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作者:山間人      更新:2020-07-10 17:09      字數:5507
  徐夫人趕到時,饒是心中已有數,一見滿屋子仆從婢子,仍是掩不住的大驚失色。

  瞧瞧這些人,從下藥的雜役,到引人的婢女,竟是一個也不少!一旁的杜海月已然魂不守舍,眼淚汪汪,一見她入內,立時上前:“母親!快同他們說,此事與咱們半點幹係也沒有!”

  她勉強穩住心神,扯開女兒,幹笑著衝主座上的慕容檀道:“方才聽聞有人誣告我們母女,檀兒,你難道也信嗎?”說著,她迅速換上痛心疾首的模樣,“姨母從小看著你長大,你一直是個好孩子,千萬別被旁人利用,壞了咱們的骨肉親情。”

  此話竟是暗指宋之拂才是主謀者。

  宋之拂不由得要暗自發笑,這位新城侯夫人,實在有顛倒黑白的本事,若非她早得慕容檀受益,此番很可能被反將一軍。

  慕容檀絲毫不為所動,麵無表情的移開目光,冷然道:“若說此事與姨母無關,那雲濟寺走水一事作何解釋?驛館外,遞送馮顯的密信又如何解釋?”

  徐夫人表情僵硬,眼中的淚水越發逼真,竟是不顧身份的痛哭起來:“檀兒,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姨母從來一心為你好,你卻如此懷疑!雲濟寺乃意外走水,那密信——”她目光遊移,最終落在宋之拂身上,伸手惡狠狠指她道,“定是她做的!”

  孫嬤嬤氣不過,三兩步上前啐道:“胡言亂語!事到如今,仍要攀汙王妃!”

  杜海月此刻哪裏還顧得上謹言慎行,揚手便是一巴掌,驕橫跋扈的本性畢露:“你這賤婢,竟也敢如此與我母親說話!”說罷,她委屈巴巴望著慕容檀,“表兄,你瞧瞧,這府裏的下人都敢這般對我們母女……”

  宋之拂的臉色也登時冷下,雖是孫嬤嬤出言不遜在先,可到底是她的乳母,情誼深厚,哪裏容得旁人這般折辱?

  她向來是個能忍的,卻也極護短,是以立時便要替孫嬤嬤出頭。觀慕容檀垂眸的模樣,乃是默許。命人將孫嬤嬤扶下,她隨即擺出王妃的架勢,腰背挺直,麵目端肅,語調沉靜卻不怒自威:“杜家妹妹,身為名門淑女,當行止得體,怎可口出穢言,尖刻粗魯?”

  眾人平日隻見過此刻但見她烏眸泛著寒意,朱唇不再挽笑,纖柔身段透著不同往日的高華疏淡,方知往日溫柔恬靜,姣美姝麗的王妃,竟也有這般氣勢壓人,天生貴氣的時候。

  慕容檀原本沉重的心緒,也因此而稍轉霽。這小丫頭平日在他身邊,時時如小羊羔一般,無辜又軟弱,隻他約莫知曉,她骨子裏並非隻這般膽小,實則是個聰明又狡猾,如貓兒一般的女子。今日頭一遭見她不加掩飾的另一麵,實在有趣。

  乳母於她有這般重要?他竟莫名有些嫉妒起來。

  杜海月惱羞成怒,瞪著雙眼辯白道:“我——我乃侯府嫡女,難道連區區一婢子都教訓不得?”

  宋之拂料她會如此說,隻冷笑一聲,即刻命人拿下徐夫人身側的陳嬤嬤:“此婢侍奉姨母,教養表妹,卻並未盡職盡責,亦當罰。”

  徐夫人正形容狼狽,一見陳嬤嬤都被牽扯,再也穩不住心神,厲聲道:“檀兒,你就這般縱容這婦人嗎?”

  許久未出言的慕容檀終於再次望向她,原本無波的雙眼裏,是毫不掩飾的失望與冷漠:“若要說縱容,我這些年縱容的,當是姨母與表妹。”他自座上立起,居高臨下望著她們,“從未對姨母透露過馮顯之事,姨母從何得知?”

