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作者:山間人      更新:2020-07-10 17:08      字數:4698
  說燕侯慕容檀乃先帝第五子,新帝親叔,當年因屢次北征蒙古有功,被封燕王,領十萬燕軍就藩北平。

  新帝繼位後,忌憚諸位叔王勢力,遂尊先帝遺訓,聽從太常寺卿齊澄意見,著手削藩。半年中,已將秦、楚、晉三王一一鏟除,僅剩藩王中最具實力的燕王慕容檀。

  慕容檀深知新皇心思,遂於一月前領區區百人輕騎南下,入金陵自請降爵,並交燕軍虎符,以示臣服。

  新皇雖感於昔日叔侄情分,隻降燕王為燕侯,並未收回虎符,京中卻人人皆知,不取虎符,不過為暫穩燕地軍心,燕侯已是大難臨頭,遲早被廢。

  這樣一個人物,即便是皇親國戚,朝中又有哪位大人肯嫁女?

  更何況,這位燕侯還是出了名的克妻命,先後三位妻子,沒一個活過新婚洞房夜。

  第一回 ,乃是慕容檀十八歲那年。因他曾領兵攻克朝鮮,朝鮮臣服後,便許嫁一位公主為燕王妃。誰知公主長途跋涉,水土不服,未至金陵便一命嗚呼,這樁婚事就此作罷。

  第二回 ,則是他二十歲那年。先帝親自挑選已故的寧國公徐常元次女為燕王妃。不料徐氏女於大婚前兩日,入雞鳴寺上香祈福,回府時路遇驚馬,竟從山上跌落,丟了性命。

  第三回 ,便是慕容檀二十二歲那年。其時京中上下都傳他天生克妻,連先帝都頭疼不已。思前想後,精挑細選,終於選了個小戶出身的平民女子柳氏,自賜婚日起,便派人好生看顧著,哪兒也不許去,這才熬到了大婚。

  原以為柳氏總算能平安成婚,豈知小戶女子沒見過大世麵,大婚當日,頂著鳳冠霞帔,被逶迤氣派的皇家儀仗驚住,一個不防踩到火紅的曳地大衫,一頭碰死在喜轎前。

  至此,上至先帝,下至朝臣,就連慕容檀自己,也再沒提過娶妻一事,如今二十七歲,仍是孑然一身。

  ……

  宋之拂思量橫豎睡不著,便披衣下床,繞過外間熟睡的丫頭,悄悄開門去了隔壁。

  “姐姐可是睡不著?”她持燈輕輕叩門,得了應允入內,替鄭瀟倒了杯水遞過去。

  鄭瀟斜靠在四四方方的架子床上,原來端柔美麗的麵龐,因雙眼哭得腫如核桃,顯得狼狽不堪。

  她接過水杯一飲而盡,啞著聲道:“可是我吵醒你了?”

  宋之拂搖頭,將油燈擱在床頭,拉著鄭瀟的手坐下道:“是我睡不著,便想來尋姐姐。”

  鄭瀟身邊的小丫頭道:“表姑娘快勸一勸我家姑娘吧,入了夜到現在,姑娘還沒合過眼呢,隻顧著掉淚。”

  鄭瀟慘然一笑,掀開被子將表妹讓進來,兩姐妹並肩躺在床上。

  鄭瀟側頭道:“妹妹,我真是羨慕你,不必遠嫁,隻需等著嫁給從小青梅竹馬的表兄……”

  宋之拂垂眸,不願提及此事。

  經曆前世,她看透這位表兄乃是偽君子,真小人,發誓此生不會嫁給他。

  前月,她偶然得知外祖母王氏悄悄向舅母林氏催問她二人的婚事,林氏拿了二人的生辰八字,請高人算一算。

  宋之拂深知林氏篤信八字命相之說,上一世,林氏便是聽算命先生說,她會讓鄭子文連連高升,仕途順利,這才歡天喜地的急著將她娶進門。

  她偷偷讓乳母送足了銀錢,買通算命先生,告訴林氏,二人八字不合,若強行婚配,鄭子文恐有無妄之災。

  林氏並未對家人明言,卻一改從前對宋之拂關懷可親的態度,變得愛理不理,連看她的眼神都日漸嫌棄起來。婆母屢次問起,林氏隻裝聾作啞。近來又逢鄭瀟的婚事,這事便暫且擱下了。

  “姐姐,那燕侯興許沒有旁人說的那樣駭人。”宋之拂心知慕容檀日後靖難成功,卻不能對鄭瀟明說,隻好委婉一勸。

  鄭瀟含淚搖頭,泣道:“妹妹,你不用安慰我。外人都說,陛下擇我為燕侯夫人,根本就是因我才克死了未婚夫,命格夠硬。眼見婚期將近,可我……我每每想起,便忍不住傷心,實在不願嫁……”

  她說著,又抽噎起來。

  宋之拂無奈,遞過帕子替她擦淚。

  她這個表姐,從小便性子弱,沒主意。在前世的記憶裏,她嫁給慕容檀不久,啟程隨他返回封地的路上遇襲,雖然及時脫困,表姐卻被生生嚇死了。

  但凡堅韌些,興許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鄭瀟抓著表妹的手,惶惶問道:“妹妹,若是你……你會如何?”

