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作者:山間人      更新:2020-07-10 17:09      字數:4789
  他指桑罵槐的本事,幾乎同他母親如出一轍,甚至因少了溫和表麵的掩飾,更顯出肆無忌憚的乖戾,令人一下便瞧出他來者不善。想必是早已聽說母親與妹妹在此的遭遇,替她們撐腰出氣來了。

  徐夫人尚能不動聲色,隻冷眼旁觀,杜海月卻是忍耐不住。連日來淒惶嫉恨的情緒仿佛有了安慰,她眼淚汪汪的望著哥哥,仿佛是望著救命稻草,若非有母親在旁扯了一把衣袖,隻怕早就上前指著宋之拂破口大罵起來。

  孫嬤嬤與柳兒等自是不忿,宋之拂卻不生氣,隻道傳言果然不假,這杜景應當是個性情乖戾狠辣的,日後該多留心。

  她穩住身形,換上端方柔善的笑意:“原來是杜家表弟,姨母期盼多時,總算是來了。王爺目下不在,府上屋舍仆婢已齊備,不若皆先移步入內吧。”

  杜景隻哂笑一聲,看似隨意甩著手中馬鞭,卻冷不丁擦著宋之拂的臉頰而過,甚至在她細嫩柔荑上留下一道極細的白色痕跡。那道白色痕跡由淺變深,竟漸漸泛紅,滲出一層薄薄血跡。

  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仿佛並無知覺,隻仰頭望天道:“原來表兄不在。怪道有旁人作祟。”

  此話仍是十分刺耳。他總算下馬,走近些直直盯著宋之拂,挑釁而張揚,不漏過她絲毫表情,似乎期待著她就此失態的模樣。

  手上的傷口細如發絲,卻漸漸傳來細微的刺痛。

  宋之拂麵上笑容微斂,語調平靜反諷道:“不錯,正是有人總趁著王爺忙碌時暗中作祟,幸而王爺慧眼,早已識破。”

  杜景似笑非笑的臉頓時冷了,咬牙切齒的衝她冷哼一聲,才牽著馬往母親與妹妹那處去。一家三口聚在一處時,他忽然指著被九龍壁遮蔽大半的街道,道:“我自家中帶人甚眾,煩嫂子費心安排。”說罷,竟是攜母親與妹妹率先入府門,揚長而去。

  九龍壁外,真正的大隊人馬逐漸靠近聚攏,黑壓壓堵住兩邊道路,宋之拂這才看清,來者果然甚眾,除卻百八十個婢子雜役,著規整甲衣的侍衛們更有約莫千八百人,再有數百箱籠,這般龐雜的隊伍,實在令人吃驚。

  饒是燕王府再怎樣規製宏大,一夜間也無法安置下這上千人馬,況且,除卻婢子雜役等可在府內前朝內廷做活的,餘下那些侍衛們,本該直接在城外紮營,若是真心投奔,便隨時可由慕容檀下令,編入燕軍軍籍,戰時打仗,閑時耕種。

  杜景直接將人一窩蜂帶至王府,分明是早打聽了慕容檀今日不在,刻意為難王妃來了。

  孫嬤嬤與柳兒望著烏壓壓的人頭,皆被嚇了一跳,麵麵相覷:“想不到杜家竟有這多人口,姑娘這該如何是好?”

  她二人尚未理清頭緒,便有數十人一窩蜂湧上,將宋之拂等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張口。

  “目下人口如何安置,請王妃示下。”

  “世子財物眾多,不知能否送入府中?”

  “婢等原是專伺草木的,不知王妃如何安排?”

  ……

  幾十張口同時發文,著實令人頭疼。

  宋之拂忍不住皺眉,這些人,仿佛是瞅準機會,一齊上陣為難她一般。

  知此刻發聲,不過是滄海一粟,壓根入不了任何人耳中,她遂後退半步,即刻招來王府左右守門的侍衛們。

  王府侍衛皆府兵,各個全副甲衣,訓練有素,真刀實槍,穿過人群將宋之拂等護在正中,一手握住刀柄,似隨時聽令一般虎視眾人。

  杜家因隻位居侯爵,所有護衛隻算尋常家中壯丁,不比燕王府,得皇帝允許可設上千府兵,皆如尋常軍中一般操練上陣,其氣勢自然不可比擬。

  果然,杜家那烏泱泱的人,被這七八個虎視眈眈的府兵震懾,一時竟統統噤聲。

  趁此時機,宋之拂一麵在心中埋怨慕容檀,一麵又不得不拿起燕王妃的架勢,井井有條的安排:端禮門負責守衛的副將二人,一個即刻尋慕容檀,知會此間情況,一個則領杜家侍衛們往城郊軍營附近紮營,靜待慕容檀之命;孫嬤嬤則趕緊入府,請於嬤嬤並幾個管事嬤嬤一同到長春宮待命:杜家幾個管事的,則趕緊理清各自原在杜府時的差事,跟著她往長春宮,安排一應事宜。

