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六十二章(6.26更完)
作者:墨書白      更新:2020-07-09 15:15      字數:10043
  此為防盜章

  等到晚上,楚瑜就偷了賬本, 再溜進倉庫, 一樣一樣清點對賬。白天她就跟著梁氏,隨時盯著她。

  梁氏被她盯得心慌, 倒的確沒做什麽小動作。

  衛府家大業大,楚瑜查賬查得慢, 她倒也不著急, 就一麵查一麵記出錯的地方,閑著沒事,就和衛韞寫寫信。

  衛韞年紀小,在前線擔任的職務清閑, 幾乎就是給衛珺跑跑腿。於是每天很多時間,回信又快話又多。

  衛珺偶爾也會給她書信, 但他似乎是個極其羞澀的人,也說不出什麽來,無非是天冷加衣,勿食寒涼,早起早睡,飲食規律。

  衛珺寫了這句話,衛韞就在後麵增加注釋。

  天冷加衣——嫂子可以多買點漂亮衣服, 想穿什麽穿什麽,全部記在大哥賬上, 不要怕花錢。

  勿食寒涼——嫂子別吃太冷的, 大夫說容易肚子疼, 大哥已經買了白城所有好吃的小吃,回來就帶給你。

  早起早睡——嫂子要好好睡覺,睡不著找衛夏要安魂香,大哥想你想得睡不著,怕你也太想他了。

  飲食規律——算了,嫂子我編不出來了,你知道大哥很想你就對了。

  楚瑜:“……”

  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要怎麽麵對這個話癆小叔子了,看邊境來的信,她隻覺得好笑,多看幾日,就成了習慣。隻要看見衛秋拿著信進來,她就忍不住先笑了。

  楚瑜查賬的時候,楚家也派人到了昆陽,找到了顧楚生。

  顧楚生剛在昆陽安定下來,整理著昆陽的人手。

  這地方他上輩子來過,倒也得心應手,隻是事情實在太多,哪怕熟悉也很難一下做完。

  等楚家派人過來的時候,他從案牘中抬頭,好久後才反應過來。

  他第一個想法便是——楚瑜來了!

  按照原來的時間,楚瑜應該是在半路就追上他,可他哪怕刻意延緩了速度,都沒見楚瑜追過來。他心裏焦急,麵上卻是不顯,他向來是個能等待的,他知道楚瑜一定回來。

  如果楚瑜不來……他如今也做不了什麽。

  他回來得太晚,回來得時候,父親已死,自己也馬上就要啟程離開華京,根本來不及部署什麽,他想娶楚瑜,也隻能靠楚瑜對他那滿腔深情。

  也就是這時候,他不得不去麵對,當年的楚瑜對他,的確是下嫁。

  拋棄榮華富貴,嫁給他一個一無所有的文弱書生。

  一開始的時候,不是沒感動。

  至少娶她的時候,是真心實意,想要回報這份感情。

  可是當所有人都說她對他多好,說他多配不上她的時候,傲氣和憤怒就蒙蔽了他的眼睛。當他平步青雲,麵對這個曾經施恩於她的女人,他怎麽看都覺得礙眼。她仿佛是他人生最狼狽時刻的印記,時刻提醒著他顧楚生,也曾經是個狼狽少年。

  等她死了,等他經曆歲月,看過榮華富貴,走過世事繁華,經曆過背叛,經曆過絕望,他才驟然發現,隻有年少時那道光,最純粹,也最明亮。

  他想起當年的楚瑜,心裏有些顫抖,他克製著自己的情緒,站起身來,同侍從道:“讓楚家人稍等,我換件衣服就來。”

  說著,他便去了廂房,特意換上了自己最體麵的衣服,束上玉冠,在鏡子麵前確認了儀態後,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去了大堂。

  他拚命思索著楚瑜是怎麽來的,楚瑜和衛家的婚事如何處理,楚瑜……

  他想了許多,到了大堂,隻見到一位楚家侍從時,他不由得愣了愣。

  對方上前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顧大人。”

  顧楚生點點頭,將心裏的疑慮壓在了心底,回了個禮道:“山叔,許久不見。”

  楚山是楚家的家臣,顧楚生也知道他在楚家頗受看重,哪怕他品級並不高,他還是對楚山頗為恭敬。

  顧楚生說著話,迎了楚山坐到位置上,隨後道:“不知山叔今日前來,可是楚叔叔有什麽吩咐?”