  徐夫人語塞,方才一時情急,竟忘了如此關鍵的破綻。

  靜立一旁的於嬤嬤暗歎一聲,上前衝徐夫人道:“這些人皆已招供,夫人,此刻認錯,為時未晚。”

  徐夫人不敢置信的望著於嬤嬤與慕容檀,她方才還掙紮著扭轉局勢,豈知原本便是個死局,隻等著她們母女跳進陷阱。

  她保養得宜,卻仍是掩不住細紋的眼角終是滾下憤恨的淚珠,指著於嬤嬤大罵:“你這沒信行之人,你出賣我們母女,如何對得起我姊姊?”

  於嬤嬤仿佛於心不忍,卻又不得不沉痛道:“夫人說的哪裏話?先皇後令婢在此,隻為照看遠離金陵的燕王殿下,不論是否先皇後親眷,對殿下不忠,婢皆不能縱容。”

  杜海月已頹然倒在母親懷中痛哭,徐夫人亦是涕淚滿麵:“我哪裏不忠?我若非支持檀兒,此刻早該回金陵去享清福,哪裏還能千裏迢迢趕來燕地?”她指著宋之拂,眸中是不加掩飾的嫉恨,“我不過想除掉她,月兒一心傾慕檀兒,我不過是想替她爭一爭這王妃之位罷了,我的女兒是侯府嫡女,怎可在人之下?”

  慕容檀聽她一番詭辯,越發冷笑:“姨母如此說,怎不見先時便要將表妹許給我?你當我不知?分明是因新城侯過世後,令表弟襲爵的聖旨遲遲不來,又有消息自金陵傳出,齊澄等力主廢除侯爵世襲,新皇已預備施行,爾等為保日後榮華,才不得已投靠於我?”

  原不過是雙方利益交換,有來有往,維持著體麵罷了,徐夫人卻偏偏要越過他的底線,覬覦不屬於她的東西。

  被如此直白的當麵揭穿,徐夫人麵色青紅交加,半晌,才狗急跳牆般道:“你竟都知道,卻不拆穿,令我們母女如跳梁小醜般……”

  她神情恍惚,忽而望著宋之拂詭笑道:“你果真是厲害,今日我輸了,可你與那南院裏的,當真沒半點曖昧嗎?他可是命都不要似的救你,更千真萬確撿了你那件小衣呢……”

  宋之拂心猛的一跳,下意識看向慕容檀。不久前,鄭子文與慕容允緒二人引起的誤會,可令他生氣了許久呢!她不禁後悔,布置如此周密,卻忘了此事。

  果然,慕容檀聞言,頓時渾身一僵,雙手默默攥拳。

  然當宋之拂以為他該當場發作時,卻聽他忽然一笑,喜怒莫測衝徐夫人道:“姨母可知南院裏的人是誰?”他走近半步,燭火映著他的身影,籠罩住抱作一團的徐夫人母女,“姨母自覺表妹該高嫁為正室,不如便將表妹許給他吧。他的出身,著實配得上新城侯嫡女了。”

  徐夫人與杜海月麵麵相覷,心中湧起可怖的預感:“他——他是何人?”

  慕容檀搖頭,佯裝失望道:“姨母實在百密一疏,想算計他人,卻連身份都未探明。他乃上月自蒙古王庭出逃求援的新汗哈爾楚克。我正愁無適齡女子可許嫁,表妹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杜海月大驚失色,登時尖聲叫道:“不不,表兄,你怎可如此待我?”她轉頭又撲入母親懷中,“母親,我不要嫁到那樣的地方去!”

  徐夫人亦是慌張不已,狗急跳牆般威脅道:“你——竟敢!我兒杜景將至,你不想他替你遊說那些將領了嗎?”

  別說此二人,連宋之拂也暗暗心驚。到底是血濃於水的親人,一旦背叛,慕容檀便能如此絕情。她忽而想起前世,他攻入金陵時,大肆屠戮所有衷於建弘帝的朝臣,未有半分猶豫與心軟。

  那才是真正的慕容檀吧,他堅守原則,一旦下定決心,再不會回頭。

  慕容檀一下牽住仍恍惚的宋之拂,毫不留情道:“他不過是借著新城侯的麵子罷了。於我而言,確能省去數月時間。然即使沒有他,我亦有十足把握,拿下他們。表妹,還是安心待嫁吧。”

  說罷,他不再停留,拉著宋之拂便踏出往寢殿而去。

  宋之拂一路望著他背影,既敬且畏,神思不屬。

  然才入寢殿,她尚未反應,慕容檀便揮退眾人,轉身用力將她壓入懷中,滿麵怒意道:“他當真拾了你的小衣?”

