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252
  棠兒伸手抱在他的腰間,“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在挑戰我的自製力。”玄昱感歎一聲,拉她進房,將這個嬌小的人兒捂到被子裏,和衣側躺下。

  棠兒雙手合攏抱在胸前,蜷著身子向他挪一挪,“玄昱,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沉默片刻,眸子裏透出異樣的渴望,暗啞低聲道:“棠兒,我擔心你會後悔。”

  棠兒有些緊張,猶豫許久後鑽入他懷中,聲音低不可聞:“我相信你。”

  玄昱心頭一顫,嘴角露出笑容,“此時此刻,我但願沒聽過這句話,棠兒,你再喚我一遍。”

  “玄昱。”

  玄昱臉上的笑意更濃,攏好被角,低聲道:“就這樣很好,千萬不要動,我擔心自己會卑鄙到趁人之危,一不小心吞了你。”

  被子裏逐漸暖和,她太香,玄昱的心越跳越快,找話題引開身體的不適,“棠兒,你想要什麽?”

  棠兒翻身背對,說出來的話幾乎不用考慮,“我想要一輩子無法耗盡的財富。”

  她的回答令玄昱多少有些失落,“你已經擁有很多了,我沒看出你有多愛銀子。”

  棠兒心底湧出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聲調柔弱:“包括銀子,我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屬於我的東西。”

  “你可以試著擁有我。”

  棠兒轉過身,他的臉在她眼中變大,隨即,她感受到他熟悉的氣息,溫涼的唇。他的吻緩緩深入,帶著薄荷清新的舌尖遊向她的舌,小心觸碰,試探糾纏……

  她尚存幾分清醒,心跟著被纏緊了,越來越緊,緊到全身都在發栗,急得去推他,“唔……嗯……不許……”

  玄昱極力保留著最後一線克製,鬆開她,將被子一扯保持距離,“不要說話,也不要動了。”

  她的心砰砰跳,整個人縮到最角落。

  漏壺將盡,夜空偶然一亮,傳來幾道驚雷,一場春雨綿綿而落。

  噩夢裏,棠兒又回到了那間全是黑衣人的房間,壞人的臉令人恐懼,尖細的鋼針,錐心入腑的痛感。她渾身是汗陡地驚醒,玄昱心疼地將她擁在懷中,低聲安慰。

  皇帝對皇子們要求非常嚴厲,玄昱每日四更進宮請安,上早朝,處理政務後再回去讀書休息。他醒得很早,眼前的人兒粉麵嬌慵,身上發間的香味淡淡好聞,睫毛一動不動,柔軟的長發鋪在枕上唯美至極。

  玄昱抬手想撫她的臉,終究還是忍住了,動作輕緩地起身,出門前又回過頭去,見她睡得極沉逐移開視線。

  早讀,早飯,練劍。玄昱想到昨夜隻感無奈想笑,飲食男女同處一室居然什麽都沒發生。那個小女子太過狡猾,緊張之餘給自己帶上信任的高帽,而他這個生理正常,心理接近狂熱的七尺男兒竟也能克製到底。

  第23章 意不盡 (23)

  花枝參差,浮動的柳條掃著窗欞,玄昱看著那顫動的影,“我的人抓到了青鳶,沒人比她更清楚你的行蹤,回家路線。她的供詞將玄灃定為主使,玄灃此刻進退維穀,應該沒有心思來做這件事,很明顯是有人在製造我與他之間的矛盾,以求坐收漁翁之利。”

  棠兒不敢相信,大腦仿若被灼燒起來,反複湧現的是昔日的姐妹情誼,突然想到那日救自己的人正是青鳶,急切地說:“她救我受了重傷,我要見她。”

  每每回想她經曆過的一切,玄昱心中的憤怒直堵得胸膛內刀絞般難受,略一斟酌後應允。

  棠兒緊跟白川進到一間暗室,這裏陰暗濕冷,青鳶衣裳幹淨精神尚好。

  白川拱手後立在一旁,棠兒焦急地問:“青鳶,你的傷嚴重嗎?”