  “也沒什麽大事,”楚山爽朗笑道:“將軍此次就是吩咐了兩件事,第一件是他知道顧大人如今的處境,讓我帶了些東西過來。”

  楚山說著,帶了一個匣子上來。

  顧楚生雙手接過匣子,打開之後,裏麵放滿了金元寶和幾封書信。

  “昆陽有幾位將領,與將軍還算熟悉,這裏麵是將軍親筆書信,顧大人可拿去拜見,出門在外,多有人照拂一二,總是好的。”

  楚山隻字未提裏麵的黃金,是顧及了顧楚生的麵子,如果顧楚生真是個少年,或許還醒悟不過來這番好意,他素來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全然體會不了別人不著痕跡的善。

  然而他如今也經過了這麽多年打磨,知曉了楚山的體貼,他如今的確缺錢,也並不推辭,深吸了一口氣道:“謝謝楚叔叔了,也謝過山叔。”

  他說得真誠,楚山笑容也更深了幾分,輕咳了一聲,隨後道:“這第二件事,是您與我家小姐婚約之事的。”

  聽到這話,顧楚生心裏提了起來。

  他猜想著,楚山來說這事,大概是和楚瑜有關的。楚瑜這次沒有追著他過來,中間或許有了什麽變數,然而她向來是個執著的人,她要做的事,一定會做到。

  如今楚山過來,還提及婚約,莫非是楚瑜說動了楚建昌,讓她正當光明嫁過來?

  他將匣子放在桌上,壓抑著心中的激動,抬頭看向楚山:“婚約之事,楚叔叔是如何打算?”

  “你不用緊張,”看見顧楚生的樣子,楚山猜想他是以為楚家來解約的,趕忙道:“楚家不是背信棄義的小人,將軍就是讓我來問問,如今大小姐已經出嫁,二小姐的年齡也到了,您打算何時來提親?”

  聽到這話,顧楚生腦子裏“嗡”的一下,整個人都懵了。

  他呆呆看著楚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他說什麽?

  大小姐出嫁了?

  什麽大小姐出嫁了?楚家的大小姐除了楚瑜,還有誰?

  總不能是楚瑜。

  她要嫁給他的,她上輩子跋涉千裏都過來了,這輩子怎麽可能嫁給別人呢?

  他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要說什麽,楚山看他的模樣,笑著道:“顧大人是不是歡喜得呆了?”

  聽到這話,顧楚生終於慢慢回過神來,他覺得喉間幹澀,卻還是撐著笑容,艱難道:“您說的大小姐,可是阿瑜?”

  “那是自然,”楚山喝了口茶,眼中露出滿意的神色來:“大小姐嫁了衛府,前陣子回門來,看上去過得很好,衛家門風雅正,小姐這輩子應當不用擔心了。”

  “話,也不是這樣說。”顧楚生在衣袖下捏緊了拳頭,楚山有些詫異抬頭,看他垂下眼眸,用平靜得讓人感覺到寒冷的語調,慢慢道:“一輩子這樣長,總不能依靠在別人身上。”

  更不該是衛家那個短命的衛珺身上。

  想到衛珺的名字,顧楚生就覺得仿佛是利刃紮進了心裏一樣。

  當年楚瑜就是要嫁給衛珺的,有多少年,他的名字始終被和衛珺放在一起,多少人可惜過,若衛珺還活著,楚瑜嫁給他就好了。

  那時候他一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憤怒,在所有人眼裏,他比不上衛珺,或許在楚瑜心裏,他也比不上衛珺。

  隻是衛珺死了,隻是她沒有退路。

  他曾經慶幸衛珺死了,曾經厭惡衛珺死了,上輩子如此,這輩子再聽到這個名字,他驟然發現,比起上輩子,這輩子,他對衛珺厭惡更深了一些。

  楚瑜嫁給了他。

  這輩子,楚瑜嫁給了他!

