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648
  知憶遲疑片刻,不安地說:“我抽屜裏的三百多兩銀子,不知為何就沒了。”

  “你是怎麽看的?”

  知憶六神不寧,思量一陣,搖搖頭,“我不知道。”

  倒貼是紅樓裏的大忌,畢竟,正經花銀子的客人誰能接受,自己花出去的錢被姑娘拿去養別的小白臉?金鳳姐最厭’吃花台‘的男子,警告訓斥從未間斷,即便這樣,也總會有人犯錯去’熱客‘。

  棠兒看著她,無奈而笑,“其實你心裏有個大概對麽?”

  王顯生才華橫溢,僅第一次進門拿出真金白銀,知憶曉得他囊中羞澀,而後每每接濟。她將紗絹收入袖口,長長透一口氣,悵然道:“罷了。”

  棠兒拉了她的手,“姐姐,善良也不是隨便用的,你還有弟弟妹妹要養活,我們試試這位王公子可好?”

  知憶柳眉顰蹙,目中依有躊躇之色,又是一陣沉默過後,輕輕點了點頭。

  一局至半,王顯生略顯浮躁,放眼紋枰,白子已無力扭轉敗局。

  棠兒笑盈盈過來,“姐姐,匣子裏的八百兩銀票總擱外頭不妥,偏我又尋不到你妝台的鑰匙。”

  知憶看一眼越發緊張的王顯生,轉臉看著棠兒,惆悵道:“待這局奕完我拿給你。”

  “好。”棠兒微微一笑,輕步出了屋子。

  不一會兒,一個紅襖綠裙的娘姨上樓,朗聲道:“知憶姑娘,出局。”

  紅樓裏雖有皮肉生意,但為了清爽不養’龜‘,故而叫局這種事由娘姨和媽媽們代勞。

  見她為難,王顯生表現得善解人意,“去吧,莫當我是外人。”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棠兒和知憶回來時王顯生已經離開。采蓮正在收拾棋盤,回頭一笑,耳垂上的金燈籠墜子歡快跳躍,遞一張素箋過來,“王公子說有事先回,明日再來。”

  知憶接過那張帶著芳香的箋紙,瀟灑的瘦金體:“堪尋訪,丹青屏,幸遇意中人。偎紅倚翠處,心生暢,故生情。”

  棠兒從裏屋出來,美目清揚,唇角微綻笑意,“他果然將銀子還回來了。”

  知憶心中一涼,失魂落魄地坐到椅子上,一雙眼睛淚珠滾動,良久才說:“都在苦苦掙紮,王公子不是這種人,他一定是遇到了極大的困難。”

  棠兒從她指尖抽出素箋,那筆勢瘦勁,形質俱佳,不禁感歎道:“真是好字!若他明日真來,原因隻有一個,他被我說的八百兩套牢,企圖得到更多。若他不來,今日這番倒可當是一時下策。”

  兩行淚水瞬間滑落,知憶癡著臉,吸緊鼻子,手臂倚在桌上,顫聲苦笑道:“人還是活得別太明白比較好。”

  清河街是老牌紅樓的聚集地,楚湘樓、杏花春館、馭嬌樓、邀月閣,一座歇山式三層紅窗樓前,楠木牌匾上“錦香居”三個大字,氣派無比。

  來客有男有女,男童們沏茶送點心,穿梭在戲台前的香閣中。

  棠兒妝容淡雅,穿水紅對襟小襖,映著白皙的臉透出淡淡暈紅,見台上正熱鬧,出場的旦角不是花無心,不由喚來男童問:“今日有花公子的戲麽?”

  “這位姑娘多久沒來?公子早就不唱了。”

  棠兒心下一沉,將瓜子扔回碗碟裏,起身去往後台。

  後台一片繁忙,有人對鏡勾妝,有人找頭套,幾個小旦露著雪白的半張臉,臨上場,開腔練嗓子的大有人在。

  花無心衣著極是華美,以楊貴妃扮相,沉重的頭飾上嵌滿寶石、水鑽、珍珠,奢華無比。他的臉上塗著厚重的粉彩,胭脂暈在眼角和臉龐,目光望向虛空,不知在想些什麽。

  催場的跑進來,隨著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離開,頓時安靜許多。

  見他怏怏不樂,專心輕撫懷中的貓兒,棠兒低顰淺笑,顧盼生嬌,緩緩開口唱道:“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花無心激動回望,雙眸似蘊藏著全世界的光,停了撫貓兒的手,輕啟紅唇,行腔優美:“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默默對望,兩人眼中皆有喜悅神色。

  棠兒正想接下去,花無心卻將貓兒放到椅子上,起身道:“你咬不住過腔,唱得不好。”

  看著他,棠兒感慨美色不專屬於女子,明亮的眼珠動搖幾下,直直定在他棕色的瞳仁裏,嫣然一笑道:“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這句老話分毫不假,就這幾句,我練了很久。”

  過往有很多想接近自己的女子,隻她最為用心。厚厚的油彩下,花無心的神色有些複雜,略帶不快地問:“你怎多日不來?”