  青鳶抱著木柵欄,頭輕鬆倚著,答非所問:“你給我的存折在辰時那裏,他知道我家,我死後,讓他送些銀子給我爹娘。”

  “不行!”棠兒拒絕的話脫口而出,眼底深處掠過一絲狠硬,“我們為什麽要任由玄灃主宰生死,就因為他給了幾個錢?我們都不該死,你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讓太子放了你。”

  青鳶搖搖頭,眼中似含著隱隱歎息,“姑娘,我身不由己,活著隻會給家人帶來危險。”

  受她影響,棠兒心中生出走投無路的愁緒,“我一定可以說服太子放你自由,我們離開江寧,隱姓埋名安度餘生。”

  青鳶流下兩行淚珠,“我真的活不了,你不一樣,太子可以幫你擺脫九爺的控製。”

  棠兒強抑著心緒,想上前勸慰,白川卻一個箭步擋在她身前,“棠兒姑娘,我必須保證你的安全。”

  棠兒定定看著白川,“我要你放了她!”

  白川遲疑了一下,拱手回:“請容我稟報主子再作答複。”

  青鳶笑一笑,不知咀嚼著什麽,下一刻靠在牆上,身體慢慢滑下去。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口鼻滲出血液,可掙紮並不強烈,隻是蜷縮著,就像狂風暴雨中被無情摧殘的花……

  頃刻間,一股無形的力量扼住了棠兒的思想,她驚恐萬分,驟然失態,表情因恐懼而扭曲,眼睜睜看著青鳶抽搐,無聲無息地死亡。血色驟然從她的臉上消失,她出現了呼吸滯礙的症狀,倒地,纖細的身體蜷在一起。

  一雙有力的臂膀抱起她快步離開。

  耳邊安靜,棠兒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景物從眼簾快速閃過,婆娑的樹影,鬥拱插天的飛簷,自由飛翔的鳥兒,湛藍的天……

  玄昱從白川手中接過棠兒,他後悔了,不該讓她獨自麵對可以預測的死亡。

  爾後的一整天,棠兒的記憶遁入一片空白,隻是模模糊糊地看著玄昱,聽見他的安撫之言如隔空傳來。她像隻嗷嗷待哺的雛燕,乖乖任他在口中喂入食物。

  青鳶的皮膚不再具有彈性,腹部的傷口足有一指多長,血液徹底凝固,宮女們給她換上漂亮的衣裳,為那僵硬的人上妝,處理得格外仔細妥帖。

  無數個夜,她們挨在一隻枕頭上,青鳶並不愛笑卻特別怕癢,棠兒覺得乏趣總會去撓她癢癢尋開心。她內疚神明,害死青鳶的凶手不隻是玄灃,還有一直依賴的自己。

  灰蒙蒙的天,太陽極力想要掙脫束縛卻顯得更加黯淡無力,山澗瑟風淒淒,赤紅的杜鵑花連綿錦簇。

  靈幡祭柳堆在山石邊,侍衛們揮動鐵鎬深挖墓穴,將青鳶的棺材抬起緩慢沉入其中。

  棠兒屈膝而跪,一張臉已是木然,青鳶的死仿若在她心裏壓上了一道千鈞重門。這重量和窒息感足以令她清醒,男女之間哪有什麽平等,她對玄昱的愛意感激,就隨著這道封閉的墓室而不見光明。

  一座新墳不刻便壘砌得老高,棠兒回過神,伸手去擦拭墓碑,一件件擺放貢品。

  並不明顯的火焰仿若饑腸轆轆的惡鬼,快速吞噬著厚厚的冥錢,一陣陰風襲來,紙灰在空中盤旋。

  棠兒眼淚涔涔,手被不定的火舌灼得一燙,闔目低語:“青鳶,來世我們再做姐妹,那時換我護你。”

  時間在沉重悲痛中流逝,玄昱俯身去挽棠兒的手臂,“回去吧。”

  這世間的情縱然如幻影無常,曇花一現,縹緲虛無。棠兒仰目相視,清澈的瞳仁中有什麽黯淡下去,如微小的,漸漸殘燼的燭光,“玄昱,你相信命嗎?”