  他抬頭盯著楚山,他想問他們到底對楚瑜做了什麽。

  這樣的目光太過失禮,旁邊侍從都忍不住叫了他:“公子。”

  楚山皺起眉頭,他感覺到有些不安,於是他直接道:“顧大人可是有什麽話要說?”

  顧楚生被楚山的話點醒,如今楚瑜嫁給衛珺已經是定局,他不能再得罪楚家。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將匣子推了回去。

  “與二小姐的婚事,在下想了許久,覺得終究還是要明說。二小姐金枝玉葉,楚生如今這樣的身份,怕是般配不上。”

  “這你不必擔憂,將軍說……”

  “而且,”顧楚生打斷了楚山,目光堅定:“楚生心中已有思慕之人,二小姐怕也有自己的思量,婚姻大事,還是要找鍾愛之人,楚生想,將軍不會強求。”

  聽到這話,楚山沉默下來。楚瑜成親之前那番折騰他是知道的,如今再看顧楚生和楚錦的態度,他歎了口氣,抬頭看著顧楚生。

  “顧公子,”他語氣裏帶了無奈:“您實話同我說,您思慕之人,可是我家大小姐。”

  顧楚生愣了愣,片刻後,他慢慢笑開。

  他沒有推脫,也沒有惱怒,重重點頭:“是。”

  楚山歎了口氣,似是困擾:“您這樣……大小姐……她已經嫁人了啊。”

  “她嫁人了,”顧楚生麵上帶笑,眉眼彎彎:“那於我喜歡她,又有何礙呢?”

  莫要說那衛珺本來就是個短命的,哪怕衛珺活得長長久久,他顧楚生的人,就算把所有人撕得鮮血淋漓,也一定要搶回來!

  想到這一點,顧楚生心裏終於沒那麽痛苦。

  衛珺在戰場上。

  他勾著嘴角,眼裏全是冷意。

  哪怕他什麽都不做,衛珺、衛家,都注定要死在戰場上。

  作為當年的朝中重臣,他再清楚不過當年戰場上到底發生了什麽。那是連天子都不敢麵對的往事,連天子都曾放下玉冠,向衛韞道歉之事。

  誰都救不了衛家。

  哪怕重生回來的他,也救不了。

  旋即便看見王嵐再也安耐不住,提著裙子從台階上撲了下來,往最後一排棺材尋了過去。

  她尚還帶著身孕,旁邊侍女驚得趕緊去攙扶她,然而王嵐跑得極快,她撲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這一聲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麽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壓抑自己,或是嚶嚶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時之間,衛府滿門上下,長街裏裏外外,全是哭聲。

  蔣純早已哭過,甚至於她早已死過,於是在此時此刻,她尚能鎮定下來,她紅著眼,走到楚瑜身前,啞著聲音:“少夫人,七公子還跪著。”

  楚瑜驟然回神,她回過頭去,忙去扶衛韞:“七公子快請起來。”

  然而衛韞一動不動,楚瑜微微一愣,小聲道:“七公子?”

  衛韞沒說話,他另一隻腿也跪了下來,從單膝跪著的姿勢,變成了雙膝跪下。

  楚瑜整個人都呆了,便見少年跪在她麵前,緩緩叩頭。

  “嫂子,”他聲音嘶啞:“小七失信,沒帶大哥回來。”

  去時他曾說,若衛珺少一根頭發絲,他提頭來見。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帶回來的,卻是滿門棺木。

  他身子微微顫抖,終於如一個少年一般,壓抑著出聲:“嫂子……對不起……”

  話沒說完,他便覺得一隻手落在他頭頂。

  那手雖然纖細,卻格外溫暖,他聽楚瑜溫和的聲音:“無妨,小七能平安歸來,我亦很是歡喜。”

  衛韞呆呆抬頭,看見女子含著眼淚的目光,那目光堅韌又溫柔,帶著一股支撐人心的力量,在這嚎哭聲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衛韞看著她,便見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來吧,千裏歸來,先過火盆吧。”

  說著,她便招呼了人來,將火盆放下,扶著衛韞站起來。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衛韞和楚瑜同時抬頭,便看見十幾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駕馬停在衛府麵前。

  衛韞捏緊拳頭,旁邊人都被驚住,侍女扶著王嵐趕緊閃避開去,本來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幾位少夫人也紛紛閃開去。

  為首之人看上去不過三十歲,立於馬上,冷冷看著衛韞,舉著聖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欽犯衛韞,”說著,他揚手道:“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

  音落的瞬間,大理寺的人便湧了上來,

  衛秋帶著侍衛猛地上前,拔劍對上周邊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說八道什麽!”

