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161
  夥計們精氣神十足,立刻仰著脖子大聲重複:“安徽同順行,現銀三萬兩。”

  圍觀的人們不禁交頭接耳議論:“三萬兩, 頭筆就是三萬啊!”

  “安徽泰和糧行, 一萬兩。”

  段峰大步走進店內,拱手對辰時道:“東家派我來給你撐撐場麵, 萬利錢莊,現銀一萬兩。”

  同行撐門麵的存款叫“堆花”,主要是引導百姓,製造資金雄厚的表象。萬利錢莊這樣的做法給麵是其一,其二是秉承行業內的“外通”兩個字,這筆錢要在開業慶典過後歸還。

  夥計們齊聲道:“萬利錢莊,現銀一萬兩。”

  人群突然沸騰起來,隻見一群衣著光鮮,明豔動人的姑娘們朝這邊過來,帶頭的還能有誰?當然是金鳳姐了,她穿一身喜慶的大紅色,一進門就握著棠兒的手,喜笑顏開道:“真是個能耐的丫頭。”

  棠兒非常感動,粲然一笑道:“你們來真好。”

  金鳳姐高興地扭到櫃台前,一個抬手示意,四個打手將兩隻大箱子擱到櫃台上,“聽雨軒金鳳,現銀加銀票六萬五千兩。”

  夥計們耳朵賊靈,心中一陣激動,扯著嗓門齊喊道:“聽雨軒金鳳,六萬五千兩。”

  人們兩眼瞪圓,交頭接耳,議論聲高漲,一個紅樓鴇媽竟有六萬五千存款,可不惹人議論嗎?

  門口停下一頂四人抬的綠呢大轎,六個仆從擠入人群開道,隻見胡爵爺帶著管家,由兩個小妾攙扶著朝這邊過來。

  棠兒臉頰飛紅,不敢相信地看著金鳳姐,窘迫地問:“他老人家怎麽來了?”

  金鳳姐帕子一招對胡爵爺打個招呼,轉臉對棠兒道:“這才是真正有錢的主,管他誰來,存銀子不就好了。”

  棠兒笑臉迎上前,胡爵爺慈眉善目,粗糙的老手在她彈嫩的臉上輕擰一把,“好,是個好良心又聰明的丫頭。”

  管家命人將銀箱抬過來,抱起錦匣到櫃台前打開鎖,厚厚一疊全是蓋著朱印的官票。片刻後,傳來夥計們的驚呼聲:“胡爵爺,現銀加銀票二十萬兩。”

  人群頓時沸騰了,紛紛眼紅,熱議聲高漲:“那箱子裏頭裝的是銀子和銀票啊。”

  “可不,這都多少了,銀子已經堆成山了。”

  辰時年紀輕,趙寶林讓段峰過來也是探個虛實,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本事。段峰站在正中央,見誠至錢莊有三品大員,縣丞道台等支持,麵子十足。片刻功夫就吸納了三十多萬存款,頓時沒了底氣,收腳退到一邊。

  接著是辰時的老客戶和姑娘們的小麵存額,多則上萬,少則幾千,場麵非常熱鬧。夥計們高高興興端出喜果子和糕點分發給圍觀的人。

  打烊上門板後,老孫頭和辰時開始計算吸納的存款,大家都為這驚人的數字感到振奮。辰耀對於這些不以為然,“五十六張存折,每張三十兩,一千六百八十兩銀子就這樣沒了,首日就血虧。”

  棠兒打心底感激尚譽和金鳳姐,麵上十分沉著,自信一笑道:“她們並未過來取現,這筆銀子暫時還在我們手上,幾個紅牌姑娘來存就夠我們賺了。”

  起初,辰時的想法很簡單,此刻才知什麽叫大樹底下好乘涼,“姐姐說的對,做生意有賺有賠不能隻看小賬,要按通賬來算。隻需一些時日,姐姐送的銀子肯定能賺回來。”

