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作者:山間人      更新:2020-07-10 17:09      字數:5072
  第22章 哈爾楚克

  火海中,宋之拂與孫嬤嬤、柳兒三人絕望的抱在一處,被滾滾濃煙熏得不住咳嗽。

  眼看走投無路,就要葬身火海,忽有一長刀將大門劈開一處,那被火光包圍著的窟窿,仿佛是絕望深淵中的一抹光亮。

  宋之拂此時已因呼吸不暢而渾身乏力,然求生的本能令她勉力撐住身子站起,用被熏得不住流淚的雙眼牢牢等著那一處,拖住孫嬤嬤與柳兒掙紮著過去。

  幸而衣物尚未被火光點著,若能奮力衝出去,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正待此時,那豁口處遽然衝進一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濕透的黑袍與皂靴,犀利卻充滿焦急與奮不顧身的雙眸,正是此時應身在王府的慕容檀!

  “阿拂!”透過重重煙幕,慕容檀頭一次喊出她的名字,聽在她耳中,便如天籟。

  她熏得滿眼是淚,忍著劇烈的咳嗽,飛撲入他懷中,由他帶著衝出火海。

  慕容檀雙手緊緊箍住她,恨不得將她嵌入身體裏,直衝至人群聚集處,被新鮮的空氣包圍,方稍稍放鬆些。

  他今日送馮顯出城後,便於城郊隱密處重新指揮工匠們鍛造兵器。原本應當傍晚時分回府,可這一路上,他眼裏心間縈繞的,俱是昨夜她百般柔婉嬌媚的模樣,一想起今夜要獨眠,便仿佛千萬隻螞蟻在啃噬著,令他焦躁又失落。似乎時至今日,他才嚐到所謂“新婚燕爾”的滋味。

  到城中,身側跟隨的劉善無意一句:“此處往西便是雲濟寺了。”

  慕容檀握著韁繩的手一頓,片刻後,忽然勒住韁繩,調轉方向。

  劉善一愣,他不過順嘴一提,怎王爺就要往那處去了?這這這,王爺想媳婦兒了?

  眾人麵麵相覷的眼神中,慕容檀輕咳一聲,佯作另有打算的模樣,板著臉道:“我心中自有打算。”

  旁人遂不敢多言,隻紛紛調轉馬頭跟上,直至日落西山,方至翠微山下,跟著慕容檀棄馬登山。

  慕容檀不顧一身疲憊,腳步輕快,越是靠近山腰越是心跳加速——那小女子見到他,定十分驚喜吧!

  誰知到得雲濟寺外,卻見裏頭火光熊熊,一眾僧人、仆役等俱是驚慌失措,捧著水匆匆跑進跑出。他心裏一個咯噔,不詳的預感頓時湧出,隨手抓著一人便問:“出了何事?”

  那人慌張中也不顧眼前人是誰,隻急急道:“走水了走水了,聽說燕王妃還被困在裏頭,得趕緊的,否則要出大事了!”

  燕王妃!

  慕容檀隻覺一顆心瞬間收緊,腦海中一片空白,不顧劉善等人的阻攔,徑直往失火處衝去。隻見那廂房處火勢蔓延極快,不過是自院門走近那片刻,便已又長了半丈高。

  徐夫人與杜海月被眾人攙扶著立在略遠些的井邊,兩人俱是憂心忡忡又驚恐不已的模樣。杜海月一眼便瞧見趕來的慕容檀,即刻揮手高喊:“表兄,快回來,危險!”

