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934
  第73章 相見歡 (13)

  團子找了個新朋友, 穿進園子裏追一隻孔雀,棠兒立身撫一撫裙角,緩步朝臥房走。若非提醒, 她差點就忘了自己的曾經, 刻意的遺忘並不代表能將不堪真正抹去。

  寂寂深宅, 這麽多渴望疼愛的女人, 玄昱卻隻有一個。她可以分給她們珠寶或是銀子,隻要她們看得上的, 她都可以讓出,唯獨……

  小泡泡逐漸冒出來,水沸的聲響打斷了棠兒的靜思。兩年前的她盡管已經擁有財富,可內心依舊是自卑拘謹的,玄昱的感情把她變回了簡單快樂的小女人, 現在的她太貪心,不願和任何人分享他的疼愛和感情。

  知夏把沸水注入碗中, 拿小調羹把藥攪開,擰眉捧予她道:“姐姐,這藥極傷身,你不喝了好不好?”

  藥味著實濃重難聞, 棠兒吹開浮在上麵的沫子, 喝下一口,苦到了心裏。

  正午的陽光投在金磚地上,玄昱一進門就聞到藥味,隻見棠兒端著一個粉彩小碗, 知夏遞去茶盅伺候漱口, 替她輕捋後背。他心中一緊,關切地問:“這是怎麽, 身體不舒服?”

  牆麵上金粉折射出的眩光簇擁著他,他穿墨色錦袍,身形挺拔高徹,就仿佛是被金光從神座上送下來的。這時候,棠兒至內心感慨,他完美得像是一麵鏡子,有時候反襯得別人那麽平凡。

  棠兒唇角還沾著茶漬,把空藥碗放到桌上,笑著答一聲:“沒有。”

  對望片刻,玄昱微眯起眸子,近前托住她的臉,唇就覆了下去。

  他的舌尖很快侵入,棠兒禁不住顫栗起來,急忙伸手去推,他一手把她摟緊,另一手覆上她的側臉,將這個吻更加深入。

  終於,玄昱嘴裏已經沾滿了她口中的藥味,斂住稍稍不穩的鼻息,麵帶疑惑地問:“又腥又澀,你喝的是什麽?”

  棠兒心中一慌,低下眼睫,從袖口抽出帕子揩了揩嘴,“我身子虛,這是進補膏方。”

  玄昱臉上盡數溫柔,從景泰藍彩鳳盤中拿起一個貢橘,“是我不夠關心你,明日喚太醫過來給你瞧瞧。”

  “不必麻煩。”棠兒一口回絕,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就從他的瞳仁裏看到自己的臉。

  她的目光澈若一池春水,微笑道:“玄昱,我像誰?”

  玄昱剝橘子的動作暫停,深視她良久,坦率一笑,“像仙女,最善良美麗的仙女。”

  棠兒明眸含笑,“你盡哄我。”

  玄昱將橘瓣上的橘筋去除,笑著喂到她嘴裏,“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等我想到了再給你答案。”

  棠兒吃著,雙臂穿過他的腋下,將臉深埋在他的胸膛前,輕嗅著足以令人甜蜜的,幹淨的味道。

  金頂綠呢大轎敞亮氣派,掀開窗簾,車窗便把棠兒清麗的頭像以方塊裁出來,白中透粉的膚色,黛眉秀長,妙目盈盈,翹鼻,淡色雙唇。

  眼前這座破敗不堪的宅子是棠兒出生長大的地方,當年被抄後一直沒人接手,曆經多年的風雨侵蝕,調敝失修,牆體斑駁垮塌,掉漆的門已經看不出半點朱色。

  這裏承載著她的童年,也是李家興衰的見證,它就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正在對昔日的小主人傾訴歲月滄桑。

