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890
  門簾一放下,屋裏隻剩他們二人,孟璟半點不客氣地掀袍在羅漢床上坐下,楚懷嬋忙將炭盆搬到他身前,好叫他暖暖,又給自個兒搬了個杌子,也不坐他旁邊,隻坐在他對麵,邊低首撥炭,邊不忘絮絮叨叨:“昨日裏令儀同我說了,我哥這幾日臭不要臉地打著我爹的名頭,四下聯係各地布政使,忙著給你四處籌糧呢。”

  孟璟不甚在意地笑笑,剝了瓣橘子喂給她:“你別操這心,把你哥的話當成耳旁風便是,你也不是不知他那德性。”

  “我知啊。”楚懷嬋探頭去咬橘子,齒尖輕輕滑過他指腹,仰頭衝他笑起來,“我不愛搭理他,但我關心你啊。”

  孟璟就這麽看著她,輕輕笑了下。

  “昨日去長城塞,西南方向的那幾座山可以用作墾荒,土質也適合耕種,若從南邊陽河支流裏引水灌溉的話,水稻也可以種的。”

  孟璟本想笑笑,說河流太遠,不大可能,但見她說得鄭重,倒也不好打擊她,隻是沉默著再喂了她一瓣橘子。

  楚懷嬋還是乖乖咽下,他卻不大肯讓她再吃這些涼的東西了,將剩餘的放回果盤。她不肯依,可憐巴巴地瞧著他,他猶豫了下,重新挑了個個大的,放進炭盆邊上烤著。橘皮遇火,驚起“滋溜”一聲響,滋滋地往外冒著白氣與酸味兒。

  楚懷嬋眼巴巴地盯著,癟嘴委屈道:“烤過的不大好吃,還是要……”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孟璟強行以眼神鎮壓,她隻好按捺下這點小心思,握過他手,他不肯配合,她便一點點地替他攤平,放在火上烤著。

  孟璟隨她任意擺布,懶得出聲嗆她,卻聽她很認真地道:“我沒異想天開,我昨晚帶上圖紙去慶安巷了。”

  孟璟臉色變了些許。

  她渾然不覺,繼續道:“我哥也在那兒,我把想法同他說了,後來我們琢磨了好幾個時辰,又特地叫人去取了土過來,仔細辨過土質,有水種稻不成問題,雖然不會有南邊那般顆粒飽滿,但能多養活些人也不成問題。三山墾荒,可就抵現在十之七八的土地了。”

  孟璟凝神打量了她一眼,她接道:“引水的話,我們也思忖過了,南邊地勢更低些,不大好操作,但可以炸山引水的。”

  她將昨夜的圖紙拿出來攤開,從上麵秘密麻麻的標記中指出一條紅線:“就從這兒炸開,修成一條渠,雖然遠些的土地仍舊不算很方便,但也就是多費些人力的事情,總歸不至於辦不到。而且,這邊的土質我們也看過了,隻炸這麽一小塊的話,不會影響整座山的,不會出事,放心。其次,這地方離三大衛所營地很近,春耕時期韃靼來犯也少,叫衛所耕種,募役補缺也可行。山北還可種些別的……”

  她話還沒說完,孟璟伸出食指放到了她唇邊,示意她噤聲。

  她將腦袋往後仰了仰,不肯屈服:“你信我,絕對不成問題,連具體怎麽辦我們都琢磨出來了。開春之前照做,今年能播種下去絕對不成問題。”

  孟璟頷首:“嗯,信你。”

  她這才滿意了,衝他彎了彎唇,道:“那等年後,我再多去幾趟慶安巷,再列個細點的單子給你過目。”

  她自個兒笑起來:“不過啊,我怎麽覺得你現在這麽像個連田都不會種的不稱職農夫呢,一天到晚愁著怎麽將來禍害自家田地的人趕走,還得琢磨到底怎麽才能多種點糧食。這跟你整個人不大配啊……就像,活活逼旱鴨子下水似的。”

  孟璟不知抽什麽風,忽然將已經剝了一半的炭烤橘子往炭盆裏一扔,燒得正旺的炭遇橘子汁兒,瞬間滋起一陣煙。

  他探手過來,楚懷嬋為免遭毒手,趕緊勤快地跑過去端了盆溫水過來,替他將手洗淨擦幹。哪知他還是不肯消氣,徑直將手伸到她後脖子上。雖然烤著火,又是溫水,他手倒也不至於冰涼,但畢竟還是比脖子處的溫度涼上許多,惹得她不自覺地瑟縮了下,略帶怒意地抬頭看他。