  如此一番忙亂,才將這突如其來的千人隊伍暫時分散安置。餘下的,又需與於嬤嬤等人一同將內廷管轄的人一一安排下差事,從查名冊,問身家,再到分差事,管去處,一行人忙碌數個時辰,直至日落西山,方大致妥當。

  此時,宋之拂已是筋疲力盡,就連原本溫軟清亮的嗓音,也多了分沙啞,飲了半杯潤喉茶,才稍稍恢複些。

  正欲回寢殿休整一番,卻見屋外一女子自散去人群中走出,最後停於殿門外,盈盈拜道:“妾李氏秋娘,奉世子之命到長春宮伺候王爺與王妃。”

  隻見她一身不同於普通婢子的軟綢襖裙,形製花俏,麵目嫵媚鮮豔,身段纖濃有致,一把婉轉嗓音更是引人遐想,明眼人一瞧,便知當是歌伎出身。

  這哪裏是來伺候王妃的?分明是隻供王爺一人取樂的。

  宋之拂心底有半分煩躁,想來杜家人絕了將杜海月嫁給慕容檀的念頭,便可明目張膽的塞些出身不夠清白的女子入燕王府了。

  然她身為王妃,自不敢擔一個善妒的名聲,隻得將人安置在便殿,是去是留,全待慕容檀回來決定。

  ……

  卻說在外的慕容檀見守門的副將來報,方知端禮門外那一幕混亂。

  起初他擔憂她一人無法招架,可聽那副將描述,他卻差點笑出聲來。幾乎可以想見,那小女人麵對眾人的為難,定是一邊暗罵自己,一邊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解決。

  這樣多的人,也難為她了。

  這般想著,傍晚時分,他一將手中事務處理畢,便趕著回府。一麵行,一麵還得在心中屢屢暗示自己,他並非是因擔憂她,隻是回去瞧瞧各事宜是否皆打點妥當。若她向他埋怨,他隨口安慰兩句便罷;若她夜間求他留宿……

  慕容檀嘴角克製不住的咧開了些。

  他便勉為其難的回屋安寢吧!

  然而未至寢殿,卻見一陌生女子正立在廊邊,一見他,便移步來拜:“妾李氏在此迎候王爺。”

  慕容檀的腳步不由頓住:“李氏?”這是何人?

  那李秋娘似是瞧出他心中疑惑,遂垂首作柔順婉媚狀,解釋道:“妾奉世子命伺候王爺,蒙王妃不棄,賜居長春宮一隅,王爺若不嫌棄,喚妾一聲‘秋娘’便可。”

  慕容檀臉色頓時變了,原本還存著的擔憂也煙消雲散。

  原來是杜景那小子送來的女人。她倒是大度,竟已替他收了!

  他再不望李秋娘一眼,隻繞過她,大步往寢殿去。

  屋裏,宋之拂方以帕掩唇,輕咳數聲,眼見慕容檀回來,竟有些呆愣。

  今早他分明說居外朝,怎還是回來了?

  慕容檀也不顧她疑惑的目光,語氣不善道:“那李秋娘是怎麽回事?”

  宋之拂瞧他這副興師問罪的樣子,越發摸不著頭腦,隻試探道:“那是世子派來伺候夫君的,已令她安置在偏殿,夫君若喜歡,隨時可召。”

  慕容檀的臉愈加黑了,語帶質問道:“你便這般輕易應了?”

  不應當如何?宋之拂眨眨眼,細細揣測:“夫君可是不喜李氏出身?那不納便是,阿拂可再尋家世清白之女子。”

  孰料這話更令慕容檀氣急敗壞:“你!你倒大度的很!”

  宋之拂自今晨思忖一番後,已然打定主意當個溫雅賢良的妻子,恪守本分,替丈夫納妾,原該是正妻顯氣度的手段,哪知他卻不樂意。

  她不由小心翼翼問:“敢問夫君,為何不快?可是阿拂哪裏做得不好?”

  這一問,卻將慕容檀問得忽然呆愣住。

  是啊,他究竟為何如此不快?隻因她心平氣和的將他推給別的女人嗎?

  明明她大度,他該高興。

  究竟為何如此?答案顯而易見。

  作者有話要說:

  晚了半個小時…

  第30章 珠胎暗結

  他對這小女子,動心了。

  想法甫出,慕容檀恍然大悟,近來心中患得患失,喜怒不定的情緒,皆因此而生。

  這著實沒道理。

  須得承認,她的確生得雪膚花貌,美而不妖,令人賞心悅目,他年近而立,閱盡人世,怎會被一個年僅十六,嫁來不過數月的小丫頭,輕易迷了心?

  他實在無法接受。

  他這一生注定該在戰場上拚殺,殺出一道通往金陵權位的血路,怎可被男女間這點小情小愛絆住步伐?

  況且,眼前這罪魁禍首,絲毫也未有所觸動。宋之拂隻小心又無辜,等著他回答。

  可他能如何說?難道告訴她,因他思慕她,才不願她這般殷切的替他招攬其他女子?這教他堂堂燕王的臉麵往哪兒擱?

