第7節
作者:羅青梅      更新:2020-07-10 23:48      字數:3202
  眾人麵麵相覷。

  今天西苑大宴,皇太子拋下周太後、嘉平帝、滿席貴客和入選的秀女,不顧病弱身軀,飛騎趕來救下賀家小娘子,怎麽不瞧上一眼就走了?

  這是什麽意思?

  鴉默雀靜,無人吭聲。

  眾人麻利地翻身上馬。

  杜岩和另外幾個內侍取代馬車夫攀上車轅,馬車重新晃動起來。

  剛走出沒幾步,前麵傳來幾聲緊張的吸氣聲,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皇太子忽然毫無預兆地撥馬轉了個頭,朝著馬車行來。

  人馬騷動,幾名護衛手忙腳亂地緊扯韁繩,差點撞上前麵的人。

  沒人敢出聲抱怨,護衛們紛紛避到路邊,給朱瑄讓出地方。

  杜岩反應極快,一胳膊擠走身邊的內侍,殷勤地掀起車簾。

  車廂裏,金蘭茫然地抬起頭。

  去而複返的青年騎在馬背上,微微俯身,靜靜地看著她。

  金蘭回望著青年,隻覺眼前一亮,滿腦子登時浮起八個大字:遇雪尤清,經霜更豔。

  好看!

  金蘭有個不為人知的愛好:她平生就喜歡生得漂亮的人,不論男女,隻要生得好看的,她都愛多看幾眼。

  女子可婉約,可婀娜,可明豔,可清麗。

  男子可端正,可俊朗,可軒昂,可韶秀。

  總之,千種風情,萬般風流,多看看標致的人,她陶醉其中,心情舒暢,有時候甚至可以暫且擺除祝氏罩在心頭的陰影。

  可惜她幾乎不出閨門,看美人的機會不多。

  被羅雲瑾擄走的危急關頭,金蘭還忍不住分心了一下,深深為羅雲瑾惋惜:相貌出眾,萬裏挑一,卻是個橫行霸道的閹豎,真是暴殄天物啊……

  危機解除,金蘭一時走神,沉醉在青年雍容的風姿之中。

  她的丫鬟剪春卻心裏一個咯噔,茫然地想:小姐今天是什麽鬼運氣,命裏犯爛桃花麽?

  對一個已經定親的小娘子而言,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血氣方剛的陌生男子盯著看這麽久,傳出去可不妥啊……

  羅雲瑾畢竟隻是宦官,親王可是正經男人。

  陳家是書香人家,看重名譽……

  不等剪春動作,朱瑄收回視線,握拳抵在唇邊,又是兩聲輕咳,低頭從袖子裏拈出一條發帶。

  金蘭輕輕啊了一聲。

  那是她箍發的珍珠頭須,之前剪春幫她卸下首飾的時候扯鬆了發帶,她又被羅雲瑾塞來塞去折騰那麽久,蚌珠髻上戴的茉莉花早就掉光了,珍珠頭須也徹底鬆落,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剪春剛才幫她整理妝容的時候還嘀咕了兩句。

  原來是這位親王撿到了。

  朱瑄伸出手。

  金蘭下意識伸手去接。

  她握住失而複得的珍珠頭須,覺得自己應該說些感激的話,什麽“救命之恩、銘感五內”之類的,醞釀半天,卻隻能幹巴巴地、斷斷續續地道:“謝……多謝。”

  好像太失禮了,回去她就告訴賀老爺今天發生的事,讓賀老爺出麵代她致謝。

  朱瑄臉上沒什麽表情。

  金蘭想起自己現在蓬頭垢麵,臉上眼淚還沒幹,紅紅白白的,樣子肯定很狼狽,而對方氣質高雅,不由有些羞赧,抿嘴笑了笑。

  被徹底無視的剪春偷眼看看朱瑄,再看看金蘭,眼皮直跳。

  爛桃花,絕對是爛桃花!

  剛才那位羅統領注視小姐的眼神,怎麽說呢,就像白日裏見了鬼。

  眼前這位看小姐的眼神和羅統領的有點像。

  又有那麽一點不同。

  他沒有羅統領那麽驚訝,似乎很平靜,平靜到麵無表情。他長相清秀,眉眼如畫,怎麽看怎麽讓人舒服,這種冷淡到漠然的表情放在他臉上也帶了點溫柔繾綣的味道,是個讓人無論如何都提不起戒心的人,眼神淡然又深邃,甚至可以說得上溫和。

  而溫和背後卻又隱隱有一種無形的、讓在場眾人緊張得透不過起來的威壓。

  天家骨血,隨隨便便的一個眼神,也掩不住骨子裏生於俱來的貴氣。

  他的衣著並不是特別華貴,一身玄色暗紋盤領窄袖袍,腰間係帶空蕩蕩的,沒有佩戴多餘的佩飾,束發的玉冠也是樸素式樣,不像時下那些追趕時髦的紈絝子弟那樣簪花戴金,騎的馬看起來也普通。

  連他身後扈從的衣著也比他鮮亮。

  但在場錦衣華服的緹騎軍官們,都不及他引人注目。

  他一現身,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匯集到他身上去,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全都在打量他的意思,看他的眼色,揣度他的喜怒。

  而他對這些習以為常,舉手投足,是常年居於高位者的從容和冷漠。

  隻要他不開口,眾人便屏氣凝神,動都不敢動一下。

  剪春有種直覺:這位親王比羅雲瑾更可怕!

