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969
  玄昱早已察覺到她的關切,淡然道:“伸手。”

  棠兒未及多想,不好意思地伸出手。下一秒,玄昱一手捏住她的指尖,另一手舉起戒尺,她慌地偏過臉,眯眼聳起肩胛。

  玄昱本就是作弄,那冰涼的戒尺落下極輕,“我教你認識錯誤,你卻兩眼隻關心吃的,打也不知道躲,真夠笨了。”

  棠兒不服,心想:爹爹每回見你都得審慎請安,隻差沒行跪禮了,你存心欺負,我敢忤逆嗎?想回嘴又不好開口,一扭頭,長發不小心纏在了他領口的扣子上。

  “別動。”玄昱實在想不出她怎麽這麽笨,正伸手去解,卻聽腳步聲朝書房進來。

  棠兒用力想要掙開,越急那頭發反而纏得越緊,“我們不能被爹爹看到。”

  玄昱也感覺窘迫,情急之下將她一攬藏進了厚重的窗簾內。光線很暗,他耐心整理她亂糟糟的頭發,視線落在了她淡粉色的唇上,心怦然而動。

  空間密閉狹小,棠兒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和自己一樣跳得極快,爹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咽了咽口水,安靜得不敢動彈。

  此刻的情景過於微妙,玄昱的目光直勾勾鎖在她的唇上,手指輕撫上去,臉已不自覺地俯近,片刻又被自製力生生拽回。

  棠兒以為他會親過來,整個人有種酥麻的顫栗感,忙將臉貼在他的衣襟前。

  玄昱小心擁她入懷,下巴貼近她的額頭,閉目感受此刻的甜蜜。

  爹爹終於離開,棠兒急忙打開簾子,雙手拽緊頭發想要蠻力扯斷。

  玄昱一言不發地拉開她的手腕,繞起發絲一縷一縷仔細拆開,溫柔一笑,抓起一顆櫻桃喂到她嘴裏。

  棠兒抬目看他,又低下頭抱著櫻桃碟子離開,果然好吃,她的腳步輕快,隻感覺一躍就能飛上雲端。

  雨過天晴,明媚的陽光隔著蟬翼紗滲入書房,更顯朦朧柔和。

  李存孝對玄昱頗有感情,與之品茗,重講資治通鑒,又簡單剖析了後唐致亡的原因。見他走神,已然領會其意,微笑道:“曆朝曆代,皇子們分封建衙,一旦兵強馬壯殺回皇城的大有人在,萬歲將皇子門困在眼前正是要防曆史慘劇。道家言,正身直行,眾邪自息。萬歲聖明且運籌帷幄,太子當不了建成,隻需在一個‘穩’字上作好文章。”

  玄昱拿碗蓋緩緩撥開茶葉,“老九等人處處給我設陷阱,我亦想求穩,隻這一個穩字談何容易。”

  李存孝沉思片刻,胸有成竹道:“若是別的朝代,九爺謀略之深的確得當,問題出在當今萬歲英明,故而他急於拉攏人心的上策反會成下策。萬歲春秋鼎盛,斷無半分昏聵,太子隻需辦好每一件差事即可。”

  玄昱放下茶碗,謙遜地說:“老師的話學生記住了。”

  棠兒用托盤端著參雞湯進來,恭敬施禮,先給玄昱,再伺候爹爹喝一些。

  玄昱見她嘴角帶笑,料她聽見了方才的談話,“你有話想說?”