  說著,衛秋看向那立著的棺木,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我衛府滿門忠烈,為國捐軀而亡,哪裏還有捉拿這唯一的小公子下獄的道理?!你們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長子上戰場交到衛家軍中,卻因不守軍紀被打死了,因此衛家落難,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攬了捉拿衛韞的事兒來。

  曹衛兩家的恩怨滿朝皆知,如今曹衍在這裏,眾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難去。

  曹衍聽了衛秋的話,冷冷一笑:“你算個什麽東西?這可是聖上親筆所書的聖旨!你衛家因貪功好勝,害我大楚七萬精兵喪命於白帝穀,你以為人死了這事兒就沒了?衛韞,”曹衍提高了聲音:“識相的就別掙紮,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著楚瑜。

  眾人驚慌之間,這個人卻一直神色從容淡定。在他看過來時,她隻是道:“踏過這個火盆,去了晦氣,就能進家門了。”

  “嫂子……”

  他幹澀出聲,楚瑜卻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著他踏過了火盆。

  而後她握著艾草,輕輕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著楚瑜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隻是迎接一位歸家遊子一般輕輕往衛韞頭頂撒了艾草水,然後從旁邊拿過酒杯,遞給衛韞。

  “雖然沒能凱旋歸來,然而你們去時我就備下了這祝捷酒,既然回來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雙手捧著酒杯,聲音溫柔。

  曹衍皺起眉頭,怒喝了一聲:“衛韞!”

  衛韞沒有理他,他看著眼前捧著酒的女人。

  他本以為歸家時,麵對的該是一片狼藉,該是滿門哀嚎,該是他一個人撐著自己,扛著衛家前行。

  但沒想到,他卻還能像過去一樣,回來前踏過火盆,驅過晦氣,甚至像父兄還在時那樣,飲下一杯祝捷酒。

  當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飲酒。而如今他若不飲,此酒便無人再飲。

  他接過酒,猛地灌下。

  曹衍終於無奈,怒喝出聲:“衛韞,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軍,你們站在那裏,是打算包庇衛家?!”

  聽到曹衍的話,一直在旁邊不說話的南城軍終於沒辦法裝死了,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氣,他伸出手去,朝衛韞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姿勢道:“七公子,煩請不要讓我們難做。”

  衛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去,讓人給他戴上了枷鎖。

  幾十斤的枷鎖帶在他身上,他卻仍舊挺得筆直,曹衍讓人拉了關囚犯的馬車過來,冷笑著同衛韞道:“七公子,上去吧?”

  衛韞沒說話,他回頭看了一眼衛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衛家……交給大嫂照顧。”

  “你放心。”楚瑜點了點頭,聲音平和堅定:“我在,衛家不會有事。”

  衛韞抿了抿唇,卻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說著,他目光掃向一旁站著的幾位少夫人,揚聲道:“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人才是要緊。諸位嫂嫂切勿太過傷悲,哥哥們泉下有知,也希望諸位嫂嫂能照顧好自己。”

  楚瑜並沒將家中變故告訴衛韞,隻是說了梁氏和柳雪陽的去向,衛韞尚還不知家中女人之間的不合,還擔心著幾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過傷悲。

  三少夫人張晗聽到這話,扭過頭去,用帕子捂住臉,小聲哭出來。

  便是姚玨,也不自覺紅了眼。

  然而她與謝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衛家的形勢,絕不敢去牽連的,更何況姚家與衛家本也交惡,她與丈夫感情遠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隻是忠門埋骨,稍有良心,便會為之惋惜。

  聽著衛韞的話,管家露出難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這時候告狀起來。然而楚瑜卻揚著笑容,同衛韞道:“你不必擔憂,在獄中好好照顧自己,我們都是你長輩,比你想得開。”

  衛韞放下心來,點了點頭,上了囚車。

  曹衍臉色已是差極了,催促了人道:“壓著去天牢罷!”

