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921
  棠兒臉上泛起熱度,雙唇浮起水亮的色澤,輕聲回:“他沒有要求我離開。”

  花無心生來好看,四歲進學聰穎無比,江夕瑤對愛子視如珍寶,讀書之外時不離身。豪門大宅丫鬟仆婦甚多,恐有色相誘他紈絝習氣,杜漸防微,故買非花為伴讀,伺候起居。非花小兩歲,衣著習慣越來越相同,結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為親密。

  江夕瑤似有心事,伸手覆上棠兒的手背,“你的情況我大致知曉,尚未掛牌的清倌人,我們花家還是能接受的,等會兒收拾東西跟我回去。”

  兩頰熱度更高,棠兒看著她,極不自在地說:“我不能離開這裏。”

  江夕瑤微微一愣,逼視著問:“怎麽?不願做小?”

  棠兒垂目,聲音越發低下去:“他沒有要我的意思。”

  江夕瑤沉默許久,從袖口拿出一卷銀票放到棠兒手中,“你若能為無心生下孩子,每個孩子我給十萬,當然,你得心中清亮,我花家絕對容不得糊弄。”

  見她低頭不敢言語,江夕瑤認真說:“無心聰明好學,十年誦讀萬卷貫通,並無長性,你好好珍惜機會。”

  天色陰得很沉,瓊枝玉立,落花扯絮般下起雪來,牆頭一樹紅梅,梅蕊裹著薄薄一層冰淩,在風雪中更顯嬌豔。

  單鬆友好賭,棠兒閑來無事便去作陪,一來二去竟通了牌局。她會算牌,上場先輸銀子,細心觀察每個人的微小表情,掌握這些贏多輸少,口袋裏進了幾百銀子。

  兩盆炭火烘得屋內暖意如春,雀兒牌清脆的碰撞間,月娥明妝麗服,嘴唇塗得鮮亮,笑對小蝶道:“李老爺,就是鄉下來的那個土財主,你還記得麽?”

  小蝶運氣好,一起手便開個暗杠,眉花眼笑道:“這人我有印象,是知憶的客人。”

  月娥嫌熱,脫去小襖身材豐若有餘,滿臉幸災樂禍,嗤地一笑道:“李老爺見不慣捧姑娘的規矩,先前鬧得雞飛狗跳,愣說知憶把他當成冤大頭,細裏一打聽,心裏更不平衡,覺得花下幾千銀子沒占半分實惠。聽說他貪便宜去南市打野雞,惹上花柳病,正在四處求醫呢。”

  聞言,小蝶不由看向單鬆友,含媚笑道:“真不知道這人怎麽想的,再想省也該去珠市碰運氣,南市的半老媽子伺候周到,溫柔又會巴結,唯一不美就在這裏。”

  單鬆友麵上藹然可親,笑而不言。

  月娥讓丫鬟拿來零嘴,邊吃邊看牌,打出一張萬子,“金鳳姐教得勤,小水仙就要掛牌了。”

  棠兒雙眉淡掃,薄施朱粉,穿一件素緞夾襖,氣質頗具清麗,蹙眉問:“她年紀還小,怎這麽快?”

  月娥轉臉,將吉祥福壽菊瓣盤拿到麵前,從裏頭撿了杏脯來吃,“十四,也不小了,現在的客人愛找新鮮,隔壁妙音閣的當紅小花才滿十三,紅得不行。”

  單鬆友笑看小蝶,打出一張牌,“小孩子家家什麽都不懂,我就不愛這新鮮。”

  小蝶心領神會,滿麵春情,媚眼朝他暗送秋波。

  棠兒隻感心中複雜,不可名狀,隨手打出剛拿的牌。

  單鬆友“嘩”地攤出牌來,笑道:“都看著胡,邊張你也打。”

  棠兒回過神,勉強一笑,將桌角的銀子抹到他麵前。

  單鬆友麵色平靜,桌下的厚底皮靴小動作不斷,棠兒不動聲色,繞旁邊避開,將月娥的腿朝前一挑。

  月娥是風月場中的老手,見單鬆友山根不高,門牙不好,猜他在那事上定不怎麽樣,玩味道:“杏花春館的當紅倌人綠萍巴結花無心不成,迷上武生賀翔,傳聞倒貼了不少銀子。”

  小蝶嘴一撇,皺眉道:“這種事都讓你知道了,想必是傳遍了秦淮河,明擺著當冤大頭活溫生,哪個客人還肯做她的生意?”