  棠兒想起玄昱先前的話,遲疑片刻後道:“富貴乃爭,人相構也,爹爹的話太子隻能聽一半。正直固然重要,但不能太實,否則曆代哪來度心術,登龍十二術,羅織經,諸如此類角謀鬥智之書。”

  此言一出,李存孝麵如土色,“女兒家懂什麽,休得胡言。”

  棠兒立刻覺察到父親的擔憂,對玄昱道歉:“民女大膽妄言,太子莫怪。”

  玄昱神色自然,“閑談而已,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棠兒看向父親,見他沒有阻止的意思,不緊不慢道:“天下安定免不了貪腐,當下需治內,若不醉心於權術很難控製局麵。機事不密則害成,厚黑做人,厚道做事,審視時弊,時時調整戰略更為重要。”

  一番解析拋開儒家思想卻甚是有理,又好似剔骨挑筋一針見血,聽得李存孝目定口呆。

  玄昱自忖片刻,語氣稀鬆平常:“受教。”

  棠兒的心陡地跳快,小聲道:“民女不懂政治,這些屬隨感而發,信口之言。”

  玄昱見老師一臉惶恐,有意問道:“我看棠兒年紀也不小了,可許過人家?”

  霎時,棠兒羞愧萬分,臉紅到了耳根,垂目低下頭。

  李存孝點頭道:“回太子,小女今年十九,與表親約有婚事。”

  棠兒看向父親,不說自己壞了名聲沒法嫁人,當年走投無路,娘親曾將自己送去表哥家,他們一家人年年去北京送拜禮,可得知父親獲罪後態度急變,並不承認有婚約這回事。

  玄昱淡淡一笑,將心思直接說出:“我喜歡棠兒,請您將那邊的婚約退了。”

  此言一出,李存孝愕得兩眼發直,顫著唇道:“我乃罪臣,小女恐無福伴於太子身側啊!”

  玄昱心意明確,決心不再委屈自己,更不會給李存孝猶豫推辭的機會,聲音不高語氣卻重:“請老師考慮一下,她可以嘉親王孫女寧悠的身份嫁給我做側妃。”

  棠兒審視著玄昱的臉色,行下萬福道:“謝太子抬愛,民女隻願一心侍奉雙親,終身不嫁。”

  玄昱眸子裏有一絲涼意,因克製而顯出森然,“心願固然重要,但這件事由不得你。”

  棠兒氣得轉身就走,李存孝萬想不到她竟敢甩太子臉色看,一下杵在當場,手腳禁不住打起抖來。

  缽子裏植著一叢銅錢草,棠兒單手支著下顎。雨中的庭院水霧迷蒙,苔蘚茂盛,花木扶疏,一架荼蘼開得正盛,複合著水氣更呈清香。

  開到荼靡花事了,這春日就要過去了……

  雨聲通天徹地,天地都陷在混沌中,仿若一場美好迤邐的夢境,一切,包括爹爹和玄昱都顯得這麽不真實。

  她反複糾結,定定出神,於是,三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清晰浮現在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路過的同學們記得點個收藏,比心。

  第26章 醉花間 (1)

  三年前。

  啟明星升起, 相較於入夜的紙醉金迷,天亮後的秦淮河是令一番景致。各紅樓藝館,曲巷勾欄皆滅了彩燈, 河道中樓船畫舫依次停泊, 再不見歌舞弦音, 舞姿妙曼的勾魂美人兒。

  如果說這頭是尋歡享樂窩, 僅一街之隔的老城隍廟則是另外一番天地。

  路麵坑窪不平,兩側賣鮮果蔬菜的小商販雲集, 個個灰頭土臉費力吆喝著,街角有個臨時的人市,活不下去的人會跪到這裏,往自己頭上插根稻草以示賣身。

  妙齡女子往臉上塗脂抹粉,隻為渲染美貌。棠兒也在臉上塗抹, 那是灶台下的黑灰,為的是遮掩窘迫, 稍稍慰撫胸膛內那顆保存著最後一絲廉恥的心。

  她跪坐著也不言語吭聲,麵前是一張破草席,直挺挺裹著人,兩隻黑黢黢的大腳丫子露在外頭, 隱約散發著一股子又酸餿又腐臭, 類似茅坑的怪味。

  天底下可憐人何其多,人們臉色沉悶,庸庸碌碌,時常瞧著也就麻木了。

  占卜算卦, 看手相拆字的攤位圍滿了祈求破解悲催宿命的人。且過一生, 草木同腐,他們寧願相信江湖術士, 也不願理會乞討之人波濤翻湧的內心世界。

  日頭高懸,車馬過後的灰塵浮在陽光中,一群閑人圍過來。

  棠兒的手肘輕輕一動,同跪的男孩立刻伏在草席上放聲嚎啕:“狠心的哥哥喲,你這撒手一去,留下我們怎麽活呀?爹娘去的時候,你可是答應過照應我們。”

