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作者:山間人      更新:2020-07-10 17:09      字數:4524
  她聞言隻微掀了眼簾,擺手道:“咱們隻管這寢殿方寸事,不必理會流言蜚語。這兩日歇著,日子也清閑。王爺心思勿揣度,他若真起了疑要棄我,我也無法。”

  孫嬤嬤手上一頓,抬眼端詳她片刻,心驚不已:“姑娘,莫不是婢那日惹怒了王爺,牽連了姑娘?”她略渾濁的雙目漸漸噙淚,“都是婢的錯,待王爺歸來,婢便自行前去領罪!”

  宋之拂聞言忽起身,剛欲出言否認安慰她,卻想起那日慕容檀所言,轉而頹然躺下:“罷了,他厭我,有的是千百個理由,嬤嬤那日不過是個引子……”

  屋外陰暗角落裏,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閃而過,此番幽怨之言,不出半日便傳入有心人耳中,一時間,各方勢力皆蠢蠢欲動。

  率先有所動作的,便是居於驛館內的馮顯。

  掌燈時分,宋之拂於寢宮門框底得一精巧錦囊,此錦囊便與那日馮顯手中的相類,中亦有一未署名之字條:“今夜子時,請妃靜候。閱後即焚。”

  果然所料不錯,馮顯上鉤了。

  宋之拂嘴角一抹若隱若現的笑意,卻未將字條燒盡,而是囑咐柳兒,於妝盒底好生壓藏,此後便如無事人般,靜待子時。

  ……

  夜半,王府各處皆已熄燈,沉寂一片。

  宋之拂已早早屏退下人,於寢宮夜讀片刻便自行熄燈,坐於屏風前的圈椅裏等著馮顯的到來。

  然來者白發蒼蒼,體態圓碩,一身灰色團領大袖衫,布滿溝壑的麵上沉靜而不露聲色,卻並非意料中的馮顯。

  此人於屋外站定,輕叩三聲後,得宋之拂應允方推門,卻不入內,隻於門檻處拱手行禮:“微臣拜見燕王妃殿下。”

  這蒼老的聲音,竟是燕王府長史王誠如!

  宋之拂隻覺震驚不已,轉而又是恍然大悟。

  怪道她頭一回入燕府時見王誠如,便覺他莫名熟悉,原是前世,曾在金陵皇宮中有過一麵之緣。那時燕地兵變已是箭在弦上,慕容允緒卻始終搖擺不定,優柔寡斷,直至王誠如一路秘密入宮,痛陳慕容檀圖謀不軌的諸多罪狀,又上至秦皇漢武,下至□□朝,細數曆代得失教訓,方使其下定決心,磨刀備戰。

  彼時宋之拂乃慕容允緒寵姬,日日與皇帝廝磨在一處,方得見王誠如一麵。

  原來一直藏於燕府中的奸細,竟是深受慕容檀信任的長史!

  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宋之拂麵上仍是平靜,隻微微挑眉:“王長史真是好手段,竟能在此蟄伏這般久。”

  王誠如未理會她語中諷刺,隻道:“食君俸祿,忠君之事。微臣心中始終謹記,當年科考出身,有先帝抬舉,方能為這長史一職。如今燕王有異心,微臣當替陛下分憂。”

  宋之拂搖頭:“忠君之事,難道不該看這‘君’是否明君?”

  慕容檀原隻是尋常藩王,若非慕容允緒大刀闊斧削藩,臨到頭又猶豫不決,他也不會生出異心。

  王誠如眼神有一瞬間的凝滯,轉而堅定道:“陛下繼承大統乃名正言順,若未犯大罪,便應當為天下之主。”

  宋之拂遂不再多言,直截了當道:“那王長史今夜前來,又是所為何事?”

  王誠如道:“燕王如此待王妃,王妃難道無旁的念想?金陵城中的陛下,可從未忘記過王妃。”

  此話簡直令人難堪!

  宋之拂雙手於袖中緊握,瞥開眼冷笑道:“難道長史是來當說客的?馮大監當真是不死心。”

  王誠如搖頭:“不但是來當說客的,微臣還有一事相詢。”他忽而將已然很低的聲壓得更小,“燕居之殿中,還藏著燕王什麽秘密?”

  那日慕容檀於燕居之殿中,避開眾人召王妃見,他便生了疑,那處宮苑素來不讓外人靠近,難道燕王在那兒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宋之拂忽而起身,並不回答:“長史大人就不怕我向王爺告發?”