  衛韞盤腿坐下,背對過家中女眷時,便收起了方才的軟弱擔憂,化作一片泰然。

  囚車緩緩而行,他驟然出聲:“衛家蒙冤!父兄無罪!”

  “讓他閉嘴!”

  曹衍麵色大變,揚鞭甩了過去:“閉嘴!”

  看見他揚鞭子,蔣純下意識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覺被人阻攔,扭過頭去,看見蔣純之後,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掃過衛家一眾女眷,冷聲道:“你們衛府好得很!你們家大夫人呢?!”

  沒有人說話,曹衍提了聲音:“如今衛家就沒有人主事了嗎?還是說衛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個連麵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親,如今衛家暫由妾身主事。”

  楚瑜站出身來,她雙手交疊落於身前,微微低頭:“二少夫人方才經曆喪夫之痛,一時失智,還望大人海涵。”

  曹衍目光落在楚瑜身上,打量了片刻後,慢慢道:“楚家的大小姐?嫁進門來,還沒見過丈夫吧?”

  聽到這話,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不大好看,便是站在一旁的謝玖,也感受到了這森森的羞辱。

  然而楚瑜麵色不變,仿佛這就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詢問,平靜道:“正是。”

  曹衍看著楚瑜,不知是想起什麽,笑了起來:“聽聞大小姐天資聰慧,向來是識時務之人,大小姐可知道,衛家如今已然獲罪,戴罪之人,”他抬起頭,看向衛家的靈堂白花,“嘖嘖”道:“還要給他們這樣的體麵,不妥吧?”

  “你……”

  姚玨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出聲,卻被旁邊謝玖一把拉住,謝玖壓低了聲:“你父兄說了什麽忘了嗎?忍住,日後你我就同衛府沒什麽瓜葛了!”

  姚玨抿了抿唇,扭過頭去,不想再看。

  她想離開,可不知道為什麽,楚瑜在那裏,她便挪不動步子。

  她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看楚瑜不卑不亢反問曹衍:“如今衛府可是定罪?”

  曹衍麵色變了變,楚瑜繼續道:“既然尚在查案,並非罪人,他們為國征戰沙場一生,體麵歸去,有何不可?”

  “少夫人是聽不懂我說的話,還是裝不懂?”

  曹衍咬牙出聲,他猛地靠近她,壓著聲音道:“衛府如今已無男丁,僅剩一個十四歲的小兒,楚大小姐莫非還要給衛珺守寡不成?!”

  楚瑜抬起頭來,平靜看著曹衍,曹衍見她神色動搖,接著道:“我與衛府恩怨小姐應該知道,我與令尊相交甚好,小姐給我這個薄麵,我也不會讓小姐難堪。”

  聽到這話,楚瑜輕歎了一聲,微微低頭。

  “既然大人與我父交好,還請大人給這個麵子,讓我公公和小叔們安穩下葬吧。”

  曹衍冷笑起來,他坐起身子,朝後麵招了招手,指著那棺木道:“砸!”

  衛秋拔劍而出,怒道:“你敢!”

  “罪臣之奴,安敢拔劍?!”

  曹衍盯著衛秋,同旁人道:“來人,將這刁奴拿下!”

  “曹大人!”

  楚瑜提高了聲音,她上前一步,站在棺木和衛秋之前,盯著曹衍:“曹大人一定要將事做絕做盡?”

  “我便做絕做盡了,你又如何?!”

  “曹大人,你今日之事,若傳入聖上耳中,你當如何?”

  曹衍聞言,大笑出聲:“你以為今日聖上還會管衛家?”