  宋之拂轉眼思索片刻,堅定道:“若是我,我便嫁,聖命難違,不能因此連累家人。若那燕侯是個可以托付之人,便是我之幸;若他非良配,日後敗落,我便努力保全自己,將來回家照顧外祖母一生。”

  鄭瀟怔住,訥訥伸手,撫過妹妹嬌嫩動人的容顏,喃喃道:“妹妹一向比我有主意……”

  ……

  鄭府正房中,鄭承義與夫人林氏也相顧愁眉。

  “老爺,此事當真再無轉圜餘地了嗎?齊大人如何說?”林氏絞著帕子,婆娑的淚眼中含著最後的希望。

  鄭承義近來為女兒到處奔走打聽,目下才從天子近臣,太常寺卿齊澄府上回來,一身官服還未換下。

  他鎖眉搖頭,無力道:“聖旨已下,無能為力。齊大人說,因我去歲上了那道折子,陛下為時刻敲打燕侯,才特意許了我的女兒。”他仰頭長歎,“隻怪咱們女兒命苦啊……”

  鄭承義去歲因參倒了湖廣一眾官員,這才有機會調進金陵為官。彼時正是新帝大刀闊斧削藩之時,因都是天潢貴胄,旁的禦史言官皆事後才敢上奏彈劾。他為彰顯自己不畏權貴,直言進諫的傲骨,便擬了一道彈劾燕王的折子遞上去,當日還得了陛下的誇獎,豈料今日卻為女兒招來如此禍事!

  林氏聞言,不由怨道:“都怪你,偏偏要做那出頭之鳥,得罪了燕侯不說,還賠了女兒的終生,這讓瀟兒可怎麽活喲!”

  鄭承義原就頭疼,當即低喝道:“夫人莫說了,我聽說瀟兒怨氣頗深,每日以淚洗麵,夫人該多多開導才是,若傳出去,豈不是讓旁人以為,我鄭家對聖意有所不滿?”

  林氏滿腹愁緒,垂首不滿道:“如今外人都說咱們女兒命硬克服,這才配了燕侯這個克妻的,我實在是氣不過!”

  鄭承義聞言也大怒:“怎會有如此荒謬之言?若說命硬,也該是克死父母家人,咱們女兒父母雙全,也未出嫁,不過是陳公子恰巧歿了,如何能同燕侯那般相提並論?”

  林氏委屈道:“正是這話,我還曾請高人替瀟兒算過,分明說她是個好命的,倒是阿拂,自小父母雙亡,才真真是命硬……”林氏說至此,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眼神閃了閃,連聲音都低了下去。

  她走近兩步,湊到鄭承義耳邊低語幾句。

  鄭承義先是皺眉,隨即越聽越驚駭,瞪眼低聲道:“怎可如此?被人發現了,可是欺君之罪!況且,母親早就將阿拂許給子文了!”

  林氏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老爺,咱們才從湖廣遷到金陵,瀟兒和阿拂也鮮少出門,無人識得,隻要咱們府上的人不說,不會被人發現的!”

  鄭承義仍是猶豫,林氏心急如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爺,實話同您說吧,前月我替阿拂和子文算過了,他二人八字不合,若強娶回來,子文怕是要遭無妄之災的!阿拂自幼父母雙亡,命可比瀟兒硬,配燕侯,興許更合適呢?”

  鄭承義在屋裏來回踱步,數次歎氣,半晌後,終於一甩袖,將林氏扶起,低聲道:“也罷,為了兩個孩子的前程,隻能如此!隻是夫人記得,此事千萬不能提前讓母親知曉!”

  林氏聽他答應了,頓時心中一鬆。她本就不欲讓婆母插手,當即連連點頭:“這是自然。”

  第3章 冊封之禮

  第二日清晨,宋之拂悄悄起身回屋。

  昨夜姐妹二人同寢,敘話至五更才入睡。鄭瀟憂思難解,長輩們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宋之拂卻得早早去請安。

  外祖母王氏屋中時,舅母林氏已經過來了,正坐在婆母身邊小心侍奉。因心中藏著事,林氏不由比平日裏多看了她兩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碧玉年華,烏雲鬢,柳葉眉,翦水眸,瓊鼻朱唇,加之纖細玲瓏的身段,一貫的顏色姝麗,嬌婉端柔,隻是今日臉上多了分蒼白,顯得孱弱動人。

  老夫人王氏向來疼愛外孫女,忙將宋之拂喚到身旁,心疼道:“阿拂今日神色不佳,可是病了?”