  第27章 忽生嫌隙

  宋之拂又是一愣,他這是……秋後算賬?

  想起方才他對徐夫人母女的冷漠,她不禁又換上楚楚可憐的委屈模樣,一雙翦水眸盈盈望著他,望得又心軟,又氣急。

  這丫頭倒拿準了他的軟肋,壞透了!

  宋之拂小心翼翼端詳,見他怒氣稍去了些,忙柔順的靠在他懷中解釋:“阿拂怎敢?早聽了夫君提醒,派人暗中盯著,那件小衣非我的,不過是漿洗房中新取的。”

  慕容檀聞言,這才略放心,可轉念一想,一顆心又陡然燃燒起來。即便不是她的,哈爾楚克到底也是拿了去,可見的確對這小丫頭懷著心思。再念及雲濟寺中,哈爾楚克不管不顧的衝上去救人……

  他隻覺胸口火燒火燎,哈爾楚克今日才入燕地,而這丫頭從前也長居南方,二人自不會有牽扯。可他怎麽想怎麽惱恨,自己當真娶了個寶貝疙瘩,這般招人惦記,他可得好生看住了!

  宋之拂瞧著他一臉別扭的模樣,大約知曉他心中所想。

  她自不敢以為慕容檀對她動來真心,隻暗歎,男人啊,大約都是如此了,他不珍惜,卻從來容不得別人覬覦。

  “南院裏侍奉的婢女來報過,汗王當夜便將那件小衣燒了,未留蹤跡。”她總得消了他的疑心。幸而那蒙古人心性清醒明白得很,沒做什麽落人口舌之事。

  慕容檀臉色已然緩和不少,心中的疙瘩卻並未全消。他雙唇緊抿,不欲再多提其他男子,隻一把將小嬌妻橫抱起,大步跨入內室。

  多說無益,唯有實幹。

  然二人喘息糾纏間,他仍壓不住額角青筋,冷不丁問:“你說,他今夜有沒有碰到你?”

  宋之拂下意識答:“沒……他,早被你派的人……帶走了……”這會兒怕是才由大夫診治後緩過來吧。

  慕容檀梏著她圓潤細滑的雙肩,惡狠狠道:“不許想其他人!”

  宋之拂早已麵頰緋紅,眼眸迷離,暈眩恍惚,神思飄散,遂軟著聲埋怨:“分明……是你先提起……”

  慕容檀瞧她這副粉麵含春,軟軟撒嬌的模樣,越看越覺得心都融化了,再顧不上說話,恨不能將她揉進身體裏。

  罷了罷了,明日就把哈爾楚克打發到城郊去練兵,趁著消息還沒走漏,出其不意撲向蒙古,打他個措手不及便好了。

  ……

  第二日,慕容檀便領哈爾楚克與諸將往城郊大營,點兵後稍作部署計劃。

  臨行前,西側院已派人來回話,言徐夫人已答應將杜海月許給哈爾楚克。

  “夫人言,隻一個要求,需待他重為汗王後,才可將杜姑娘娶為正室。”

  慕容檀冷笑:“自然。”他這姨母,果然時刻不忘精打細算。杜海月得了蒙古大汗正室之位,便不怕她兒子杜景日後不能封侯。

  此刻,待眾人退開,隻餘慕容檀與哈爾楚克二人,他遂告知其許嫁表妹一事。

  “昨夜是我府上有奸人作祟,誤傷大汗,我在此賠罪。”說罷,他親自替哈爾楚克斟酒,“杜氏出身高貴,乃我姨母家嫡親表妹,姨母讚大汗人品出眾,欲將表妹許給大汗為妃。”

  既然要促成聯姻,他便不能透露昨晚的始作俑者,索性不予解釋,隻含糊蓋過。

  哈爾楚克舉杯之手微頓,剛毅的眼中閃過一瞬惆悵。

  昨夜,他曾如此接近她……他並不在乎自己受的那點痛苦,隻憐惜她,那樣嬌貴柔美的模樣,怎可被人如此算計陷害?

  他扯起一抹笑,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如此,多謝燕王美意,我定凱旋後,親自前來迎娶。”腦中閃過些模糊的畫麵,他仍是沒忍住,出口問道,“昨夜,我似乎見到了王妃……不知王妃殿下如何了?”