  他相貌清俊,眼尾上揚,妝容堪稱花嫣柳媚,以至於棠兒麵對他時總會失去自信,“我在準備花魁甄選,每天排舞練曲實在太累。”

  “花運亨通,香名鼎盛……”花無心頓時失望,已然確定她的心思,眸子裏的喜悅一點一點淡下去,“當花魁有什麽好,你喜歡應付那些肥頭豬腦,滿腹壞水的臭男人?”

  棠兒毫不掩飾,坦白地說:“貧困是個分解廉恥的屠宰場,你從未置身於渣滓和生存窘迫中,自然理解不了。”

  花無心的確體會不到,摘下頭飾扔到案上,拿濕手巾對鏡擦臉,“你不用排舞練曲,隻要我發話,選與不選你都是花魁。”

  棠兒將心一凜,睫毛下,明澈的瞳仁印出頭飾華麗灼人的燦燦珠光。

  別墅豪華氣派,竹林掩映著白牆碧瓦,一進門,暖氣夾著淡淡香味撲麵而來。

  雕花隔斷,貯書格,陳鼎櫃、供花台、清一色都是金絲楠木,牆上掛著一柄七尺有餘的玄色長劍。臨窗的大案上,翠玉小磬,文物玉筆,金盅玉硯,應有盡有。

  棠兒落座用茶,望向那個發出聲響,金燦燦的小匣子,中間的圓盤刻著符號,底下墜一個小秤砣,不住輕晃,節奏規律。

  水霧彌漫,屏風上印著花無心修長勻稱的身影,他身上仿若罩著一道光圈,那是富有,神秘與美好的光環。

  棠兒黛眉低顰,心緒紛亂難安,和他相處的感覺太特別,說不出究竟是安心還是壓抑。

  花無心裸著上身,一雙清透的眸子望過來,仿若一不留神就能將對視者的靈魂吸走,“父親不許我唱戲,至你不來我便沒再上台。”

  棠兒心中突突亂跳,本以為他的身形會很柔美,原來胸膛上的肌肉恰到好處,膚色極好,仿若一枚棱角分明卻質地溫和的良玉。

  精致的三棱屏風可開可合,鏤花銀棱中暗裝香槽,將藏在裏麵的香爐點燃,整個書房隨之香雲靉靆,終日氣息芬鬱。

  非花依舊是素簪白衣,秀氣成采,從大櫃中拿出衣裳,熟練伺候花無心穿衣。

  棠兒禁不住出神,白衣男子總會讓她莫名感覺親切,驟然發現,花無心與非花的氣質竟是那麽接近。

  花無心走出來,挺拔的身影映在大鏡中,透過鏡麵看著她,“你怎麽老是發呆?”

  他的話陡然敲響在耳中,棠兒回過神,眯著眼笑出來,“順其自然就好。”

  花無心坐下,眸子裏是不染纖塵的歡喜,柔聲說:“父親給我定了一門親事,可我不想娶她,我們逃走好不好?”

  棠兒眉心微蹙,不可置信地說:“地生連理木,水出並頭蓮,你我又不是張生,崔鶯鶯,一起逃走算什麽?”

  花無心稍作停頓,側過臉,左耳上多了一枚款式簡潔,閃閃灼亮的洋鑽耳釘,對非花道:“你先下去。”

  非花順手帶上門,貓兒不知從何處鑽出來,徑直跳到花無心膝麵,扭身蹭蹭腦袋,尖尖的小爪在衣料間發出細微聲響。

  花無心長眸一垂,突然嫌棄,立時站起身。

  “喵嗚”貓兒慌忙跳下,一黃一藍的眼睛打量主人片刻,撐爪在地上伸個懶腰,隨即優雅離去。

  花無心撣了撣衣袍,在銅盆中仔細洗手後擦幹,走到棠兒麵前站定,將長發攏到耳後,溫柔一笑道:“你閉上眼睛。”

  一時靜悄悄的,隻聞自鳴鍾沙沙走動,旋即“當當”發出清脆兩聲。

  棠兒若有所思,目光還落在貓兒身上,輕聲地問:“為什麽?”