  誠至錢莊鋪麵共四間,專設一個談事休息的茶廳,裏頭裝飾典雅,清一色的黃花梨桌櫃,窗台牆角擺放著長青綠植。

  靠牆的假山底下植著石菖蒲,周邊苔蘚煞是鮮綠,一道人工瀑布設計精巧,潺潺水聲如同輕緩的樂曲。水底鋪著晶亮的小石子,幾尾金鯉三兩結伴,悠閑穿梭巡弋。

  一台四角懸大紅流蘇的香轎停在門口,繡花門簾,轎杠上結著彩球十分精致。

  夥計們的招呼聲中,進來一位貌美膚白,黛眉生春的姑娘,身後跟著兩個穿紅著綠的丫鬟和娘姨。她叫茗芍,是個當紅倌人,走幾步如風吹楊柳般嫵媚多姿。

  辰耀立刻招呼,茗芍指尖掠著雲鬢,雙目含情飛去一個媚眼,一時惹得辰耀臉紅耳赤。她嬌滴滴捂著嘴笑,隨即跟棠兒進去茶廳,遞出存折,“這是你們錢莊的吧?我想提取。”

  棠兒端來茶水點心,接過存折,笑臉道:“請稍等。”

  一碗香濃的杏仁茶和甜點已經美到心裏,茗芍在屋裏轉了一圈,心情愉快。

  棠兒將銀子放進纏枝花紋的小錦匣裏,推到她麵前,“這裏是三十兩加利息,姑娘請收好。”

  茗芍沒想到還有利息,打開看一眼又合上,“這錢我不急用,你再幫我存起來。”

  棠兒趁機運用業務術語:“我們這裏存取方便,姑娘再存一段時間又能生出利息。”

  茗芍低頭從錦袋內拿出一疊銀票,小聲道:“除了銀子,首飾珠寶,古玩玉器能存麽?”

  棠兒仔細想了想,微笑道:“貴重物件我們錢莊可以代為保管,如果姑娘不喜歡這些東西,我可以派人帶你到江寧任何一家,或者多家珠寶玉器行估價。折算成銀兩存入我們錢莊,不但有利息,隨時取用也方便。”

  茗芍臉媚桃花,嬌聲嬌氣道:“你們老板真會做生意,點子都想到我的繡房裏來了。”

  棠兒仔細清點銀票,與她確認金額後,取來另一隻錦匣將銀票置於裏麵,起身拿去櫃台。這些錢不多不少,她嚴謹仔細的態度令茗芍十分滿意,感覺自己受到很大的尊重。

  辦妥一切後,棠兒雙手將存折交給她,“請確認數字,我叫棠兒,往後請多多照拂。”

  茗芍橫波展笑,不敢相信地問:“哪個棠兒?不會是聽雨軒的棠兒吧?”

  “正是。”

  茗芍歡快極了,仔細打量她,“真有你的,花魁不做開錢莊。我叫茗芍,屬楚湘樓王六姐的小班,待我回了定在姐妹間為你介紹些生意。”

  楚湘樓是秦淮河有名的藝館,王六姐的小班很有名氣,姑娘們精通昆曲,行腔婉轉表演細膩,棠兒真誠道謝。

  花魁開錢莊的事瞬間在各紅樓間傳開,有姑娘為了看看棠兒長什麽模樣特地過來存錢,棠兒熱情招呼,聊得來會親自示範,分享一些焚香和茶道技巧。

  誠至錢莊的存戶越來越多,其中多數是紅樓姑娘,有些夫人竟也動心來存銀子,更有相互攀比的意思。江寧自古富庶乃朝廷稅收重地,官家女眷們個個有錢,閑來無事有了理財觀念,將私房錢和壓箱底的錢都存進來,利息吃下來又是一筆收入。

  錢莊存款充足,又能掙安徽糧商的匯水,努力開始尋找重要的放貸業務。

  隨著時間推移,夥計幫姑娘們到珠寶玉器行估價折賣首飾,又惹得棠兒心潮起伏。辰時在茶館街麵都混得開,經過多方打聽,終於聘到一位經驗豐富的朝奉,錢莊與當鋪業務相連,生意越做越順。

  一場追繳弄得人仰馬翻,玄正辦事刻薄嚴厲,厭惡奉承,官員們不敢得罪更不敢巴結,暗裏對這個冷麵皇子深惡痛絕。強大的施壓下,幾個實在拿不出錢的州縣官員被逼上吊自盡。有京官甚至將家具大櫃,棉襖棉被,鞋襪衣裳一並堆到皇三子府門前,令玄正一時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皇帝深居九重卻洞見萬裏,心中暗歎:國家政治清明,這種事怎能蠻征求快,老三辦事牢靠有治世之才,可惜屬莽撞行事不懂變通,不識大體,打頭陣輔佐太子倒是很合適。