  可慕容檀心裏隻有被困在火海中的宋之拂,哪裏還聽得見杜海月的聲音?當即澆了渾身一桶水,便奮不顧身的衝了進去,直至此刻將人好好地抱出來,才覺心中踏實了不少。

  宋之拂雪白的臉上被熏得通紅,還有些木炭的黑痕在,她懨懨的趴在慕容檀懷裏,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空氣,好半晌方緩過神來。

  她艱難的抬起頭,眸中含著水光慌亂的往那火光中望去,無助哭道:“嬤嬤和柳兒,她們——”

  慕容檀一麵伸手撫著她的背,一麵替她將麵上眼角的淚珠拭去,柔聲道:“別哭,已有人去救她們了。”

  劉善等人俱是看呆了眼,往日何曾見過燕王如此刻般耐心溫柔,絮絮而語的模樣?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想他們自金陵回燕地的途中,燕王還對王妃不假辭色,不過數月,竟已大變樣!眾人一麵忙著救火,一麵對這位王妃肅然起敬。

  徐夫人與杜海月卻是如遭雷擊,一個驚恐害怕,一個嫉妒傷心。

  此次失火,正是由徐夫人一手安排,欲趁著遠離王府,一把火將鄭氏解決,替自家女兒鋪路。誰知她這外甥竟眼巴巴的追妻追到這寺廟中,不但壞了她的精心布置,更另令她心驚的,是慕容檀對鄭氏的擔憂與關心,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方才那心急如焚,奮不顧身的模樣,可是半分也做不得假!

  他這般看重鄭氏,若有朝一日發現了她這個姨母曾出手暗害鄭氏,他們之間這點骨肉親情,不知還做不做得數……

  一旁的杜海月雙目擒著淚,渾渾噩噩隨眾人退到安全之地,心裏閃過的,始終是方才慕容檀抱著鄭氏的模樣,那畫麵如一根根針,不停的戳著她的心。

  “母親,你說過,表兄不會被鄭氏迷惑,你說過——”她再憋不住,不顧周遭旁人,衝母親喃喃控訴。

  徐夫人氣得臉色登時冷下,厲聲低喝了:“住嘴!你還嫌不夠亂嗎?小心禍從口出!”

  杜海月被喝得回過神來,又是委屈又是膽小,隻好躲在角落裏抽抽嗒嗒哭起來。

  ……

  卻說另一頭,慕容檀已橫抱著宋之拂順著石階匆匆下山,尋了山腳一間普通屋舍暫歇。今夜變故甚大,宋之拂實是精力不濟,剛剛簡單梳洗過的小臉此刻蒼白不已,儼然無力再連夜趕回王府。

  慕容檀心中擔憂去了不少,轉而化作對山上火災的懷疑與憤怒,早已恢複沉靜淡漠的模樣,可望著她孱弱臥在塌上的模樣,到底還是心疼,隻伸出大掌輕撫她麵頰,低聲道:“睡吧,今日便歇在這兒。”說罷,便起身欲出屋。

  宋之拂今夜已被嚇壞了,此刻心神難安,一見他要走,便下意識扯住他衣袖,水汪汪的眼裏驚疑不定。

  慕容檀暗歎一聲,不由越發柔下聲道:“放心,我隻出去處理些事,一會兒便回來。”

  這般好生安撫,宋之拂方漸漸的鬆了手。

  屋門外閑雜人等早被屏退,劉善早已領著方才在火海中劈出一條生路的年輕男子在外等候,一見慕容檀出現,立即迎上行禮。隻那年輕男子仍舊直挺挺立著,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不動聲色,卻滿是打量。

  慕容檀亦是眯起雙眸,朝他細細望去。黃褐色肌膚,狹長雙眸,扁平麵頰,皆線條粗獷,袖口露出雙手,手指習慣性彎曲,應當長年手握兵器,再加上即便身著寬大的書生長袍,仍然難掩的雄健氣質。

  此人絕非中原人!