  花無心眸中閃爍著淡淡幽光,微笑作答:“我想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接受女子。”

  睫毛微微一顫,棠兒懷裏似揣著小兔子,閉上眼睛,輕輕仰起臉,有些緊張,有些期待,像是等待獲得糖酥的乖小孩。

  花無心鼓起十足的勇氣,那個吻卻沒有落下,眼神中帶著無法訴說的複雜,“我們去吃飯。”

  棠兒睜開眼睛,笑容緩緩舒展開,他的相貌過於俊美,眸子裏蘊藏著一種說不清的幹淨,沮喪的樣子著實有趣。

  第38章 醉花間 (13)

  三層歇山式建築, 飛簷淩空,鬥拱交錯,高懸的匾額上寫著“春風得意”四個大字。

  入內別有洞天, 大院包著小院, 曲廊亭榭, 園林布局精妙, 清雅超俗。

  方跨進屋內,溫暖如春, 迎麵是滿堂富麗,地上鋪著厚絨毯,門邊各一隻人高的景德鎮青花瓷瓶,牆上掛著巨幅江南煙雨圖,落款處蓋有名家朱印。

  青鳶上前為棠兒寬下雪服鬥篷, 棠兒扶梯拾級而上,三樓視野極佳, 地龍將屋內烘得暖意融融,窗格開著沒有半分炭氣,既敞亮舒適又好賞雪。

  憑窗遠眺,白雪覆蓋下的秦淮河浸潤在傾瀉而出的奢靡中, 不曾褪色半分, 水色燈影印出兩岸萬頃樓閣,河水泛著璀璨波光,五光十色的水波又漾起縷縷明漪。巷道有深有淺,紅樓酒肆連綿蜿蜒, 每座拱橋相接小巷, 畫舫燈影反暈出朦朧煙靄,水路四通八達。

  北地胭脂, 南朝金粉,秦淮河的繁華如夢如幻,正如一位身量纖柔卻熱情奔放的女子,正向人們翩翩起舞,炫耀江南最迷人的風姿。

  花無心至身後抱住棠兒,唇貼近她的臉頰,“天天在這裏,還有什麽好看的?”

  溫熱的呼吸膩在耳畔,棠兒癢得想笑,不由聳起肩胛躲開,“你這話有些焚琴煮鶴的意味。”

  “這主意好,我焚琴,你煮鶴,我的嘴很挑,要煮得好吃一些。”

  見他存心打趣兒,棠兒無奈一笑,長裙曳過幹淨的地麵,轉身進了廳內。

  青鳶立在一旁暗中觀察,花無心和非花都是高手,武功深不可測。

  品茶吃瓜子間,非花已經上了第一道菜,白玉圓月碟,底下是一層冰,四方薄塊數片魚肉,色澤橘紅。

  花無心夾一塊在玫瑰橙料碟中蘸了蘸,喂到她嘴邊,“嚐嚐。”

  入口清爽,韌度適中,肉質鮮美,棠兒咽下,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微笑道:“有錢真好。”

  窗外,雪落無聲。花無心臉上的笑意冷熱無辯,“你很喜歡錢?”

  棠兒並不否認,嫣然一笑道:“你體會不到什麽是窮困潦倒,讓我來告訴你什麽好吃。霜打過後巴掌大的小青菜,用少許豬油,隻放鹽不能太熟,吃到嘴裏有點甜也有青味,特別舒服。”

  她說話間笑眼流波,動人憐愛,花無心凝神靜聽,緩緩露出笑意。

  棠兒想想又說:“熬出來固定在陶罐中的麥芽糖,天氣太冷,要用兩隻木箸才能撬動。絞成葫蘆形,越大越好,一口咬下去能甜到心裏,最好和兄弟姐妹一人一口,比誰的嘴大。”

  著實有趣,花無心眸子裏晶然生光,似乎能想象出那番場景。

  兩盅魚翅過後,菜品陸續上桌,幹鮑扣鵝掌、龍蝦三吃拚盤、紅煨海參、清蒸大閘蟹、香煎鬆茸、炭烤烏魚子、幹貝芥菜心、大白菜蒸火腿片、竹蓀骨湯、京塘蓮藕、冰糖血燕窩。陶砂火鍋放在中央,整套荷花琺琅攢盤圍成一圈,小鮑魚、海蝦、牛肉片、蝦仁、鹿肉片、鮮魚片、螃蟹、泡發海參等不及細述。

  炭爐中的酒熱了,醇香四溢,非花上前取出為兩人斟上。

  棠兒輕瑉一口,綿軟入喉,呼吸都是香味,“好酒好菜,單飲無趣,我們行酒令如何?”

  她的臉粉裏透白,皎若明月,花無心略想了想,溫聲道:“我姓花,你叫棠兒,我們就以一個花字飛觴,須每句第二字為花。”

  棠兒仔細想了想,抿嘴兒一笑道:“那酒怎麽喝?”

  花無心喚非花拿來兩隻精致透明的西洋琉璃杯,抬手斟七分滿,“你一杯兩開或者三開隨意,我一杯一開,你看如何?”

  棠兒欣然同意,對飲門麵一杯後,抓小把瓜子在桌上,垂目一粒一粒數起來,笑道:“單數你先,雙數我先。”

  待她數完,是三十二粒,想也不想就道:“春花秋月何時了。”

  花無心回:“梨花一枝春帶雨。”

  “稻花香裏說豐年。”

  “亂花漸欲迷人眼。”

  棠兒眸光如水,端著酒杯,蹙眉道:“煙花三月下揚州,無花無酒過清明,桃花潭水深千尺,楊花落盡子規啼,桃花流水鱖魚肥。難度太小,換個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