  王誠如早又成算,蒼老的麵上閃過了然的神色,搖頭道:“王爺少時,我便已跟隨其左右,自然知曉他是何為人。那日馮大監同王妃密會,要的便是令王爺心生懷疑,如此,若明日王妃向王爺告發微臣,王爺反而會愈加懷疑王妃另有所圖。”

  果然是環環相扣,早已算計好的。

  宋之拂忽而心生憐憫,搖頭道:“隻可惜,你漏算了一步。”

  說著,她輕移蓮步,竟是衝屏風後微微行禮:“夫君,奸細在此。”

  王誠如聞言,渾身一顫,又驚又懼的瞪大雙目,不敢置信的往屏風後探去,頓時大驚失色——

  隻見那後頭的床沿上,赫然坐著一素衣男子,那熟悉的挺拔身影,英挺眉眼,正是原本應當遠在數十裏外,巡視城防的燕王慕容檀。

  那日在燕居之殿,他便與宋之拂商議好,以神秘的燕居之殿為誘餌,二人佯裝離心離德,引內奸露麵,便是去城郊尋訪,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實則他一早便已回來,藏於府中隻不露麵。

  此刻他麵色森寒,渾身緊繃,雙膝上擱著的手早已緊握成拳,微微顫抖。他冷而怒的眸光掃向王誠如,似乎不願相信,背叛他的竟是此人。

  許久,他方開口道:“您伴我多年,我遵您一聲老師,為何,”他深深吐氣,“為何要這般待我?”

  王誠如亦麵露痛苦之色,卻終究迅速歸於平靜。他再蠢鈍也該明白了,原來這數日的風言風語,皆是引他上鉤的計策罷了:“我說了,不過忠君之事。”他神色越發古怪,“當年先帝以我為長史,除令我教導督促王爺外,最重要的,便是在王爺生異心之時,及時告知陛下。”

  慕容檀似被人戳中痛腳,一下床沿立起,赤著雙目厲聲道:“你住口!休得侮辱父皇!”他是先帝幼子,是除太子外最受器重的一個,那是他一直敬愛的父親,怎麽可能會對親兒子這般狠心?

  王誠如望著他的雙目裏閃過半分溫情與憐憫:“王爺怎能說這是侮辱?先帝此舉分明聖明啊……不過都是帝王之術罷了。”

  慕容檀不願相信,心中卻已是明白了。

  帝王之術啊……連骨肉親情都不認了。

  他頹然跌坐回去,雙目失神的沉默片刻,便又恢複鎮定,指著王誠如,揚聲衝屋外人道:“來人,長史病重,生命垂危,當好生修養,請最好的大夫醫治。”

  這是要下處死令呀!

  王誠如如老僧入定一般,毫不掙紮,任由早已暗設的侍衛們悄聲押解而出。

  寢殿再度歸於平靜。

  宋之拂兩世為人,早已遍嚐為親人設計的痛苦滋味,此刻她立在原地,望著垂頭不語,呆怔無神的慕容檀,心底生出些同情。

  身為兒子,被一心憧憬的亡父如此提防,甚至可說是早已拋棄,如何能不驚痛?

  她靠近兩步,於他膝邊俯身仰首喚了聲:“夫君……”

  慕容檀雙目迷茫的望著她,喃喃道:“他為何如此待我?母親從小便告誡我,這天下將來都是太子的,我注定當不了太子,於是早早死了心,從來不爭不搶……可他,是他將我丟進這燕北黃沙漫天的險山惡水裏,令我再此守衛家國……我從未有怨言,可即便如此,他竟仍是從未相信過我……既如此,生我何用?”

  作者有話要說:

  工作原因,我都是周末的時候會比較忙,可能來不及更新,平時工作日都盡量日更。

  感謝 不動如三 的地雷啊啊啊!

  第19章 心機落空

  宋之拂從未見過她這幅頹然模樣,一時無語,隻更靠近些,伸手握住他,半晌方道:“先皇如此防範,定是料定夫君非池中之物吧。”

  慕容檀黯然的雙眼閃了閃:“也許吧。”他拖著她的雙手扯進懷中,二人坐於床沿靜默無言,恍如汪洋大海中同乘一葉扁舟。

  許久,他鬆手,麵上的頹然與傷痛已然一掃而空,恢複往日冷峻莫測的模樣。既然父親如此苦心安排,生怕他這個幼子要搶了長子的皇位,他怎能令父親失望?

  思忖片刻,他突然道:“既已讓同你密會,令我生疑,為何還多此一舉,假你名義寫告密信?”

  宋之拂亦是一愣,隨即想起此事。確然,這封信實在多此一舉,不但不能達成目的,反而更易打草驚蛇,引慕容檀猜疑。

  細細想來,應當隻有一種可能——

  “還有細作!”

