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作者:山間人      更新:2020-07-10 17:09      字數:4878
  “想必這位便是燕侯夫人吧?屬下與燕侯有要事商談,大夫藥方已開,藥已上爐,一會兒還得勞煩夫人,令燕侯及時服藥。”

  宋之拂不知為何,對此人本能的排斥,隻低低應了聲,便轉身離去。

  另一間屋中,孫嬤嬤與柳兒早已備了安神湯與淨麵水,一麵服侍她換上翠色起居服,一麵替她淨麵綰發。

  孫嬤嬤撫著她因今日強拽著自己與門框而在手心留下的道道淤痕,心疼不已:“我家阿拂是好人家姑娘,哪裏受過這樣的苦?幸好那燕侯還厚道,沒丟下咱們不管……”她一麵替她抹藥一麵道,“往後若再遇上事,姑娘千萬別再念著我了,我一把老骨頭不中用,姑娘隻管好自己吧。”

  宋之拂搖頭,將孫嬤嬤與柳兒拉到身邊坐下道:“別說這樣的話,出了金陵,我身邊再無旁的親人,你兩個與我最是親近,咱們得相互依靠才是。”

  孫嬤嬤與柳兒俱是眼含熱淚,主仆三人正待再說話,卻聽門外有人來喚:“夫人,侯爺的藥好了。”

  宋之拂不由想起方才趙廣源的囑咐,心裏長了個心眼,遂起身出門,親自給慕容檀送藥。

  ……

  卻說方才宋之拂離去後,趙廣源入內,先是同慕容檀說些他離開這數月中燕地周邊境況,大到蒙古蠢蠢欲動,小到守城將領家中妻子生產,事無巨細,隻聽得慕容檀不耐,皺眉道:“先生不必如此兜圈子,我隻一句話,我慕容檀要這天下,要這皇位,但不要做那起拿無辜女人當靶子的齷齪小人!”

  趙廣源微笑,道骨仙風的臉上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侯爺終於說出來了,君子行徑,趙某佩服。”他靠近一步,低聲道,“可夫人真是無辜的嗎?侯爺別忘了,這是陛下親賜的婚事。況且,即便無辜,旁人也會存利用之心。”

  他自袖中取出兩支箭鏃,交至慕容檀手中:“侯爺請看,一個為我派人射馬之箭鏃,一個則是射中侯爺左臂之箭鏃。”

  慕容檀蹙眉,就著燭光仔細端詳起來,卻越看臉色越冷厲。

  隻見那兩個箭鏃,皆是扁平而鋒利,卻一個為實心圓鋌式,一個為空心銎式!

  這分明是來自兩撥不同人馬的箭!

  趙廣源道:“我已派人查探,方才在西側林中,發現不少馬蹄印與腳印,估摸著應當有數百人埋伏在那處,我猜測,應當是從金陵來的。”

  慕容檀冷笑:“想不到我那一向循規蹈矩的侄兒有這樣的膽子。咱們倒是多此一舉了,還替他派了人來偷襲。”

  趙廣源捋著胡子搖頭道:“非也非也,正是咱們這番安排,令那些人不敢輕舉妄動。”

  的確,於慕容允緒而言,名聲最重要,即便無法如除掉前幾位叔王那般師出有名,也不願留下話柄。特意令人在遠離金陵的地方動手,定是不敢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趙廣源早想到皇帝沒膽量,便以主動替陛下分憂為名,誘鳳陽知府出兵,以此讓天下人以為是皇帝授意截殺燕侯,陷皇帝於不義,為日後起兵造勢。

  反倒是真正由皇帝派來的人,為替皇帝遮掩事實而不敢輕舉妄動,隻得在燕侯不備之時射一箭。

  見慕容檀不說話,趙廣源捏著胡須瞥一眼屋門,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忽然揚聲道:“侯爺莫再心軟,此次正是除掉鄭氏的好機會。焉知她非旁人置於侯爺身邊的耳目?”