  孟璟竟然也不覺理虧,退回手來,雙手用力將她臉頰一捧讓她五官扭曲作一團,她下意識地出聲,卻變成了含混不清的低吟,覺得丟人,隻好閉嘴看向他,頗有幾分我看你又繼續小氣吧半點玩笑都開不得這都什麽人啊的感覺。

  哪知孟璟盯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說著話,語氣裏卻不自覺地浸染了幾分屋外的冰雪寒氣:“你再往慶安巷跑上一次,我叫人拆了那破地兒。”

  “……你這叫以權謀私。”

  “我樂意。”孟璟輕嗤了聲,“這事你大可以去布政司衙門找你哥,不用非去那地兒。”

  “我說孟璟,你這打翻的醋壇子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扶起來啊?”楚懷嬋不樂意了,起身就要走,孟璟哪裏肯讓她就這麽逃過一劫,拽過她手往前一帶,眼見著她裙裾要掉進炭盆,單手探過她膝蓋,將人摟起來放在了膝上。

  楚懷嬋仍是覺得不能縱容這人繼續這般莫名吃飛醋了,繼續道:“我哥一下值就往那兒跑,這事不找布政司也不能找其他人啊,我跟著找過去不也正常?再說令儀妹妹又那麽可愛,我也樂意給她帶點兒寶貝過去陪陪她……”

  孟璟臉色稍微緩和了些許,便聽她接道:“更何況,薛敬儀確實也學識淵博,是個腹有墨水的,幫忙出謀劃策也很盡心,人又正直,沒什麽別的心思,你這人怎麽這麽容不下人呢?”

  她話音未落,孟璟便已低頭吻了上來,以實際行動堵住了她的嘴。

  楚懷嬋懵了一下,眼睫一顫,生生把餘下的數落的話咽了回去,下意識地仰頭回應了他這個吻。

  等饜足過後,這人不知羞恥地在她臀上掐了一把,痛感令她回過神來,她噘著嘴蹭下地,忿忿地盯了這位醋壇子附身的傻子一眼,在他膝上戳了戳:“好了些便這般不要臉。”

  眼見著這傻子有要動粗的可能了,她趕緊跑開,從櫃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他:“母親送來的。”

  孟璟緩緩攤開來,趙氏寫信素來簡潔,從前他同父親在外時,慣常來信便隻有寥寥幾字,如今來往信件必經皇帝的人先閱過一遍,這信更不例外,他拆開來淡淡掃了一眼——吾兒從璟,夫在夫為天,子立子為天。吾與汝父皆安,勿念。守得雲開見月明日,當歸。

  他輕輕笑了下,沒出聲。

  楚懷嬋也沒問他趙氏寫的什麽,隻是趕緊起身去明間取她的寶貝。斂秋見她出來,猶豫了下,遞給她一雙厚底靴子,嘴唇開合好幾次,才小聲道:“少夫人能不能幫奴婢求一下世子,將這給……”

  她接道:“給東流?”

  斂秋遲疑了下,點了點頭:“昨日回來過一趟,還差一點針腳沒收,便耽誤了。”

  楚懷嬋輕輕笑起來:“傻人有傻福,放心吧。”

  “嗯,謝少夫人。”斂秋低應了聲,道,“他說回來後會去求求世子的。”

  楚懷嬋接過,也不再多說多說什麽,見她告退,這才取了東西回了暖閣。

  孟璟瞧見她手上的靴子,頓時樂起來,接過來翻了翻,見針腳細密,想是花了好些功夫的,樂嗬嗬地問:“給我的?”

  “想得倒挺美。”她“嘁”了聲,“斂秋給東流的,叫你帶過去。”

  孟璟悶悶地“哦”了聲,將這玩意兒隨手往床後邊一扔,楚懷嬋卻已蹲身下去,掀起他的長袍,他愣了下,道:“不用這麽著急,等我回來也不晚。”

  這人越來越不正經,楚懷嬋在他小腿上擰了一把,見他消停了,這才替他卷起褲腿,將親手縫製的護膝緩緩替他戴好,柔聲道:“塞外天寒,好不容易養好了些,別又凍著了。”

  孟璟摸了摸她腦袋,沒應聲,她便也不再出聲,安安靜靜地替他捯飭好,這才起身,問:“換甲裝麽?”