  “可不是嘛。”月娥乜眼媚視單鬆友,笑得一臉蕩意,“唱戲的功夫是自小練起,賀翔擔得起武生,體格定強於其他男子,綠萍還要做什麽生意,定是迷上這樁好事,快活還來不及呢。”

  單鬆友色眼一眯,立刻接口道:“我想起個笑話:有一妻令夫去買絲瓜,夫出門遇上賣韭者,那人勸之買韭。夫曰:’烹湯要買絲瓜耳。‘賣者曰:’絲瓜痿陽,韭菜興陽,如何興陽的不買?‘妻聞之,高聲道:’等絲瓜下鍋來不及了,就買韭菜吧。‘”

  頓時一陣嘩聲笑語,棠兒真心不慣這番淺逗輕挑的言語,抬目給月娥一個眼色。

  月娥不以為然,對棠兒翻出眼白來,冷嘲熱諷道:“同是唱戲,花無心卻是個旦角,他是彎是直,到底能不能行?”

  看著一臉窘迫的棠兒,單鬆友愈發心癢,桌下的腳又去挑弄,“叫我來說,世人享樂隻須在一個貪字上領略,滋味各有不同。”

  月娥生性放蕩,被單鬆友撩得紅暈眉梢,春融眼角,顧著小蝶在,隻能裝著若無其事。

  小蝶見棠兒冷著臉,笑一笑打了圓場,“有本事你去勾他,親自試試不就知道了。”

  看著棠兒吃癟的模樣,月娥心中解氣,打出一張牌正要開口,棠兒將牌一翻,筒子一色,抓了她的胡。

  打一整宿,棠兒又贏了幾百,離開小蝶的房已是頭暈目眩。

  風停雪止,屋宇被白雪覆蓋,空氣中彌漫著雪的冰香,沁人心脾。

  傳來一陣吵鬧,棠兒探身往下看,隻見小水仙雲鬢蓬鬆,釵環淩亂,穿大紅鳳頭鞋奔在前麵。杜若和蘭香跌跌絆絆在後麵追,口鼻冒著熱氣,不住開罵。

  青鳶道:“小水仙厲害,跟誰都敢動手。”

  “打吧,太老實隻會被人欺負。”

  姑娘們垂頭聳耳站成兩排,衣裳環珮,香風四流。

  小水仙脖子上有道抓傷,杜若臉上掛著彩,蘭香一臉委屈,眉尾明顯缺了一塊。

  金鳳姐抱著手爐,目光淩厲,嗬斥道:“打鬧也要有分寸,都破了相還怎麽見客?”

  小水仙發髻惺忪,氣滿胸膛,先發製人道:“她們在洗臉水裏倒東西,害我生了皮診,偷走我的荷包往恭桶裏扔。青蛇口中線,黃蜂尾上針,兩般未及她們毒。”

  杜若衣裳華美,耳垂上的金玉墜閃爍有光,朝她一瞟,冷笑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是我們幹的?”

  小水仙立時眼白相對,生氣地說:“除了你們,沒別人進過我的房。”

  金鳳姐眼中生火,心內飛刀,指尖朝三人腦門挨個戳過,“這裏是老娘的地盤,怎容你等撒野。”

  她氣得將蘭香向後一搡,冷言冷語道:“你今年幾歲?客人留不住還跟新人來勁,腦子到底還長不長了?”