  看著它,棠兒思緒翻湧,有種時光逆回的錯覺……

  小六上前擰開鎖一推,門發出“吱呀”一聲,似舊人嗟歎,又似一聲隆重的歡迎。

  棠兒提裙邁進大門,眼前的一切熟悉中又摻雜著陌生,雜草據滿磚縫,正屋根基堅固門窗黴爛,瓦片不全,淒然之景令人不忍直視。索性春天就是春天,牆邊那顆老杏樹花枝繁盛,粉白的花朵挨挨擠擠,芬芳遠溢。

  月洞門南邊是一排平頂瓦房,花棚上的淩霄層層密密,爬山虎無人打理,鋪滿了整個牆麵,碧幽幽,陰森森,將門窗遮蔽得嚴嚴實實。

  空寂的院內鴉雀無聲,半截土牆上爬滿牽牛花,石臼上曬太陽的蜥蜴倏地逃進草叢,窸窸窣窣聲更添幾分寂寥。

  小六等人齊聲請安,玄昱已經大步走向棠兒。他一回府就策馬趕了過來,以後,他會一直陪著她,分擔她所有的沉鬱和不開心。

  迎上他溫和的目光,棠兒笑意明粲,拉了他去書齋。

  簷下布滿蛛網,窗台雀糞斑斑,灰暗的門鬥上懸一塊泥金匾,上頭寫著“三難齋”。

  為了引她心情,玄昱的神色如陽光般和煦,“讓我考考,你可知老師寄托克服的是哪三難?”

  棠兒回過頭,發髻中的一支蝴蝶簪在鬢角顫顫輕晃,“力行、責己、克終,這可是我家。”

  棠兒拿起笤帚把門前的蛛網絞淨,屋內陰冷,空氣中帶著些許黴味,陽光從窗戶透進來印在炕上的小書桌。

  她抿嘴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就在這兒練字,在這張書桌前一遍一遍寫著你的名字,趴著或者撐著腦袋,想象你長什麽樣子。”

  書桌上落滿灰塵,依舊能看出不少墨跡塗鴉,其中以’玄昱‘兩個字尤為清晰。

  玄昱喚來小六和一幫奴才將書齋內簡單收拾幹淨,棠兒興高采烈地從櫃子裏找出字帖詩稿。

  紙張褶皺發黃,暈開的墨跡,簪花小楷秀而整潔: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相思隻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玄昱心弦一動,翻看下一張,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他認真凝了她片刻,突然問:“你寫這些的時候幾歲?”

  這一問頓令棠兒更加窘迫,她笑目彎彎,雙手捂住發燙的臉,“爹爹老是提你,總愛以你的認真努力作為標榜督促我們學習,我自懂事就想嫁你。”

  這一刻,玄昱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可這些話又說不出口,因為隻要一個字,定會落下男兒淚。他清楚如何應對這種直擊內心的觸動,笑,渾渾地笑。

  她可以毫無保留地邁進他的世界,卻真實無法邁進婚姻這道高如千丈的門。為了得到她的感情,玄昱的確用心了,任他思慮再多,除非冒用別人的身份,否則的確給不了她名份。

  最需要保護的年紀,她赤手空拳親赴戰場,看遍男子的貪婪猥瑣,靠自己的力量從這世間最黑的泥潭中爬出來。天下女子誰不想穿一身嫁衣,正大光明嫁人為妻,他給不了她名份,卻提前享受著成為她夫君的幸福。

  那年,她髒兮兮地跪在街頭,隻為一百兩銀子便肯賣身為婢。玄昱想不出當時的自己究竟出於何種心理,竟會把她帶去南市。當然,他也不是沒達到目的,她終於打消糾纏的幻想,她再次開口,深切卑微,顫抖著單薄的肩向他請求一個吻。

  還有,玄昱不知道她和玄灃之間是怎樣的感情,故而任她前去,親眼看著青鳶在麵前死亡。同樣,他也達到了目的,棠兒驚恐傷心,再也不會相信玄灃。

  玄昱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笑意便一寸寸遞減,幽深的瞳仁中有水光浮動。他心中湧出千縷情由,轉身出門,仿佛無法適應一下從幽暗轉為明亮,仰麵閉上了眸子。