  二人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隨即便一愣,對視一眼,又迅速移開。

  慕容檀心中嘀咕,果然是個聰明女子,能與他想到一塊兒去。宋之拂卻有些感激,若他仍是不信她,此刻該猜測,那信卻是出自她手了,他如此說,應當是已將她納入自己陣營之中了吧?

  她含著水光的眸子惹人生憐,慕容檀幾乎是一瞬便懂了她心中所想,不由輕歎一聲,真是難為她,十七八的年紀便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他扯出一絲笑,伸手揉揉她發頂,搖頭道:“比你多活了這樣多年,我自覺不會看錯人。隻你無事瞞我,我便不會猜忌於你。”說罷,話鋒一轉,麵目嚴肅,“還是,你仍有事瞞著我?”

  宋之拂一凜,趕緊用力搖頭,心中卻生出隱憂,她為人所迫,頂著表姐的身份嫁給他,若有朝一日此事被揭穿……

  她實在不敢想下去,隻在他灼灼的目光裏垂下眼簾。

  也不知還能瞞到幾時……

  慕容檀不知她的掙紮,隻又揉她發頂,便披衣起身。他在府中一事除趙廣源與劉善外,再無旁人知曉,為不引人注目,須得連夜趕往城郊。

  踏出屋門前,他頓住腳步,回身望她。

  宋之拂立在門邊,躊躇片刻,仰首低聲道:“阿拂等著夫君回來。”

  他心裏莫名鬆了鬆,嘴角半分笑意,眼眸濃黑入墨:“明日午後我便回來。”

  說罷,一轉身,踏入夜色之中。

  ……

  第二日,燕府長史王誠如便急病不起,燕王不在,燕王妃聞訊立即派最好的大夫前去診治。

  然大夫診後,卻道王長史乃陳年舊疾,今日忽然爆發,隻怕是不好。此話一出,北平諸多燕府臣屬皆前去探望,連居於驛館的馮顯亦也是震驚不已,連忙趕去探望。

  王誠如此刻已是滿麵青灰,雙目緊閉的躺在床塌上,隻餘一口氣吊著,仿佛一夜之間便生命垂危。

  他心急如焚,驚疑不定,既懷疑有人暗下黑手,又不死心的在王誠如身邊轉悠找尋許久,希望能得到他留下的隻字片語。然而直至周遭仆役生疑,仍是一無所獲。

  午後,慕容檀自城郊歸來,馮顯特往王府麵見。

  慕容檀一夜奔波無眠,清晨又馬不停蹄的往回趕,麵上滿是塵土,卻未顯露半分疲色,聽旁人報王誠如病重消息時,先是不信,連問三遍,方有些恍惚的信了,連衣裳也不換,便直接往王誠如處探望。

  馮顯一路跟隨,小心觀他神色,反倒越發疑惑,難道真是突發舊疾?王誠如年事已高,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他千裏迢迢來燕地,竟要一無所獲了嗎?

  ……

  卻說王府中,宋之拂因仍是稱病,倒能補個好眠,待慕容檀回府時,已然養足了精神,溫柔嫻靜的替他寬衣備浴,斟茶布菜。

  許是昨夜得見他從未於人前顯露的脆弱傷感,今日她隻覺二人之間氣氛有了些細微的變化,似乎親近自然了許多,往日的小心翼翼,提心吊膽,更是消了不少。

  慕容檀奔波勞碌,早已饑腸轆轆,舉箸便大口吃著,由著宋之拂在旁布菜。

  然一碗米飯將見底時,他忽而轉頭望去,卻見她手中的筷碟皆是衝他這邊來,自己麵前的飯食仍幾乎未動。

  他心口微微酸了下,停下碗筷道:“你也吃吧。”

  宋之拂替他布菜的手一頓,瞪大雙眸望他。這是知道疼她,慢慢將她當作自己人了?

  她百感交集,忙垂眸點頭。

  雖嫁到燕地已久,她卻始終覺得自己客居於此,未曾有家的感覺,連身側噓寒問暖之人,也隻孫嬤嬤與柳兒二人。這數月孤寂,倒令她變得格外脆弱,他一句微不足道的關心,也讓她生出無限滋味。

  膳後,二人一番更衣梳洗,便往西側院徐夫人處問安。

  徐夫人母女早聞慕容檀回城,皆已準備著,卻遲遲未見來人。

  杜海月精心打扮了一番,仔細挑選的一身絳紫衣裙,繡紋精致細密,腰間緊收,倒令她顯出幾分豐腴美人的姿態。

  她於鏡前再三瞧了瞧,不住詢問:“母親,我這副打扮,應當不比那鄭氏差吧?”鄭氏貌美身嬌,即便她再是不喜,也不得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