  “那您試試。”楚瑜停在棺木前,目光直視著她:“今日我在此處,您想動我父兄的棺木,便從我屍身上踏過去。”

  她雙手籠在袖間,神色泰然:“妾身不敢對曹大人動手,曹大人要殺要剮,妾身悉聽尊便。”

  “端隻看,”楚瑜目光停留在曹衍身上:“曹大人覺得,楚瑜這條命,價值幾何了。”

  她尚還帶著身孕,旁邊侍女驚得趕緊去攙扶她,然而王嵐跑得極快,她撲在那棺木上,便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這一聲嚎哭仿佛是打破了什麽禁忌,所有人再也不壓抑自己,或是嚶嚶啜泣,或是嚎啕大哭,一時之間,衛府滿門上下,長街裏裏外外,全是哭聲。

  蔣純早已哭過,甚至於她早已死過,於是在此時此刻,她尚能鎮定下來,她紅著眼,走到楚瑜身前,啞著聲音:“少夫人,七公子還跪著。”

  楚瑜驟然回神,她回過頭去,忙去扶衛韞:“七公子快請起來。”

  然而衛韞一動不動,楚瑜微微一愣,小聲道:“七公子?”

  衛韞沒說話,他另一隻腿也跪了下來,從單膝跪著的姿勢,變成了雙膝跪下。

  楚瑜整個人都呆了,便見少年跪在她麵前,緩緩叩頭。

  “嫂子,”他聲音嘶啞:“小七失信,沒帶大哥回來。”

  去時他曾說,若衛珺少一根頭發絲,他提頭來見。

  然而如今他尚安在,帶回來的,卻是滿門棺木。

  他身子微微顫抖,終於如一個少年一般,壓抑著出聲:“嫂子……對不起……”

  話沒說完,他便覺得一隻手落在他頭頂。

  那手雖然纖細,卻格外溫暖,他聽楚瑜溫和的聲音:“無妨,小七能平安歸來,我亦很是歡喜。”

  衛韞呆呆抬頭,看見女子含著眼淚的目光,那目光堅韌又溫柔,帶著一股支撐人心的力量,在這嚎哭聲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明晰。

  衛韞看著她,便見她忽地起身,同他笑道:“站起來吧,千裏歸來,先過火盆吧。”

  說著,她便招呼了人來,將火盆放下,扶著衛韞站起來。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衛韞和楚瑜同時抬頭,便看見十幾位大理寺官服的人駕馬停在衛府麵前。

  衛韞捏緊拳頭,旁邊人都被驚住,侍女扶著王嵐趕緊閃避開去,本來附在棺木上痛哭的幾位少夫人也紛紛閃開去。

  為首之人看上去不過三十歲,立於馬上,冷冷看著衛韞,舉著聖旨道:“大理寺奉旨捉拿欽犯衛韞,”說著,他揚手道:“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

  音落的瞬間,大理寺的人便湧了上來,

  衛秋帶著侍衛猛地上前,拔劍對上周邊士兵,怒道:“曹衍,你胡說八道什麽!”

  說著,衛秋看向那立著的棺木,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我衛府滿門忠烈,為國捐軀而亡,哪裏還有捉拿這唯一的小公子下獄的道理?!你們莫要欺人太甚了!”

  曹衍是曹氏幼子,多年前曹家曾送長子上戰場交到衛家軍中,卻因不守軍紀被打死了,因此衛家落難,曹衍在大理寺中,立刻攬了捉拿衛韞的事兒來。

  曹衛兩家的恩怨滿朝皆知,如今曹衍在這裏,眾人自然要想到是曹衍刻意刁難去。

  曹衍聽了衛秋的話,冷冷一笑:“你算個什麽東西?這可是聖上親筆所書的聖旨!你衛家因貪功好勝,害我大楚七萬精兵喪命於白帝穀,你以為人死了這事兒就沒了?衛韞,”曹衍提高了聲音:“識相的就別掙紮,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衛韞沒說話,他抬頭看著楚瑜。

  眾人驚慌之間,這個人卻一直神色從容淡定。在他看過來時,她隻是道:“踏過這個火盆,去了晦氣,就能進家門了。”

  “嫂子……”

  他幹澀出聲,楚瑜卻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拉著他踏過了火盆。

  而後她握著艾草,輕輕拍打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看著楚瑜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隻是迎接一位歸家遊子一般輕輕往衛韞頭頂撒了艾草水,然後從旁邊拿過酒杯,遞給衛韞。

  “雖然沒能凱旋歸來,然而你們去時我就備下了這祝捷酒,既然回來了,也就喝了吧。”

  楚瑜雙手捧著酒杯,聲音溫柔。

  曹衍皺起眉頭,怒喝了一聲:“衛韞!”