  宋之拂道:“外祖母不必憂心,隻是姐姐夜間難寐,我同她多說了會兒話,睡得少了些。”

  提到鄭瀟,老夫人也不免低歎著垂眉:“瀟兒這孩子時運不濟,多虧有你伴著她。”

  林氏聽到女兒失眠,心疼不已,趕緊起身道:“母親,我去瞧瞧瀟兒。”

  老夫人點頭道:“該去看看,隻是你也別總陪著她哭,還有三日就要行冊禮了,你該多開解她才是。”

  林氏低眉順眼應是,藏著心思最後看一眼宋之拂,便快步出去了。

  老夫人見她走了,這才握著外孫女的手憐惜道:“你舅母近來替你表姐操心,一時顧不上你和子文的婚事,你放心,等瀟兒出嫁了,外祖母親自替你做主,把你和子文的婚事辦了。”

  她隻當這幾日宋之拂鬱鬱,乃是因被林氏搪塞了婚事,卻不知恰恰相反,宋之拂分明是想方設法拖延,好攪了這婚事。

  宋之拂垂首道:“外祖母,表哥尚在念書,還是將心思多放在科考上好。”

  鄭子文如今憑恩蔭在國子監就學,每月隻月初和月中兩日可回家休沐,再有半年便要參加今年秋闈,正是該發奮的時候。

  老夫人瞧著越發窩心,笑道:“前幾日子文回家來,還同我說,你近來總遠著他,原來是存著這樣的心思,當真是個好姑娘,子文能娶你,是他的福氣。”

  宋之拂咬唇不語,心底卻暗自冷笑,上輩子鄭子文的確有福,因向慕容允緒獻了妻,不但另娶戶部尚書的女兒,殿試還中了探花,入職翰林院,須知他會試成績平平,在一眾入殿試的才子麵前,隻算末流。

  老夫人隻當她女兒家臉皮薄,禁不起玩笑,便收了話,暫不提此事。

  ……

  卻說林氏一入鄭瀟房中,便將丫頭們一一屏退,關起門說悄悄話。

  鄭瀟才怏怏的起身梳妝,望著鏡中自己原本清秀俏麗的麵龐,因連日鬱鬱寡歡,眼球浮腫,眼窩深陷,唇色蒼白,憔悴剝落,竟被嚇了一跳。

  她一見母親,當即撲到她懷裏泣道:“母親,女兒怎會變得如此狼狽?還有三日便行冊禮,不如一頭碰死,一了百了!”

  林氏聞言心疼不已,摟著女兒哄道:“我的兒,萬不可說這般糊塗話!”她湊近鄭瀟耳邊低語,“我兒若當真不想嫁,娘有辦法!”

  鄭瀟聞言,渾身一震,從母親懷中抬起慘淡的臉頰,眼中是將信將疑的期盼:“娘,此話當真?是什麽法子?”

  林氏梳理著她淩亂的發絲,微微笑了笑,道:“咱們家中,可不止你一個女孩兒。”

  鄭瀟起先雲裏霧裏,待反應過來,卻驚得起身:“母親是說,讓阿拂替我?可——可哥哥怎麽辦?若是被人知曉……”

  林氏趕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小聲:“不會有人知曉,隻要咱們自己人不說,誰又識得你們兩個?“

  她遂又將算命之事說了一說:”瀟兒,你聽娘說,阿拂,娘無論如何不會讓你哥哥娶她,她一個舉人家的孤女,日後在京城裏如何許到更好的人家?況且,我總疑心,你也是被她克了,方才如此。”

  鄭瀟微微心動,卻還是問:“可祖母那樣疼阿拂,哥哥又喜歡她——便是我,又怎忍心推她入火坑?”

  “癡兒,等木已成舟,不容悔改時,再告訴他們,你哥哥和祖母再怎麽疼阿拂,到底和你才是至親啊!”林氏見她還在猶豫,便狠心道,“娘也知此舉不義,可更不忍心看著我的女兒毀了一生啊!瀟兒,難道你想嫁給燕侯嗎?”

  “女兒自然萬般不願!”鄭瀟遲疑再三,總算咬牙同意,“也罷,橫豎是死,不妨試一試。隻是,阿拂那邊——”

  林氏見她同意了,方鬆了口氣:“你暫別露風聲,娘自有辦法。”

  ……

  轉眼便至冊禮之日,鄭府上下早早做了準備。

  慕容檀雖被降為侯,卻仍係先帝親子,建弘帝為顯皇恩,特許燕侯婚禮遵照親王儀製。

  鄭承義一早便穿戴出府,同文武百官一起,於奉天殿聽讚禮官宣製,拜內廷所設之燕侯夫人鳳轎儀仗。

  其餘人等則留在府中,於大門外設南向幕次,正廳設香案拜位,靜待正副冊使至。

  眼看時辰將近,老夫人與林氏都已穿戴整齊,唯鄭瀟房中遲遲不見動靜,派人催問,卻見伺候鄭瀟的小丫頭驚慌失措的跑來,撲通跪道:“老夫人,夫人,姑娘……她……暈過去了!”

  “怎麽回事?”老夫人驚得連連後退,顫巍巍伸手指著丫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