  孟璟本想說不用,到時候換完直接走便是,但她道:“我想看看。”

  他乖乖起身,喚了人拿進來,由著她替他更衣。

  甲裝將他身形襯得越發高大,楚懷嬋就這麽看著眼前這個再熟悉不過卻又陌生得仿佛從不認識的人,倏地淚目,孟璟聞得這一聲啜泣聲,趕緊回頭看這淚多到可以拿來灌溉農田的呆子,想說句沒事不必擔心,她卻早已自行擦幹了淚,紅著眼眶替他披上親手繡好的戰袍。

  她細心地替他擦了一遍劍身,這才為他佩在腰間。

  爾後,她踮腳,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我為將軍披戎裝,還望將軍……早日大勝而歸。”

  第73章

  燭火忽地黯了一下。

  孟璟下意識地跟著看過去, 見著窗紙被滲進來的寒風吹得微微發顫, 爾後便看見了那一盞端立著的蓮花燈和那張雅致的梅花帳。

  溫柔鄉在眼前, 暖心人在身後。

  他唇微微動了下, 尚未及出聲, 便感覺到她手環上了他的腰, 以腰身作支撐,將腳踮到最高, 幾乎快要擦到他的耳根, 溫熱氣息便一直打在此處, 令他耳根微微發癢, 更有些不受克製的發熱。

  她這一聲輕飄飄的,像在喉嚨裏打轉,但他卻將吐字乃至氣息的變化一並聽得清清楚楚。

  她說:“我的將軍。”

  孟璟默了好一陣子,才笑道:“小沒良心的, 也不留我過年。”

  他這話帶幾分玩笑戲謔的意味在,楚懷嬋卻沒像以前那樣針鋒相對必要爭一個嘴上輸贏, 反而答得意外的認真:“我不舍我的夫君, 可得放將士們的將軍走。”

  這好像是她頭一回主動稱他一聲夫君。

  孟璟輕輕歎了口氣,反手握住她, 將她兩手在身前交疊, 輕輕拍了拍, 鄭重道:“放心。孟家兒郎,沒有一個畏懼戰場的。”

  他說完這句話,輕輕將她手放下, 迎著風刀雪劍出了門,她下意識地拔腳追過去,孟璟在角門處準備上馬,見她仍舊跟著,轉頭衝她笑笑:“安心等我回來。”

  上次入京,他便也是這樣耐著性子同她交代。

  她重重點了下頭。

  他這才放心回頭,戎裝輕便,他利落翻身上馬,馬背男兒英姿勃發,竟半點看不出腿疾尚未好全。

  楚懷嬋便這麽靜靜地看著駿馬疾馳,眼睜睜地看著雪地上那排馬蹄印逐漸與雪色溶在一起,消失在天地之外。

  她看了不知多久才回過神來,正準備提腳往回走時,忽地看見斂秋立在她身後,積雪已經快要完整覆掉繡鞋鞋麵。

  見她轉身,斂秋先一步笑笑,笑裏泛著些苦澀的意味,她試探問:“怎麽了?”

  “也沒怎麽。”斂秋仰頭看了眼逐漸陰沉下去的天色,輕聲歎道,“隻是瞧著您這樣,想起奴婢從前伺候夫人時,每次侯爺奉命出征,夫人便也是這樣,人都不見影了,仍舊要在侯府門前立上大半個時辰,眉梢鬢角都掛著雪也不自知,遠遠瞧著,和雪人似的。”

  楚懷嬋微微彎唇,兀自點了點頭:“終有一日,母親能等到歸人的。”

  “是啊。”

  她往回走出去幾步,繡鞋踢上庭中積雪,瞬間將鞋麵打濕一片,斂秋忙要訓斥掃雪的婆子,她卻笑道:“本來也是我讓留著不掃的,銀裝素裹,年夜看雪,多好啊,隻是……可惜了。”

  “快年夜了,叫人把煙花爆竹都搬出來吧,當是送將士們出征。”

  爆竹聲響的時候,孟璟剛到清遠門城樓上,周懋青趕緊迎上來,說是常駐軍隊已經全部集結完畢,就等出發,其餘衛所也已經在路上,蓬定會合的原計劃不成問題。

  雪勢頗大,孟璟卻不著急,叫人呈了輿圖,借著城樓上插著的火把再細看了一遍,沉聲道:“再給延慶右衛傳一遍令,在大軍回城前,不管用什麽辦法,哪怕以一敵十,也得死守居庸關。大軍一旦北上,韃靼必知整個萬全兵力空虛,居庸關必然告急,死守兩個字不用我教他們什麽意思了吧。若居庸關失守,便有一百個延慶衛也不夠陪葬。”

  “是。”周懋青這次倒應得幹脆爽快。

  孟璟斜覷他一眼:“你留下,守清遠門。”

  周懋青怔愣了一瞬,不解地抬頭看向他,他淡淡道:“你不是如今年紀大了,膝下有兒有女便怕貪生怕死了麽,留下來守住你的兒女,這要求總歸不過分吧?”