  可怕的朱瑄一語不發,看著馬車裏的金蘭,眼神像夏夜裏起雲的星空,璀璨光華全都陷在裏頭,影影綽綽的,你仿佛看得見,又好像隻是自己的錯覺。

  剪春終於想到一句話來形容這一刻朱瑄的眼神:就跟他們小姐欠他錢沒還似的。

  而且是很多很多錢。

  多到數都數不清的那種。

  顯然金蘭的感受和剪春的差不多,她被朱瑄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渾身炸起雞皮疙瘩,心裏暗暗嘀咕:“莫非口頭道謝太敷衍了,救命恩人想要我立馬兌個幾千錢來報恩?”

  剪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著對麵,心裏為自家小姐掬一把辛酸淚。

  被狠毒的太監擄走,還是被陰鬱的王孫公子擄走,這是個很艱難的選擇……

  如果羅統領和親王打起來,說不定她們能趁亂逃走。

  可羅統領明顯很怕親王,親王的僮仆出來之後,他立馬沒了之前的囂張氣勢,等親王現身,他更是無影無蹤,不知道躲到哪個角落去了。

  看架勢,他們打不起來。

  還是親王更厲害一點。

  剪春隻能安慰自己:親王至少是個齊全人,應該比太監正常一點吧?

  她胡亂想著。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打破詭異的沉默,有護衛快步奔至:“千歲爺,快到卯時了。”

  城西的城門關門早,正是因為這個,羅雲瑾才會選擇從這裏出城。

  朱瑄收回目光,轉身離去,仿佛毫無留戀。

  隊伍繼續行進。

  馬車輕輕搖晃,車廂裏,金蘭和剪春目瞪口呆,交換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

  她們這才知道朱瑄的真正身份。

  原來救她們的居然是當朝皇太子?那不就是枝玉要嫁的人麽?

  剪春心驚肉跳,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

  金蘭卻在為枝玉高興:皇太子果然和傳說中的一樣,風儀出眾,溫文俊秀,那一身清貴優雅的氣度,舉世無雙。

  枝玉要嫁的人是一位君子呢!

  金蘭為妹妹高興。

  剪春猶不放心,眼神閃爍了兩下,偷偷掀起簾子,堵在車窗前,四下裏搜尋羅雲瑾的身影。

  這一看,她差點驚叫出聲!

  羅雲瑾的身影剛好從馬車旁一閃而過!

  剪春的尖叫堵在喉嚨裏。

  好在羅雲瑾沒有停留,被四五個護衛押送著慢慢馳到隊伍最前麵,在朱瑄身側停了下,抱拳行禮。

  護衛壓低聲音稟報著什麽,朱瑄聽完,掃一眼羅雲瑾,眼神平淡。

  就在眾人以為朱瑄不會懲罰羅雲瑾的時候,“啪”的一聲。

  空氣凝固。

  剪春瞪大眼睛。

  眾人張口結舌。

  羅雲瑾跌落馬背,摔在地上。

  朱瑄溫文高雅,態度始終平靜淡然,而且身子嬌弱,眾人再料不到他會動手打人,而且打的還是嘉平帝跟前的紅人羅雲瑾,一時之間都愣住了。

  皇太子素有賢名,居然會動手打人?

  眾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倒是倒仰摔下馬背的羅雲瑾反應最平靜,默默地站起身退到一邊。

  錦衣衛緹騎心中暗恨,但不敢出聲求情。

  隊伍仍在行進。

  無數道或嘲諷或譏笑的視線落在身上,羅雲瑾視若無睹,站在路旁,脊背挺得筆直。

  馬車從他眼前馳過。

  車簾被風吹下,阻隔了剪春的窺視。

  她渾身力氣被抽盡,軟趴趴癱在車壁上,春衫底下一身冰涼冷汗。

  有身份的貴人責罰下人絕不會親自動手,那太粗魯太沒規矩了。

  連祝氏那樣長年住在鄉下、沒讀過書的主家婆娘也懂得自矜身份,不會自己動手責打犯錯的仆人。

  太子爺是一國儲君,何等高貴,他當眾打羅雲瑾,可見他怒氣之盛!

  剪春看一眼對馬車外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正暗暗慶幸沒被太監擄走而一臉喜氣洋洋的金蘭,嘴巴張了張,不忍心告訴金蘭自己的猜測。

  今天她這顆小心髒忽上忽下就跟在雲頭栽跟鬥似的,九條命足足嚇死了八條,剩下那條也是半死不活,本以為平安無事了,看到太子爺剛才打羅雲瑾的那一巴掌後,她忽然很想真的去死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