  屋外忽然傳來一聲輕響,似是有人叩到門扉。

  慕容檀心中警鈴大作,迅速至門邊拉開門,卻見站著的不是旁人,正是端著藥碗,一臉恍惚失神的宋之拂。

  第9章 相思玉扣

  宋之拂怔怔抬頭,一望見慕容檀麵無表情的臉龐,便迅速紅了眼眶。

  她不知所措,又迅速垂首,將手中端著的藥碗遞過:“請夫君喝藥。”

  慕容檀不接,隻沉默的望著她,眼神幽深莫測。

  宋之拂卻心中千般滋味難以言說,一刻也不想停留,隻將藥擱在門邊,垂首一禮便倉促離去,轉頭撲進自己屋中。

  她怎麽也想不到,這出之藩途中遇襲的戲碼,竟是慕容檀自導自演!

  方才趙廣源令她送湯藥,一路過去,除她外無人留守,她便猜到此中定有玄機。可誰知,竟教她聽到,他不但對她滿是猜忌,甚至還謀劃著殺死她!

  趙廣源何人也?此人自太|祖龍潛時便已追隨慕容檀左右,雖不驍勇善戰,卻善謀能斷,極受重用。他出謀劃策,慕容檀十有八九會采納。

  “難怪……”宋之拂喃喃自語,背靠著門框瑟瑟發抖。

  表姐再膽小如鼠,也不至被一次有驚無險的小小偷襲生生嚇死,前世的她,很可能是得知慕容檀對自己有殺心,才日夜驚恐不安,又或者……根本就是被慕容檀殺害的!

  思及此,宋之拂不由打了個冷顫,雙腿越發軟下。別說表姐,便是她自己,才將將生出些對慕容檀的感激,此刻全化為驚懼。

  孫嬤嬤與柳兒見她這般模樣,麵麵相覷,趕緊一左一右將人扶至床邊:“姑娘這是怎麽了?送一趟藥,送成這副模樣?”

  宋之拂搖頭,如小兒一般摟住孫嬤嬤,依偎在她懷中,淚珠自眼眶裏撲簌落下。

  孫嬤嬤伴著她自小長大,看在眼裏如自己的心肝一般,一麵拍她的後背,一麵輕生哄:“不怕不怕,阿拂哭完便不怕了……”

  宋之拂雙手糾著孫嬤嬤的衣襟,小聲抽泣道:“既不信我,想要我的命,方才又何必多此一舉……”

  孫嬤嬤與柳兒方才還不明就裏,此刻一聽,皆大驚失色。柳兒雙腿一軟,砰地一聲,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慘白著一張圓臉結結巴巴問道:“姑娘,侯爺……侯爺……要殺了咱們?”

  孫嬤嬤亦是驚駭,到底更沉得住氣些,忙先止住柳兒,方壓低聲正色問道:“當真?姑娘可是陛下親封的燕侯夫人,他怎敢?”

  宋之拂咬著唇苦笑道:“正因是陛下賜婚,才……”話至嘴邊,終是說不出口。

  她心頭萬般苦澀,對鄭家人的埋冤又多一分。此刻的處境,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難道重生一世,好容易擺脫了與慕容允緒同歸於盡的下場,卻還是逃不過這死局?

  她不甘心。

  孫嬤嬤一聽,已是急得眼眶泛紅,跺腳恨道:“怪道這燕侯自婚後便不與姑娘同房,原來根本也未將姑娘當作夫人!”她一半輩子在深宅大院中過活的婦人,著實也無良策,隻小心勸道,“眼下已近燕地,到底不在金陵,事事由燕侯說了算,萬不可意氣行事。姑娘天生麗質,若肯時時逢迎,興許燕侯心軟也未可知……”

  宋之拂麵露難色,嬤嬤這是要她以色侍人。且不說她能否放得下,豁得出,單瞧慕容檀此人,冷情冷性,若是輕易被美色左右,哪裏還有能耐,在侄兒的猜忌與步步緊逼下,韜光養晦許久,最後一舉反撲,殺入京城?