  慕容檀心中立時打了個突兒,難道是——

  “哈爾楚克。”

  年輕人微愣一瞬,不愧是能將他蒙古諸部落震懾多年的燕王。他隨即笑道:“王爺好眼力,正是本汗。”他一路隱姓埋名來到北平,生恐被人瞧見,如今終於見到慕容檀,再不用掩飾,天生的王者氣勢登時展露無疑。

  卻說這二人俱是天生貴命,氣度不凡,此刻四目相對,越發令周遭空氣都緊張起來。

  如今雙方形勢各有優劣,誰先低頭,誰便落了下風。

  哈爾楚克到底更年輕些,他冒著生命危險,孤身潛入北平,卻見慕容檀如此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絲毫不動聲色,終是沉不住氣,率先開口試探:“夜半竟有人敢在燕王妃房中縱火,燕王的日子也並不好過吧。”

  慕容檀嘴角勾起一抹莫測的笑意,看得哈爾楚克越發懷疑過去收到的情報是否有假。

  “我的日子再難過,也不必如堂堂蒙古汗王一般,隱姓埋名,流落他鄉,時刻擔憂被人追殺滅口。”

  慕容檀說得不鹹不淡,卻直戳中哈爾楚克心坎。他到底年輕氣盛,原本胸懷大誌,要替已故的父親達成重振蒙古的心願,誰料汗王寶座尚未坐穩,便生驚變,教他狼狽奔逃,隻能一麵顧著保命,一麵伺機而起。

  此刻在北平,爭取同樣處境不妙的慕容檀的支持,是他最後的機會。

  他咬緊牙關,將胸口噴薄而出的羞辱感強行壓下,垂著腦袋生硬道:“我們草原上的漢子,不如你們中原人喜兜圈子,王爺說得不錯,我的確身處險境,需要王爺的幫助。”

  如此,便算是率先低頭服軟。

  慕容檀目的達到,亦收起笑意,壓低聲道:“助你,於我又有何好處?我大齊與蒙古,素來敵對。”

  哈爾楚克心知他是在逼自己亮出籌碼,遂微微閉目,再睜開眼時,才沉聲篤定道:“隻要燕王助我重奪汗王之位,我治下之蒙古,五年內,絕不侵犯大齊之寸土。”

  慕容檀聞言,卻忽然搖頭笑起來:“我慕容檀何時懼過蒙古?”

  此話一點不錯,燕王鎮守多年,蒙古人皆聞風喪膽,隻他慕容檀在一日,蒙古自然不敢來犯。可除此之外,他還想要什麽?

  哈爾楚克咬著牙問:“王爺想如何?”

  慕容檀收斂笑意,冷冽道:“加一條,不得與高麗勾連。”

  哈爾楚克渾身一震,神色頓時複雜起來,難道慕容檀對他心中的打算,早已洞悉?高麗雖不與蒙古接壤,且國小民弱,卻因長年臣服大齊,得到了豐厚的財帛糧食,實力亦不容小覷。更重要的是……他的確已暗中與高麗王聯絡,欲求娶一位高麗公主。

  他該如何抉擇?是否該放棄高麗,將全部身家皆壓在這位自身難保的燕王身上?

  此刻的慕容檀麵色平靜,眼中無波,隻靜靜凝視著他,雖一字不發,卻自有一股心懷丘壑,萬事皆處變不驚,成竹在胸的氣派,令人不由自主便心生臣服。

  哈爾楚克腦中閃過萬般猶豫掙紮,最後下定決心,微微低下頭顱,誠懇道:“請王爺借兵。”

  “你要多少人馬?”

  哈爾楚克年輕的麵目上浮現出一抹仇恨的痛意,咬牙道:“若是燕王鐵騎,五千足矣。”如今的草原四分五裂,各方勢力皆零散不已,隻需五千,他有十足把握,出其不意的將各部人馬收入囊中。

  慕容檀笑讚:“不愧是額森的兒子,半月後許你人馬,本王便等著你的好消息。”說罷,他將劉善招來,領哈爾楚克安置。

  臨走前,哈爾楚克於院門處停下腳步,回身神色複雜道:“寺中西側廂房所居何人?”

  慕容檀凝眉:“如何?”

  哈爾楚克道:“縱火者自西廂房出。”

  第23章 暗中試探

  說罷,哈爾楚克便轉身隨劉善離開。

  慕容檀聞言,卻是臉色忽然凜冽。

  西廂房,那是徐夫人與杜海月的屋子,他如此說,到底何意?是實話實話,還是別有用心?