  蘭香嚇得低頭不語,泫然泣淚,幾欲失聲。

  金鳳姐怒氣未減,狠狠諷刺:“小賤蹄子,省著點勁,眼淚要流在客人麵前才值銀子。”

  杜若心中不服,指尖絞著袖口,嘀咕道:“小水仙可不是省油的燈,瞧著沒人總在水路後門邊轉悠,定是想逃。”

  聞言,金鳳姐沉下臉,心裏竄出火來,目光直直定在小水仙臉上,厲聲道:“看來上回沒長記性,皮又癢了是不是?”

  小水仙著實被她打怕了,一臉驚慌,強辯道:“我沒有,杜若信口開河。”

  金鳳姐冷哼一聲,“趁早死了這份心,若是被你都能逃了,老娘這些年白混的。”

  杜若腰也直了,覷一眼小水仙,掩飾不住臉上那抹得意之色。

  金鳳姐向前一步,板著的臉在燈下閃著釉麵般的神彩,刻薄的語氣道:“往後要打,我讓你們來個痛快,不到頭破血流腦袋開花不許停,否則老娘拿鞭子伺候。”

  姑娘們凍得手腳冰冷,緘口結舌,大氣不敢出一聲。

  “老娘這裏沒有平等,你們想較個高低也不難,誰紅,老娘就偏袒誰。”金鳳姐抬手理一理發髻,頓時珠釵顫動,熠熠有光。

  第40章 醉花間 (15)

  金鳳姐將姑娘們的帕子收來供在沙盤之上, 這叫’撒帕看人麵‘,得白眉神保佑,相好的客人便不會移情。

  但看畫像中的白眉神, 長髯偉貌, 騎馬持刀與關公略像, 隻眉白而眼赤。

  蘭香哭紅了眼睛, 點香後跪在蒲墊上叩頭,接過丫鬟遞來的小便桶, 拿木棍邊敲邊念叨:“求白眉神保佑我金衣玉食,客人多廣,揮金如土。”

  媽媽口袋裏兜著雲片糕,炸蠶豆,糖果子等好零嘴, 從附近哄來兩個七八歲的男童。

  丫鬟們圍在門邊喁喁私語,媽媽將男童抱到蘭香的榻上, 任他們跳跳蹦蹦將被褥床榻弄得一團糟,這叫’踩屋子‘,相信這樣的儀式會給生意不好的姑娘驅除黴運。

  娘姨蹲身從榻下找出小便桶,須臾回來, 將洗幹淨的小便桶用抹布擦幹, 拿一壇上好的桂花酒往裏倒。

  棠兒立在書案前練字,聞到酒香不禁舉目,無比驚詫地問:“這是做什麽?”

  娘姨笑吟吟回:“姑娘,你方來不知紅樓秘法, 這酒在沙盤下供過, 你悄悄哄那花公子吃下,可保他時時惦記, 至此絕不移心旁人。”

  此言一出,棠兒的臉瞬間紅透,心中著實複雜,哭笑不得,“倒了,我才不哄人喝這個。”

  金鳳姐派丫鬟來喚,棠兒下樓,見她與小水仙對麵而座,嘮嘮叨叨說個不停:“手是女子的第二張臉,要想滑若真絲,定沾不得半分粗活,往後擰毛巾抹臉讓丫鬟伺候。”

  小水仙羞生俏麵,連脖子都紅透了,耷拉著腦袋,隻差沒將下巴戳進胸膛裏去。

  “別羞呀,好好看著。”

  金鳳姐將一隻長四五寸的角先生塞到小水仙手中,親做示範,“待他舒服了慢慢加重力道,你先學用手,再學……”

  棠兒心口泛起一陣極致的厭惡酸楚,快速轉身逃開。

  亭台假山被白雪覆蓋,有種空寂落寞的厭世感,片片飛雪在風中回旋,如此潔白,以那樣浪漫的姿態墜落到無底淤黑之中。

  夜色漸沉,麗園街車流如織,家家紅樓門庭若市,滿堂燈彩。

  公子著裝普通,帶著兩個麵目伶俐的書童進門,媽媽上前,一雙勢利的三角眼從上至下,恨不能打量到來人腳板心去,態度散漫地說:“我們這裏打茶圍,最低三十兩。”