  廣東總督胡光祖奉詔趕到北京,他與西北和四川的幾個將軍一樣,同是開國元勳,欠款大戶。他從禦前侍衛做起,護駕出兵,再到一品大員,紫禁城打馬,直奏之權,論身份情分是任何京官都比不了的。

  數年不見,這位老臣腰背已駝,當年那股拔山扛鼎,豪邁氣魄蕩然無存,隻剩臉上深如刀刻的皺紋,仿佛還在向人們訴說著金戈鐵馬的曆史和功績。皇帝隻感覺一股酸熱湧上心頭,驟然發現自己也老了,不得不對他保有優渥聖眷。

  玄昱閉目養神,追這些封疆大吏要錢著實為難,不追又不行,底下一群頂著巨債的武官也打定硬抗的主意,等看上頭風向,現在隻能看萬歲的意思。

  棠兒終於得機會來到鬆江碼頭,但見熙熙攘攘,船隻星羅棋布,洋人的大船紮著無數彩球,形同一個個漂亮而堅固的堡壘。

  南麵一遛玉器、珠寶、茶葉、古玩等商鋪,裝飾多少都帶點洋調。棠兒和青鳶男兒打扮,感覺一切都新鮮,眼睛完全不夠看。

  廣場上停著一排英式四輪洋車,碧眼深目的洋人很多,男子穿得簡潔筆挺,女子則穿洋紗裙有露出胸口的。一對醉意熏熏,高鼻子,黃頭發的洋人男女居然在街頭擁吻,畫麵不堪入目。

  戲院樂聲縈繞,金色絨麵的厚幕帷,戲台較尋常大了許多,洋式旋轉樓梯連通樓上樓下。包廂在二層全是紅木隔間,底下正廳一條條弧形長排座椅,黑壓壓足有百餘人。

  棠兒和青鳶在包廂內坐定,麵前是張窄桌,大核桃、榛子、杏仁、瓜子、時鮮果品供客人隨意食用。跑堂進來沏茶,收要每人三十兩銀錢。

  台上的戲已近尾聲,驟然響起陣陣喝彩,外國人似乎更熱衷,起身鼓掌一片叫好。隨著樂聲變化,旦角姿容非常,嫋嫋婷婷,身姿如漢家飛燕,洛浦淩波。

  花無心立在走廊上,目光隨意一繞恰看見棠兒,一雙長眸晶然生光,扶著欄杆的手不由加重力道。

  散場後樓梯處人很多,棠兒一不小心撞到男子胸膛前,忙道歉,眼前是件白衣,抬目望上去,呼吸都窒住了。

  花無心英眉秀目,氣宇端凝,身形勻稱修長,扶她站好,聲音低沉地響起:“棠兒,真的是你。”

  棠兒的心怦然亂跳,全身僵硬地杵著。她曾無數次想過重逢的情景,一直以為自己的淚會奪眶而出,此刻卻感覺無比窘迫。

  憶起往昔種種,花無心的喉頭不禁微微升高,“去我那裏坐坐。”

  稍稍遲疑過後,棠兒發現他的個子似乎高了些許,勉強一笑,“我還有事。”

  隻在一霎,花無心神淡如水,一把拉住想要逃開的她。

  第59章 醉花間 (34)

  暮色蒼蒼, 晚霞綺麗,染得半天通紅。

  花家別墅離碼頭不遠,門口兩列家仆挺胸收腹站得筆直, 修竹疏雅, 掩著古色古香的三層建築群落, 一溜窗戶嵌著西洋水晶玻璃, 透若無物,顯得極為氣派豁暢。廣闊的草坪後有個花園, 遍地奇花異卉,邊角植著一排四季常綠的棕櫚樹。