  徐夫人不喜鄭氏,杜海月亦對他心懷情意,這些他並非毫無察覺,卻總覺不過是女人們的小心思,不值一提,尤其新王妃是他的妻子,王府名正言順的女主人,姨母出身高門,應當自有分寸,不會與她如何為難。

  可若哈爾楚克所言非虛……

  他倏然想起那封差點送到馮顯手中的告密信,心中一個激靈,眼神頓時一黯,難道府中奸細,就出在徐夫人處?

  思緒尚飛速轉動著,身後的屋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宋之拂披著件罩衫,不安的探出一張蒼白憔悴的小臉,水汪汪的眸子轉動著,直至尋到他的身影,方鬆了口氣,局促解釋道:“我瞧你許久不歸,心中不安……”

  實則她更想說,因方才一場火,如今實在懼怕獨眠,話到嘴邊,到底未說出口。

  慕容檀瞧著她猶疑又膽怯的模樣,心底多少知曉她的懼怕。然她是燕王妃,不論是否自願嫁給他,要想在這艱難的境況中活下去,就必須堅強的承受。

  他轉身進屋,更衣熄燈後,躺在榻上卻仍是睜著雙目,毫無波瀾的將方才哈爾楚克所言和盤托出,靜待她反應。

  誰知她隻靜靜望著床頂的紗帳,許久未作聲。

  黑暗裏瞧不清她麵色,他隻當她是被嚇住了,一時回不過神來,遂暗自歎息,到底還是年紀小,未經曆太多人事,小家子氣了些。

  他心底漫出些微失望,原本對妻子的期望也散去不少,伸手將她摟在懷裏,方欲張口安慰她,卻見她於黑暗中轉過俏臉,晶亮的雙目直直望著他:“若果真是徐夫人所為,夫君可會覺傷心?”

  他聞言一愣,遂伸手捏起她的下巴,湊近些仔細端詳,卻見那雙杏仁一般的眼睛裏,竟盛著幾分憂愁。原以為她方才因害怕與恐懼,才沉默不語,可這樣一瞧,卻著實疑惑起來:“我為何要傷心?”

  宋之拂卻自覺揭了他傷疤,語氣越發小心翼翼:“那是夫君的嫡親姨母,自小的情誼……”

  他恍然大悟,才知她眼中擔憂,隻為他。心底莫名湧起一陣說不清的滋味,既甜又酸,還泛著些苦。他眸光越發深邃,嗓音暗啞道:“何故擔心於我?”

  宋之拂怔怔望進他眼裏,囁嚅道:“過去已有王長史之前車之鑒,阿拂不願夫君再傷心難過。”況且,她自己亦是嚐過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滋味,如今見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遭親近之人背叛,心底總忍不住同情憐惜。

  慕容檀卻覺心要化了,摟著懷著的小嬌妻,手臂緊了又緊,恨不得將人揉進心窩裏。這塊寶貝疙瘩,著實招人疼。

  幸好今夜他來了,否則……想起方才那一場火,他眼神再度暗了暗。

  他抵著她額頭,低聲笑道:“你如此替我擔心,可曾想過自己?他們要害的可不是我,而是你。”

  宋之拂卻是渾身一抖,後知後覺的懼怕起來。

  是了,徐夫人與杜海月二人要的不過是王妃之位,她們的眼中釘分明是她,她該擔心自己才是,哪裏還能替旁人操心?

  她咬著唇慢慢將身子縮緊些,心頭一陣淒惶。從頭至尾,徐夫人母女與慕容檀才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她一個孤苦無依的外人,竟還擔心他,隻怕他心裏早已嘲諷過她千萬次。

  慕容檀方才不過玩笑,此刻一瞧她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便知她想歪了,一顆心早已軟了又軟,趕緊捏起她的臉蛋,咬一口尖翹白嫩的鼻尖,柔聲安慰:“別怕,凡事我護著你。”

  宋之拂水汪汪的眸子轉過去凝著他,瞧得他心底咯噔一下,仿佛被人撓了一把,渾身血液立即燥熱沸騰起來,直躥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