  棠兒的目光從灰塵浮動的門口移開,取過墨錠,添數滴清水研墨,氣定神凝,執筆飽蘸,筆韻怡然分明:空庭老樹無人問,杏花春草綠如裙。

  玄昱調整心緒後回來,從身後環住她,握住她的手,清竣飄逸的字跡落在簽紙上:“命定相遇,今生緣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筆下的每一字,有著金與玉的分量和質地。以內疚彌補開始的感情究竟能維持多久?棠兒突然難過,一絲涼意襲上心頭。

  玄昱隻感她的手腕微微發抖,心中十分內疚憐愛,須臾,有兩顆淚珠已經潤在了字上。他心底驚痛,放了筆將她擁緊,深切地說:“棠兒,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此心天地可鑒,至死不移。”

  她怔怔從他懷中仰起臉,淚目裏仿若能凝出一片海,玄昱決然墜入以信念殉情,深深吻她,在感情的永恒之地沉溺。

  轉眼到了盛夏,知了聲聲,書房裏換了擋日頭的湘竹窗簾門簾,炕上鋪著蠶絲涼墊。

  兩個小太監一人一頭拉動風扇,這風扇下是一大盆敲碎的冰塊,浮動的冰塊裏沉著佛手,薄荷葉,清香沁涼的風徐徐拂來。

  外頭烈日炎炎,屋裏清涼舒適,毫無一絲暑氣。

  小幾上擺著數個西洋琉璃冰盞,冰上浸著西瓜、龍眼、荔枝、櫻桃、甜瓜等各式鮮果。

  這局已無回旋,棠兒索性將剛挖出來的棋子放回棋盒內,在濕帕子上擦手,拿一顆荔枝剝到嘴裏,“回回都是你贏,你就不能讓我一子?”

  玄昱的目光從紋枰上掃過,眸子裏蓄滿笑意,“你的棋筋被吃,不是讓一子就能逆轉的局。”

  棠兒將荔枝核吐到絹帕裏,笑著耍賴,“你讓我一子,不往我中腹補刀不就行了嗎?”

  玄昱細看她,“你這般聰慧棋卻不行,幹脆拜我為師。來,好好喚一聲師傅,我對你傾囊相授。”

  棠兒看一眼旁邊的小太監,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跟師傅睡。”

  她的兩頰慢慢泛起淺暈,笑而含俏,樣子嬌羞可愛。玄昱心頭一顫,唇角漾起寵溺的笑,手指在她額上一彈。

  一陣腳步聲後簾子打起,韓柱進來行禮,“主子,正親王和十一爺來見。”

  棠兒捂嘴止笑,擱下茶碗起身欲辭,玄昱卻道:“沒什麽重要的事,你留下吧。”

  來到書房門口,玄正玄奕腳步放緩,進門先對玄昱行下一禮。玄正抬袖把頭上的汗一抹,“太子這兒真涼快!”

  蘇進保進來奉茶,在桌上擺好果子,一碟葡萄湃在冰上,表層蒙著薄薄一層白霜,煞是誘人。

  一時安頓停當,玄奕摘葡萄往口中一投,“鬼天真熱,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啃。”玄正輕咳一聲,玄奕這才注意到玄昱身邊的女子。她綰著單螺髻,柔光發亮的發絲間隻斜簪一支金嵌紅玉短步搖,薄施粉黛,素白洋紗上衫配大紅拖裙,清雅中不失嬌美。

  玄昱將櫻桃碟子移到棠兒手邊,轉麵對兩人道:“她叫李覓,是景樾的先生。”

  棠兒笑容工整,恬靜的氣質極具親和力,福身對兩人簡單一禮。

  玄正,玄奕已經通過玄昱剛才的細心舉動看出名堂,玄正抬手道:“皇家最重師禮,往後見我們,先生不必行禮。”