  慕容檀沉著臉,卻一句話也說不出,瞪了她片刻,最終氣悶的轉身,一人往書房去。

  書房寂靜,婢子們皆被他支使到外頭,離得遠遠的。他一人手中捏著書卷,心思卻飄得遠遠的,腦中不斷閃現的,皆是妻子或喜或悲,或嗔或怒的模樣,怎麽也揮不去。

  正煩躁鬱鬱之際,卻聽三聲輕緩的敲門,緊接著便是一道婉轉女聲:“王爺,秋娘特備了酒菜,請王爺用膳。”

  慕容檀心生不耐,剛想令她退下,話到嘴邊,卻打了個轉:“進來。”他總不願承認,自己著了那小丫頭的道兒,不如換一個來試試,興許隻是他多年皆潔身自好,忽然嚐到雲雨滋味,迷了心神罷了。

  李秋娘早聞燕王性情冷淡,卻不料輕易便得入這書房,欣喜之餘,趕緊打起精神,懷抱琵琶,領著提了食盒的婢女入內,欲一舉將他拿下。

  她曾在秦淮河畔賣唱,雖隻賣藝,卻到底算風月場上過,早知這等有權勢的男子喜怎樣的女子,遂擱下琵琶,輕移蓮步,親自接過食盒,替慕容檀將酒菜一一布好,便乖覺退至一側,眉眼低垂道:“請王爺用膳。秋娘不才,願唱一曲替王爺解乏。”

  說罷,見慕容檀無聲默認,隻舉箸飲食,便取了琵琶,素手撥弦,低吟淺唱。

  一曲江南好,一口吳儂語,琶音與歌聲皆動聽如珠玉,再配兩杯竹葉青,若換做旁人,隻怕早已醺醺然,可慕容檀仍是心煩意亂,食著精細的江南小菜,卻想起新婚那日,他的小妻子精心備下的燕地飲食。

  她那時應當也如這李秋娘一般,費盡心思討好他,時不時抬眸偷覷,生怕他露出一絲不悅。

  可同樣是小心取悅,一想起她,他便覺有趣可親,再觀這李秋娘,卻索然無味,甚至令人生厭。他再無法逃避自己的內心,遂不耐衝李秋娘擺手,示意她停下:“下去吧,此處不必你伺候。”

  李秋娘撥弦的手停住,一雙嫵媚雙目中閃過幾分錯愕與不甘,見他再不多瞧自己一眼,隻得暗暗咬牙,佯裝恭順的放下琵琶,移近些作收拾杯盤之狀。

  恰在靠近他身側時,她狀似不經意般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捏在指間,自他麵前輕拂而過。

  一陣淺淡異香自鼻間傳來,慕容檀不由凝眉,微微後退些,方才小酌兩杯,此刻竟有些酒勁上頭,昏沉起來,胸腹中也仿佛有一把火漸漸燒起來。

  李秋娘隻不緊不慢的收拾桌案上的碗碟,眼角卻時不時觀他反應。她歌伎出身 ,即便從不賣身,也對催|情助興之手段知曉得一清二楚,若隻絲帕上的熏香,自然無甚作用,可配上那兩杯竹葉青,卻成了最烈的催|情藥,即便隻方才那淡淡的一聞,也得令人燒燎上一個時辰。

  慕容檀此刻已然感到渾身的不對勁,昏昏沉沉的腦袋越發滾燙。他不耐一手支起額角,蹙眉衝李秋娘道:“不必收拾了,下去。”

  李秋娘卻並未聽從,反更靠近些,嬌|柔的身軀貼近,一雙彈琴的手溫柔的撫上他冒著細汗的額角:“王爺可是覺得難受?秋娘在此,願替王爺解憂。”

  美人在懷,若換做尋常人,隻怕早已繳械投降。可她低估了慕容檀的意誌力。

  他出身天潢貴胄,卻自小真刀實槍中摔打出來,其心性意誌實非常人可比。此刻便是再遲鈍,也知自己被人算計,哪裏還能任她作為?遂忍著昏沉,一把將她推開,起身便要往外走。

  李秋娘哪裏願意?趕緊伸手扯住他衣袍,試圖挽留。

  慕容檀已被燒撩得支撐不住,一腳將她踹開,勒令將其嚴加看管,便頭也不回便疾步離開。

  被人這般算計,他還能如何解決?自然隻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能幫他。

  卻說寢殿內的宋之拂,此刻正怔怔歪在貴妃榻上,望著搖曳的燭火默默出神。

  傍晚時慕容檀莫名其妙的情緒還未搞明白,方才孫嬤嬤卻已來報:李氏帶著琵琶與酒菜,往書房去了。

  照慕容檀方才的脾氣,李氏該被拒之門外,誰料卻輕易便入了書房。

  她怔怔然,原以為他生氣不喜李氏,此刻又將人迎入,到底是何意?

  正出神,卻忽聽外間,柳兒一聲驚呼:“王爺——”話音未落,慕容檀已入內室。

  隻見他鼻間粗喘,雙手緊攥,雖衣衫齊整,卻麵目僵硬扭曲,雙目赤紅,仿佛被一股無名火燒著,既狼狽,又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