  慕容檀麵色有一瞬森寒,淡淡一句“她無事”,便不願再多言。

  落在哈爾楚克眼裏,卻隻當他並不喜這位美麗的王妃,反倒越發心疼憐惜起王妃來。不知將要娶的這位漢女,是否也如王妃一般纖美柔婉。

  待哈爾楚克離去,久候的趙廣源方踱步而入:“趙某不知,王爺竟願令杜姑娘嫁去蒙古。”

  慕容檀不自在的移開目光,佯做鎮定道:“表妹出身侯門,與我亦是近親,不正合先生的意嗎?”

  趙廣源聞言,逐漸褪去平日溫和的外表,露出嚴肅而審視的目光:“王爺當真一心為大局考慮,全無半點私心嗎?”

  慕容檀薄唇緊抿,堅持道:“自然如此。姨母做出那等事,我怎可再將表妹留在身邊?”

  趙廣源遂不讚同的搖頭:“徐夫人此舉為何?難道不是因王爺處處回護鄭氏,令我等原本的計劃皆被打亂?”他的話越發尖銳,一針見血,“趙某看來,王爺是對王妃動了心思,失了應有的城府與心胸!”

  慕容檀忽然被戳中心思,卻惱羞成怒,全然不願承認,隻重重放下酒杯,煩躁道:“我實是不解,先生為何總與王妃過不去?她——她不過是個無辜的弱女子,我娶了她,給她個安身之處又如何?”

  趙廣源皺眉:“弱女子如何?怪隻怪她乃鄭承義之女。王爺心善是好,可萬萬不該被私情所困。王爺若非先帝之子,今日即便有淩雲壯誌,又有何處可施展?”

  他望著慕容檀忽而雙眉緊鎖,陷入矛盾的模樣,立刻趁勢又加一把火:“今日京城又有消息傳來,王爺可要聽?”

  慕容檀心頭湧起不好的預感:“何事?”

  “鄭承義之子鄭子文,秋闈鄉試甫過,他不過名列榜末,卻得齊澄青睞,許嫁了女兒。”

  齊澄與皇帝的關係,朝中上下人盡皆知,他將女兒許嫁給一個鄉試隻排榜末的監生,其提攜之意再明確不過,而這背後,任誰都能想到,定有皇帝授意。

  皇帝如此厚待,實在令人浮想聯翩。

  趙廣源眼神莫測,緊緊凝著慕容檀:“如此,王爺仍全然信賴王妃嗎?”

  ……

  燕王府,西側院,徐夫人母女皆枯坐燈下。

  杜海月已然哭鬧了許久,徐夫人保養得宜的麵容,亦是一夜蒼老許多。

  “母親怎可如此狠心,就這樣將女兒送去蒙古?那處風沙比燕地更甚百倍,聽聞牧人們皆居無定所,不時遷徙百裏,日常飲食更是粗陋不堪,這讓我如何活下去?”自小嬌生慣養的杜海月,始終也不願相信,母親竟真的願將她嫁去蒙古。

  徐夫人單手支額,憔悴又厭煩道:“鬧了這些時候,你也該消停了。身為女子,總得認命,咱們著了那鄭女的道,總得割舍,才能保住最要緊的。”

  杜海月總疑心母親偏心,此刻如抓住把病一般,扯著哭啞了的嗓子嚷道:“母親果然從來隻偏心兄長,什麽保住最要緊的,我看,母親隻是想保住兄長的前程!”

  徐夫人登時怒斥:“休得胡言!我瞧你,事到如今都不懂得,家門榮光有多重要。若我不保你兄長,別說讓你嫁給那蒙古韃子當汗妃,咱們母女統統得被貶為庶人,到時你連命都保不住!”

  杜海月被母親說得呆楞恐懼,登時噤聲。

  徐夫人這才稍緩了臉色,伸手將女兒摟進懷中,安慰道:“月兒莫怕,隻你哥哥能得該有的權勢,你即便嫁過去,也定無人敢怠慢你。”她一下一下替女兒順著發,語調悠長,卻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你放心,此刻咱們母女受的屈辱,日後為娘的定會討回來……”

  ……

  卻說城郊大營中,哈爾楚克等人派兵演練,不過數日,便已悄然出發。原該打道回府的慕容檀,卻出乎意料的在軍營中又滯留數日,直至五日後,方歸去。

  這幾日,他心中反複思量的,皆是趙廣源那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