  因安徽等臨近長江的地帶發了洪災,湧到江寧的難民越來越多,每日病死餓死的不計其數。圍觀的人沒有拿銀子接濟的意思,指指點點倒是出了主意:“想開點,你倆合力將哥哥抬到西邊化人場,就扔到裏頭自有衙役點火焚了。”

  “罪過,屍首都臭了,早處理落個幹淨。”

  鼻端嗅到難聞的氣味,玄昱微微皺眉,不禁展開手中的湘妃竹扇。

  還沒等人上前,已有熱心小販瞧出他們是買下人的主,一邊指著兩人,一邊賠笑道:“大東家菩薩心腸,給這兄妹一個合理的價錢,好讓他們的哥哥早些得到安置。”

  男子白麵無須,躬身看著主子的臉色,細聲道:“主子,買人可有講究,發色油亮牙齒整齊的才得用,今日沒趕上巧,這兩個都不中用。”

  小販一聽來了懂行的,急忙道:“東家這話不然,這年頭窮人食不果腹,一年難得喝上幾回油水,何談發色油亮?您瞧這兩個娃牙齒差不多就行。我一賣菜的又不掙您銀子,天天瞧著也有經驗,就這條看好了,領回去米粥白麵養幾天,保您得用。”

  男孩瞧來人衣著貴氣,忙接話:“我兄妹雖走投無路,但沒插稻草也就是不賣自己,各位爺發個好心腸給點銀子吧。”說完,又嗚嗚哭起來。

  “臭脾性!”小販斜眼一打量,忽感眼熟,心裏不刻便有了大概,將汗巾往肩膀上一搭,“不知好歹,這世道能討著幾個銅子兒?跟了好東家才有飯吃。”

  小販蹲身挑起竹簍而去,人們瞧著沒什麽熱鬧可看,逐漸散去。

  這就是朝臣們口中的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玄昱原本心緒平靜,此刻被這人間慘劇攪出一腔漣漪,低頭看向那個女孩,她年約十五六歲,肩膀單薄,穿著墨藍色粗布衣裳,髒兮兮的一張小臉依舊能看出相貌端正。

  棠兒舉目而視,那折扇之上是一雙劍眉和明若朗星的眸子,他與這裏格格不入,身形修長,穿一襲幹淨刺目的白衣,瀟灑飄逸,恰如臨風玉樹。

  對上她清澈如水的眼睛,玄昱心下莫名一動,側臉對太監道:“給他們一些銀子。”

  眼見他大步走開,棠兒突然開口:“一百兩,做牛做馬,上刀山下油鍋任憑主子差遣。”

  太監掏出幾個碎銀子,本是準備打發了就走,聽見這話不禁嘲笑:“一百兩,你的命好值錢嘛。”

  棠兒一笑,兩頰現出淺淺的酒渦,不緊不慢地說:“外人看來貧者之命賤如草芥,我這條命雖不值多少銀子,卻是自己最為寶貴之物,故不得不敝帚自珍,要個好價錢也是求個安慰。”

  任何人都藏有一份賭徒的心理,玄昱驚訝於她與表象不相匹配的勇氣,沒有回頭卻停了腳步,“人我要了。”

  “主子,她這是漫天要價,這種小婢丫頭賤命一條,頂多值個十幾二十兩。”

  玄昱半眯著眸子,並不言語隻是冷冷一眼睨過去。太監兀自一愕,急忙道:“奴才知道了。”

  目送那抹高大的背影遠離,棠兒已然將方才之事在心中過了一遍,起身活動略微麻木的雙腿,“三百兩,先驗銀子。”

  太監忽地一愣,一口京腔諷刺道:“敢在爺麵前打把式,給臉不要!”