  “好。”棠兒微微一笑,撫裙坐回。

  玄奕不由多朝棠兒看了一眼,隨即對玄昱道:“前兩天我跑了一趟東郊精銳營,和老十五切磋了一下,他的武功進步不少。”

  “先不提老十五。”玄正揭開鈞窯茶碗呷了一口,“太子,樊一鳴這人你記得不?就寫《自得集》的那個。他剛寫了一本書叫《盛世紀聞》,不能看書名兒,裏麵有一篇大力批判皇室奢靡,抨擊官場腐敗,吏治重積難返。隻差沒指名道姓頂著咱們的鼻子罵,可把萬歲氣得。昨兒下午,是我奉命帶人抄了他家,家裏就一個老娘,一個雜役。萬歲也知道他窮,抄家無非給點厲害顏色,也幸好是我,他老娘還在我府裏呢。”

  玄奕笑道:“不怕死的,也隻有這種什麽都沒有的人。”

  原來這位大名鼎鼎的才子生存處境如此窘迫,棠兒想起幼時抄家的那場經曆,心中一酸,睫毛緩緩覆下。

  玄昱挪身,以拳抵著下頷,“這個人太有名,我知道,你繼續說。”

  “樊一鳴的書仿照《史記》,料是下定決心要寫成名垂千古的力著,萬歲氣得要殺,不是趙庸當場擋了一句,這人頭早就落地了。”

  玄奕一邊吃葡萄,一邊說道:“誰家書架上沒一本《自得集》?樊一鳴在文壇上的地位數一數二,一手字寫得那叫瀟灑。我以為這樣的名人一定骨骼清奇,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誰知道方去一瞧,竟是個年近五旬的佝背老頭。嘿,真叫人大失所望!”

  棠兒一粒粒把棋子撿回棋盒,聽著他的話,不禁麵露微笑。

  玄昱已經聽出他們的來意,也知道棠兒珍藏著樊一鳴的所有詩集,雲淡風輕地說:“當今文壇少了樊一鳴此人的確可惜,我這就進宮為他說情。”

  玄正道:“好,我和老十一也一起去。”

  玄奕和顏悅色,“萬歲惜才,明顯是對樊一鳴又愛又氣,隻等著誰搭這個台階,有太子親自出麵這事準成。”

  第74章 相見歡 (14)

  夏季日時長, 天還大亮就到了晚飯時辰,棠兒歪在美人榻上,知夏正用搗碎的鳳仙花加金粉為她塗染指甲。

  宮女們齊聲行禮, 見玄昱回來, 棠兒小心把手托在榻靠上, “你等下, 先別進來。”

  玄昱淡淡一笑,就見團子銜著一隻鞋鑽出珠簾, 他伸手把鞋拿過來,“它被你養得太胖了。”

  “胖胖的多可愛。”

  團子跑回來就將下巴擱在棠兒膝上,搖著尾巴,大眼睛把她望著。

  “團子真聰明。”棠兒出言獎勵,轉臉對紫蘇道, “去傳飯吧。”

  “是。”

  知夏福身對玄昱行禮,爾後重新坐回兀子上, 拿布幫棠兒把指甲包好,小步退出門外。

  玄昱喚來團子,在棠兒對麵坐下,“你不問問樊一鳴?”

  天熱, 棠兒穿的是一件素色洋紗開襟, 領口露出淺紅抹胸,鎖骨和纖纖身段就裹在這涼快的衣料內。她偏過臉,仔細將他的表情鑒定一番,“萬歲不是真想殺他對嗎?”

  “他要撰史, 萬歲決定把他留在眼皮子底下寫。”玄昱用腳逗弄團子, 團子翻躺在地上前爪去抱他的腿,拿牙追著鞋底咬。

  棠兒思量片刻, “他此番不算因禍得福吧?”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樊一鳴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萬歲身邊正缺這種不奉承,敢於說真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