  衛韞沒有理他,他看著眼前捧著酒的女人。

  他本以為歸家時,麵對的該是一片狼藉,該是滿門哀嚎,該是他一個人撐著自己,扛著衛家前行。

  但沒想到,他卻還能像過去一樣,回來前踏過火盆,驅過晦氣,甚至像父兄還在時那樣,飲下一杯祝捷酒。

  當年年少,父兄不允他飲酒。而如今他若不飲,此酒便無人再飲。

  他接過酒,猛地灌下。

  曹衍終於無奈,怒喝出聲:“衛韞,你是要抗旨不成,南城軍,你們站在那裏,是打算包庇衛家?!”

  聽到曹衍的話,一直在旁邊不說話的南城軍終於沒辦法裝死了,為首之人深吸了一口氣,他伸出手去,朝衛韞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姿勢道:“七公子,煩請不要讓我們難做。”

  衛韞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瑜一眼,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去,讓人給他戴上了枷鎖。

  幾十斤的枷鎖帶在他身上,他卻仍舊挺得筆直,曹衍讓人拉了關囚犯的馬車過來,冷笑著同衛韞道:“七公子,上去吧?”

  衛韞沒說話,他回頭看了一眼衛府的牌匾,目光落在楚瑜身上。

  “衛家……交給大嫂照顧。”

  “你放心。”楚瑜點了點頭,聲音平和堅定:“我在,衛家不會有事。”

  衛韞抿了抿唇,卻道:“大嫂,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說著,他目光掃向一旁站著的幾位少夫人,揚聲道:“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人才是要緊。諸位嫂嫂切勿太過傷悲,哥哥們泉下有知,也希望諸位嫂嫂能照顧好自己。”

  楚瑜並沒將家中變故告訴衛韞,隻是說了梁氏和柳雪陽的去向,衛韞尚還不知家中女人之間的不合,還擔心著幾位嫂子因失去丈夫太過傷悲。

  三少夫人張晗聽到這話,扭過頭去,用帕子捂住臉,小聲哭出來。

  便是姚玨,也不自覺紅了眼。

  然而她與謝玖出身大族,早是知道了衛家的形勢,絕不敢去牽連的,更何況姚家與衛家本也交惡,她與丈夫感情遠不及其他少奶奶深厚。

  隻是忠門埋骨,稍有良心,便會為之惋惜。

  聽著衛韞的話,管家露出難色,他看了楚瑜一眼,怕楚瑜在這時候告狀起來。然而楚瑜卻揚著笑容,同衛韞道:“你不必擔憂,在獄中好好照顧自己,我們都是你長輩,比你想得開。”

  衛韞放下心來,點了點頭,上了囚車。

  曹衍臉色已是差極了,催促了人道:“壓著去天牢罷!”

  衛韞盤腿坐下,背對過家中女眷時,便收起了方才的軟弱擔憂,化作一片泰然。

  囚車緩緩而行,他驟然出聲:“衛家蒙冤!父兄無罪!”

  “讓他閉嘴!”

  曹衍麵色大變,揚鞭甩了過去:“閉嘴!”

  看見他揚鞭子,蔣純下意識就抓住了曹衍的鞭子,曹衍察覺被人阻攔,扭過頭去,看見蔣純之後,眯起眼睛:“二少夫人?”

  “好,好得很,”他目光掃過衛家一眾女眷,冷聲道:“你們衛府好得很!你們家大夫人呢?!”

  沒有人說話,曹衍提了聲音:“如今衛家就沒有人主事了嗎?還是說衛家如今的主事就是一個連麵目都不敢露之人?!”

  “大夫人外出省親,如今衛家暫由妾身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