  孫嬤嬤還要說話,卻忽聽屋外傳來腳步聲,大門被人自外豁然推開,慕容檀眼神幽深而陰冷的立在外,直盯著宋之拂,口中吐出二字:“出去。”

  這是對柳兒與孫嬤嬤說的,二人皆下意識瞧一眼宋之拂,見她點頭,方屏息退出。

  屋門輕闔,慕容檀一言不發,隻步步靠近。那腳步聲,便如打在宋之拂心頭一般,越是靠近,便令她越是害怕。

  她雙手緊緊攥住床單,鼓起勇氣,挺直腰背,抬起淚光盈盈的雙眸,直視著慕容檀冰冷的雙眸,在他走到眼前之時,謔的起身,滿是幽怨道:“夫君是否忘了,那日對阿拂說過什麽?”

  慕容檀一愣,實則方才入門見她可憐巴巴的倚靠在乳母懷中,心便有些軟了,此刻那輕柔卻哀婉的語調更是如夏日裏的烏梅飲,令他一腔怒火與憋悶生生澆熄,腦中慢慢回想起,那日她要他記住自己所說……

  “隻需安守本分,我自然同夫人相敬如賓。”

  他皺眉,心裏一麵生出愧意,一麵又對她的埋怨不以為然。

  豈料她忽而話鋒一轉,滿腔幽怨化為哀愁:“可我仍是感激夫君,即使……不為夫君所容。”

  慕容檀望著她俏臉泛白,眼眶通紅,明明雙肩顫抖,楚楚可憐,委屈又害怕,卻還強裝鎮定的模樣,心裏又酸又軟。

  她如迷失的孩童般握住他的手,仰著頭,漆黑的眼眸閃著濕潤晶亮的光澤,令他想起傍晚他策馬去救她時,她望過來的目光。

  “阿拂在這世上別無依靠,唯有夫君,此生還盼能與夫君廝守白頭。”她忽而雙眸再度泛起淚光,淚珠順著雙頰滑落,滴滴砸在他手背上。

  “我不想死。”

  最後一句,終是說出心底掙紮已久的話。

  她對慕容檀此人不甚了解,可不論趙廣源如何說,慕容檀今日能出手救她,便表明他行徑尚算君子,對她也還無必殺之心,她方才又是埋怨又是感激,層層鋪墊,便是為向他表明,她無異心,隻如尋常女子一般祈求婚姻順遂,相伴白頭。若他尚對她存一絲善念,她便能得一條生路。

  慕容檀凝著她,眸光晦澀,麵色陰晴不定。

  這女子,當真是令他又氣又恨。

  她將他當成什麽人?既然出手救了她,又哪裏還會反悔,再生殺心?

  然而方才趙廣源的話又回響在他耳邊:“早知侯爺仁善,不願痛下殺手,趙某便擅作主張,替侯爺謀算好。湖廣道消息稱,鄭承義之女生性軟弱,易生憂思,自小便體弱多病,有失眠驚悸之症。今日她窺見此事,想必驚恐難安。侯爺,若她就此一蹶不振,抑或是作出旁的什麽事來……便隻怪她命中無福了。”

  他眼神閃了閃,雖直覺便相信她非慕容允緒安插在此處的耳目,他心裏卻明白,想要利用她的人,卻不在少數。若她當真如此不中用,怕也擔不了燕侯夫人這一身份……

  可她當真生性軟弱?慕容檀卻覺她聰明得很,聰明得……令人又憐又恨。

  十七八歲正是青春韶華的姑娘,隻因嫁了他這個泥菩薩,卻要陷在這樣你死我活的帝王權勢爭端中,處處小心翼翼,身不由己,怎能不教人憐惜?可她偏又如此善用自己的長處,每每惹他心軟愧疚,怎能不教人痛恨?