  棠兒見他氣急了眼,半笑不笑道:“你的主子明顯不是來買婢女,定是瞧上了我的弟弟,我們兄妹同進退,三百兩不貴。”

  太監火一上來,幹脆扯著鴨公嗓罵上了:“喲嗬,死的也算,真當爺是冤大頭活菩薩?”

  “東家出不起銀子就趁早回去。”

  “你……”買吧明顯被她訛銀子,不買又交不了差,太監手指點點兩人,憋住即將出口的惡語罵詞。

  見兩人合力抬起草席往巷子裏走,太監權衡利弊後依舊氣得直跺腳,悻悻追過去,“停下,趕緊把爺的差事辦好了。”

  棠兒本就抬得吃力,聽了這話立時放下草席,仔細掂一掂他火急火燎遞過來的銀子,心中暗暗掂掇,目光落在他腰間的寶刀上。

  太監拿出印泥叫他們按手印,想到出的是三份銀子回去不好交代,看了草席中的屍體片刻,蹲下來剛觸到那手,愕然發現蒼蠅叮擾下的屍體居然微微抖動著。

  “詐屍!”他臉色土灰,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棠兒一驚,腳用力踢過去,草席裏的人猛地睜開眼,一咕嚕爬起來,撒腿就跑。

  “站住!”太監回過神,慌忙抽刀追出老遠,那三人狡兔般消失在巷子深處,哪裏還追得上。

  世風日下,他萬萬沒想到會遇上欺詐,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心中越想越窩火,狠狠啐了一口:“呸!不知天高地厚的潑皮小鬼,待爺抓到非得剝掉你們一層皮!”

  穿過低矮密集的房舍,窮苦人家臨時搭建的秸稈窩棚隨處可見,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圍上來,棠兒將懷中的糖果子遞過去,孩子們各有所得,隨即一哄而散。

  一縷縷陽光從竹篾縫隙中鑽入屋內,熟悉的藥香味彌散在空氣中,藥吊子存著柴火燃盡的餘溫。棠兒麻利地逼出滿滿一碗藥汁,俯身扶起虛弱的婆婆。

  婆婆的臉布滿歲月痕跡,目渾濁一片,如何努力都視物不清,大口喝完藥,吃力地喘氣。

  棠兒順手擱下碗,將銀子交給婆婆,微微一笑道:“婆婆,有錢了,我等會兒就去給您請個好大夫。”

  婆婆的手滿是褶皺,微顫著仔細摸索,忽然激動,“我是快進土的人,何需糟蹋銀子,這些留給辰耀讀書用。”

  青天白日之下,窮困仿若無法遏製的瘟疫。銀子總是集中在擁有權利的人手中,有人拚了命去活卻依舊食不果腹,周而複始,棠兒真心不甘,更恨極了貧窮。

  驟然傳出一陣此起彼伏的犬吠聲,棠兒的心轟隆一震,忙安撫好婆婆,迅速離開。

  馬蹄急響,眾人驚愕張望。十數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翻身下馬,帶頭之人收起馬鞭,陰森森睨著人群,大聲喝道:“交出今日在早市行騙的一女兩男,否則休怪老子刀不留情!”

  話音剛落,一個滿臉刀疤的男子擒來一名老者,隻見刀光一閃,利刃在老者脖子上一抹,頓時鮮血噴湧。眾人尚未反應過來,那男子目光凶狠,若無其事地補上一刀,殷紅的鮮血頓時濺了滿地。

  “殺人啦!”一聲淒厲的慘叫引發騷亂,頓時雞飛狗跳,人們四散而逃,那幫人行動整肅高效,片刻便抓了多人控製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