  周懋青抿唇思忖了好一會兒,試探問:“這幾年裏咱們……不,末將無能,致韃靼邊境主力不斷南遷,咱們這般主動舉兵,若是惹怒這幫自會走路便會騎馬射箭的蠻子,韃靼主力怕不到一晝夜便可至長城塞,萬全兩衛,怕是守不住關塞啊。”

  “今年大雪天寒,韃靼必然駐在武定河穀,確實隻需要一晝夜。長城塞若守不住,就看你的本事了。若清遠門失守,可不光我無顏去見列祖列宗,你怕是也沒臉去見當年替你擋了刀箭的兄弟。”

  見他要走,周懋青趕緊追上去,拱手道禮:“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如今城中可用之將不多,不能將太多風險留給長城塞和清遠門,否則,這仗就是打贏了,必然也是險勝,傷亡慘重,代價巨大,所以必得將韃靼主力阻擋在塞外,末將請隨將軍出征。”

  孟璟嗤笑了聲:“今日吃了豹子膽?”

  “這倒不是。”周懋青尷尬地“嘿嘿”了兩聲,目光不大自在地掃過他膝蓋,“就是看見您這樣都全然無懼,突然覺得……以前那樣,其實也挺好的。”

  “讓懷安衛指揮使全權調度清遠門守衛。”孟璟負手往城樓正中走,微微抬了抬手指,士兵會意,吹角聲起,伴著滿城的爆竹聲,聲聲震耳。

  他接過呈上來的酒碗,淡淡看了碗中黃酒一眼,難得提高聲音同城樓下的將士說次話:“諸位都是軍戶出身,祖上至父兄都是上過戰場的,甚至,今日在這裏的諸位,大部分都有至親殞命在五年前。當年的總兵官是家父,承蒙信任,然辱使命,今日在清遠門下,現任鎮朔將軍孟璟,以酒代父賠罪。”

  他將苦澀黃酒一口飲盡。

  一旁士兵替他滿上,他雙手捧碗,道:“這碗酒,隻祭死在韃靼馬蹄刀箭下的至親。”

  他將碗身傾斜,黃酒沿城樓邊沿蜿蜒而下,墜入雪地,留下幾道不起眼的痕跡。

  他沒再多說什麽,徑直率軍出發。等出塞,東流早已率一隊人馬候在此處,薛敬儀原本跟在大軍屁股後邊,這下忍不住跑到前頭痛罵孟璟:“你不是告訴我隻募了三百精兵?你這至少得有上千人,你可別不把監軍放在眼裏,一道折子就能讓你玩完。”

  孟璟沒忍住眼角一抽“你不跑我跟前吆喝,我都忘記行兵打仗的隊伍裏居然還有你這號人了。”

  他遞了個眼色給一旁的士兵,那人長.槍一挑,薛敬儀頓時從馬上翻落下來被人扣住,立刻高聲叱道:“孟璟,你當真想找死也不是這麽個找法。”

  “監軍大人,我確實隻募了三百人,剩餘的,有兩百人是同知大人下到各衛所挑上來的。至於其他人,監軍大人不會以為我這五年都躺在床上扳著指頭數日子吧?”他抬手示意將人帶回去好生看著,“前線刀箭無眼,派你一個半點拳腳功夫都不會的文人來當監軍,我看皇上大概是糊塗了。勞監軍大人委屈一段時日,大軍回營之前,奏本是不能走出宣府地界了。等回來以後,我倒不介意親自幫大人列一下我的罪名。”

  送走薛敬儀,天色已黯,行軍至蓬定會合,他話也短,徑直吩咐兩位同知分別率大軍東西兩路北上,自個兒則率一千精兵徑直北上。雪地難行,但這一隊人馬借著夜色,速度驚人,將近天明時分便抵達了武定河穀。

  他指了指東北方向,撥出去一小隊人馬:“兵貴神速,兩刻鍾內,我要看到敵軍糧草營起火。”

  武定河穀是一條已經幹涸掉的古老河穀,但勝在河穀地勢低氣溫相對較高,今年天又寒,同五年前那場雪不分伯仲,所以他才不用派探子查探便敢和周懋青斷言韃靼今年必然駐紮在此處。

  他便這麽立在河穀背麵,遠遠看著他練了五年的死士順著河穀悄無聲息地徒步潛入敵軍營帳,爾後不久,雪夜烈火立刻燃起,不多時便火光衝天。

  此處距離嶸陽並不近,若是補給斷掉,韃靼前線主力必然北撤,這仗就算不打,除非韃靼鐵了心發瘋,否則今年北地大抵不會再有什麽大的戰事,但孟璟冷眼瞧著對麵的兵荒馬亂,微微招了招手,一馬當先徑直衝著敵軍營地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