  一進正廳,清雅的花香怡人心脾,洋地毯,落地大自鳴鍾, 洋燭台,洋紗窗簾, 奢華無比。

  東西兩個花廳錦繡裝成,玻璃窗襯得十分華麗,西洋玻璃非常昂貴,這樣整片大窗更是極為少見。青鳶在北京數年, 九爺是皇子中財力最大的, 府裏也有玻璃窗但不過徑尺,這樣多且大的玻璃可見奢侈不亞於皇親國戚。

  棠兒的臉白中透紅,極力壓製著因羞怯等複雜情緒而共同產生的忸怩。隻有天知道,一個廉恥未泯的風塵女子, 麵對昔日喜歡過的人該是什麽心情。

  丫鬟奉茶後離開, 花無心對麵而坐,長眸裏存著眷念, “你的樣子一點沒變。”

  棠兒心中極亂,嘴角浮起一個微笑,“你變了,不唱戲看起來很好,又英俊又有男子氣概。”

  仿若綿綿細雨灑入心底,花無心隻感覺肺腑清暢,溫暖如一方潤土,適宜萬物生根瘋長,唇角笑意漸濃,“棠兒,你能影響我的情緒,我好像猜出了緣由。”

  棠兒忙剪斷他的話:“你的小貓在我那裏。”

  花無心難言感慨,沉默良久,慢聲道:“那小貓極挑嘴,你如何養得了它?”

  這一刻,棠兒發現自己在他麵前不再是一個衣不蔽體的極貧女子,灑脫令她有了底氣,“我給它吃的,至於吃與不吃才不去管。”

  雙方的目光若離若合,心境極致紛雜微妙,隻聽自鳴鍾走動的聲響格外清晰。

  棠兒看了看時間,已近酉時二刻,起身道:“謝謝你的招待。”

  花無心突然明白,過往的無所適從,不可控製的情緒,竟歸於動心二字。他側過臉,望向晚霞染透的天空,心中含著千番滋味,萬種頭緒。

  一出門,棠兒情緒輕鬆,仿若從那個虛幻的華麗世界脫身,不見會念,見過了,腦子裏的一廂情願自然消彌於無形。

  迎麵,一輛四輪洋車剛進院門,丫鬟上前攙扶,從車內下來一位著裝華貴的婦人。棠兒見過,那是花無心的母親,臉頰有彤雲密湧瞬間染透。

  江夕瑤穿一身翡翠撒花洋縐裙,心上十分歡喜,高興地說:“我就說哪兒來的小公子,原來是棠兒姑娘。”

  青鳶笑笑退至一邊,棠兒紅著臉行一個萬福,微笑道:“您還是這麽美。”

  江夕瑤不由看向正門,逐笑道:“無心的名字取錯了,果真不懂得體諒人。”

  花無心見棠兒被母親拉回來,長眸微彎,滿臉笑意。

  江夕瑤將四個人的晚飯單獨安排在花廳裏,滿桌子菜,西式燭台和鮮花擺在餐桌中央。

  不一會兒,屋裏進來許多人,坐在正廳內侃侃而言,闊論高談:“粵海關那邊有風透出來,上頭好像要搞洋行許可證。”

  “哼,還不是內務府一句話的事。”

  “九爺下派皇商想占廈門港口做壟斷生意,商家們正在抵製,一旦皇商真能站穩腳跟,我們鬆江恐怕也守不住了。”

  一陣腳步聲過來,花啟軒在門口止步。他成熟穩重,鼻梁上架著一副西洋水晶眼鏡,有種溫文儒雅的氣質,定神看了棠兒一眼又轉身離開。

  棠兒萬沒想到會見到花無心的父親,想起金鳳姐說過的謠言,簡直尷尬至極。

  飯後,江夕瑤和棠兒坐在窗邊的軟榻上,四周全是各種花卉盆栽,芬芳馥鬱。江夕瑤捧著甜茶,溫聲道:“你還在聽雨軒?”

  棠兒頷首,兩頰滾燙,熱度一路直燒脖子。

  “非花那孩子懂事了,能為我們花家打理春風得意樓的生意,無心的婚事已退,這一年在學洋文。”

  棠兒紅著臉,良久才說:“我很感謝他。”

  江夕瑤喝一口茶,莞爾笑道:“第一次見我就喜歡你,直至現在,你氣質沉靜依舊沒有浮躁媚氣,這很難得。”

  棠兒臉上存著靦腆,隻是抿嘴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