  他忽而想起趙廣源尋到的東西,再次怒火中燒,冷聲道:“你方才說,能依靠者,隻有我?”

  宋之拂鼻尖通紅如兔兒一般,抽抽噎噎望著他麵無表情的模樣,忙怯生生點頭。

  慕容檀望著她的模樣欲發笑,又忙忍住,自袖中取出一物件,往床榻上狠狠一摔,發出一聲悶響:“那你且說說,這是何物?”

  隻見被褥中央,靜靜臥著一枚相思白玉扣,玉扣溫潤平滑,質地上乘,下墜紅穗,一旁則是已被揉作一團的紙,上有寥寥數字,卻看不真切。

  看來像是男女傳情之物。

  宋之拂有些惴惴,不知到底何意,隻好怯怯伸手,將那揉作一團的紙取過展開瞧一眼。

  誰知這一瞧,卻差點叫她直接丟開。

  那漂亮秀氣,卻缺些遒勁風骨的熟悉字跡,正是出自表兄鄭子文之手。他所寫數字,更是令她又羞又恨——

  “思之甚切。子文字。”

  她小心翼翼抬眸,便見慕容檀正麵無表情望著自己:“此物原是送金陵燕王府,因我離京方追至此。不過區區幾日,便‘思之甚切’,他倒是對你情意深得很。你說,到底是誰?”

  說到最後,他語調已是克製不住的帶著怒意。那日在皇宮中,慕容允緒對她失神的模樣已令他不快許久,如今又冒出一個,怎能不讓他心煩意亂——這姑娘……也太招人了些!

  宋之拂心底對鄭子文的怨恨又深了幾分。她出嫁前夜,他的話猶在耳邊,看來他當真還未死心。

  她咬唇思索片刻,微微鼓起臉頰,故作委屈道:“這是阿拂兄長,自然情意深。”

  她如今頂著鄭家姑娘的身份,鄭子文自然應是嫡親的兄長,至親之間,書信思念,情有可原。

  這回卻輪到慕容檀徹底愣住了。

  他方才一見這東西,便是怒火中燒,未及細想,便來質問,卻怎麽也沒想到,這相思扣,傳情信,居然出自兄長之手,這倒讓他臉上掛不住了!

  “當真?”他仍是將信將疑。

  宋之拂按下心虛,佯裝不滿道:“自然是千真萬確。兄長名子文,在國子監就學,夫君若是不信,派人去國子監一問便知。”她又拿著信件怒瞪他,“既是寫給我的,夫君怎可私自拆閱?”

  她的語氣仍是柔軟輕細,卻讓他紅了臉。

  私拆他人信件,委實不是光明磊落之舉。

  “我,這——誰教那送信的鬼鬼祟祟,讓趙先生抓住,還怎麽都不願說是從哪裏來,我這才拆了信……”此話千真萬確,他方才還當是哪裏來的探子,可如今說出來,卻好似在無理強辯似的。

  宋之拂腹誹,這裏頭是鄭子文那見不得人的心思,送信的自然不敢說。

  她亦是心虛,更不敢抓住錯處不依不饒,便不再多說。

  二人一時相顧無言,正似有些尷尬,便聽屋外傳來敲門聲,孫嬤嬤小心詢問:“侯爺,浴湯已備,可要送來?”

  嬤嬤這是替她留他在此沐浴呢!

  宋之拂想起孫嬤嬤方才的話,一張俏臉竟是騰的一下燒紅一片。

  誰知她正不知所措,便聽慕容檀揚聲道:“送進來吧。”

  屋門應聲而開,四個驛站仆役搬著半人高的木質大浴桶入內,浴桶中早已注滿浴湯,熱氣自其中溢出,漸漸在室內彌漫。

  第10章 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