  打茶圍是指姑娘與客見麵,唱曲,聊天說笑,客人一般為兩到三人,故而有多個姑娘或者丫鬟們在旁。客人會提前續銀子,多數不會坐過一盞茶的時間,因為過了是很丟麵子的事。偶爾有不懂規矩的單客,茶吃淡了不走,媽媽會毫不客氣給臉色看。

  三人幾乎同時皺眉,公子朝廳內張望,隨意指了一道倩影,“我就打她的茶圍。”

  媽媽翻了翻白眼,隨即伸出手來,“那是杜若姑娘,五十兩,先拿銀子。”

  公子後退一步,反過來仔細打量她,一口地道的京腔:“狗眼看人低了不是?這麽大的店,鴇媽就這眼力勁兒?”

  媽媽氣得臉孔一板,掀唇嘀咕一句:“是體麵人,拿銀子說話。”

  金鳳姐瞧來人年紀不到二十,一身衣裳不是好料但言行舉止帶著傲氣,明顯見過世麵。她大獻一番笑語殷勤,斷定這種人家中非官既商,總之不似等閑,仿若見到親人般熱情,“這位公子茶廳請。”

  公子這才滿意,昂首挺胸,拿出兩錠金元拍到案上,不忘回頭朝媽媽挖苦一句:“什麽東西!”

  媽媽臉上的僵笑比哭還難看,隻得自尋台階,扭腰招呼其他客人。

  丫鬟們忙著沏茶,上鮮果點心,金鳳姐一個眼色示意,杜若立刻領會,媚眼橫波直直向公子飛去。

  粉香蘭氣,熏得人魄蕩魂飛,公子斜欠身子而坐,喜杜若臉頰紅潤,有旺夫之相。

  杜若獻笑丟情,與他相談甚歡,不刻便套出底細。公子是北京人,名叫張超,家室豪門,來江寧是要參加來年春試。

  張超神魂若醉,讚道:“芙蓉出水紅顏露,肥瘦相宜比玉環,此美應是天上仙,不知怎會落下凡。”

  杜若姿色中等從未被人這般誇讚,不覺芳心微動,受寵若驚,羞得低眉,一派委婉含蓄。

  張超直直看著杜若,眉棱一挑,問道:“百昌參行是我舅舅所開,我不日得去他城南的府上,今晚住你這兒可方便?”

  杜若沒想到他這般直接,魂靈直如被勾去一般,頓時春心蕩漾,神不守舍起來。

  張超不顧丫鬟們的目光,笑著攬她入懷,低語道:“我俊美多金,你跟了我,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金鳳姐自認為火眼金睛,進門三顧,便知客人身家背景,聞言三句,便曉人品才學。聽丫鬟一說,心中暗喜,風擺楊柳般進去茶廳,表情卻是認真起來,“想求我這裏的姑娘,哪有公子這樣急?擺雙台撐場麵,置辦衣裳頭麵,樣樣不能省。”

  “急與不急,還不是銀子說話?”張超招手讓書童拿過來一隻皮麵箱,鑰匙打開,裏麵全是金燦燦的大金元和一卷卷銀票。

  金鳳姐激動不已,滿麵喜色,奉承得不知怎麽才周到,命丫鬟將最好的糕點,時鮮果品,一股腦重上一遍。

  張超笑道:“我帶錢太多怕遭賊匪,故意穿得寒酸,臨行前家父叮囑,要我到了江寧務必去舅舅家安心讀書,就近應試。我隨身帶著書信,不看也知道內容,去了舅舅府上哪能得玩樂方便。你開個價,我喜歡杜若姑娘,先在這裏住幾天再說。”

  金鳳姐略一思量,十分巴結,滿臉堆笑道:“既然公子與杜若兩情相悅,我也不好為難,住局可以,先拿六千六百兩銀子。話又說回來,公子不能委屈杜若,擺酒,置辦衣裳頭麵,一樣也不能少。”

  張超爽快答應,仔細將皮箱上鎖後交給金鳳姐,“我用的銀子還有,這裏金元加銀票二萬餘,勞媽媽幫我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