  玄昱心上一絞,“以前不信,現在有些信了。”

  “玄昱,請你和你的人不要再出現到我麵前。”她的聲量適中,語調中餘有受驚過後的悲涼。

  隻在一霎,玄昱的情緒陡地不能控製,腦海中一下轉過無數個念頭,思維淩亂而複雜。他極力自持,神色立時恢複工整,出言亦是淡淡的:“給我一個理由。”

  棠兒悲不自勝,樸素的長裙內,身子禁不住微微發顫,“前因鑄成,後果難易,孽海縹緲,瑤境無路。娼妓這個身份將伴隨我的一生,直至入土為安,方能由時間抹去前生恥辱。玄昱,謝謝你為我做過的一切,多說無益。”

  無數刻薄的話已經衝到玄昱嘴邊,可望著眼前這個纖弱的小女人,心在絞痛卻隻能強忍。他眼眶一熱,想為自己辯解,話未出口由衷感到心軟,堅持到最後隻是說出一句:“我先送你回家。”

  棠兒怔目望著他,態度冷漠:“品茗對弈,東大街有思行茶館。聽曲消遣,可以去錦香居,楚湘樓。至於其他,清河街也是好去處,小班倌人個個才色絕佳。再退一步,尚大人讓他未出閣的女兒陪你出遊,用意還不明顯嗎?我可以自己回去,請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心力。”

  玄昱終於無法忍受,以絕對居高臨下的姿勢俯看著她,冷言道:“李覓,不是我想拿話傷你,你以為我是誰?一隻發情的公獸,油膩貪婪的嫖/客,還是滿腹肥腸的瘟神?實言相告,那日你去江寧府,尚譽已經看出我隱藏不住的眼神關切,他暗裏試探要把你送到我的住處。隻要我點頭或者點一下眼皮,你的美,你的那點倔強尊嚴,你的卑微柔弱,你的一切偽裝在我麵前將無所遁形。我的人沒有逼迫用刑,青鳶是主動招供,她的死於我有聯嗎,你憑什麽以這種態度語氣對我說這種話?”

  棠兒如鯁在喉,雙手捂住臉,眼淚不斷從指間滲出。玄昱,你給我的是一顆真心,可我能拿什麽回報。當那些美好被歲月拆解,我帶給你的是狎妓實證,不該承載的負擔,還是被人戳著脊梁骨的羞辱?

  更多反擊之言從玄昱腦中閃過卻忽地止住,他不忍她過於傷心,轉身即走。這場追逐中,他的姿態早已伏地了,唯一能保留的隻有男人最後這點尊嚴。

  白川看著主子的臉色,左右拿不定主意,隻能帶人離開。

  尚未燃盡的紙錢被風卷起,火星散在碑前,驟又撲出,仿若帶著青鳶枉死徘徊的遊魂和洶湧而來的記憶。

  棠兒涕淚漣漣,指尖撫過墓碑上深刻的字,默然低吟:“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她向來膽小卻伏在黃土之上撕心慟哭起來,不敢相信青鳶就躺在那個黑漆漆的棺材內,多希望這些隻是一場噩夢。

  涼風起,暮色四合,棠兒打起精神回家,賴在娘親懷中,不敢哭更不敢讓她擔心。

  夙夢驚醒,棠兒的心緒平複了許多,思慮再三,直奔聽雨軒金鳳姐的住處。

  日清風暖,鳥架上的鸚鵡懶懶打盹,偶爾用堅硬的喙梳理羽毛,小黑貓趴在欄杆上,雙耳微動,抬著機敏的腦袋忠實守候。

  棠兒步伐放緩,踮腳將鳥架從銅鉤上取下來,小黑貓目不轉睛地盯著,忽地撲過去,一口咬住鸚鵡的喉嚨。

  金鳳姐正在梳妝打扮,隱約聽見鸚鵡微弱的慘叫聲,慌地打起門簾,頓時驚呼起來:“天殺的畜生,這是九爺的鸚鵡啊!”

  棠兒一把拉了金鳳姐進屋,“九爺要殺我的事你知道嗎?”

  金鳳姐目露驚疑,哆嗦著嘴皮子道:“九爺的人早幾日來過,我沒聽到其他消息。”

  “有人要用我的死彈劾太子,而太子做的一切當然是打擊九爺,你怕死嗎?”

  金鳳姐大驚,“好丫頭,你別嚇我。我發誓,我若知道九爺要害你,一定會通風給你,有什麽話趕緊說呀!”

  “青鳶死在我麵前,你一定知道太子派人剿了寒山鎮,許鵬程被毒死在順天府大牢。”

  金鳳姐的神色悚然巨變,急忙問:“丫頭,是不是太子爺那邊傳出什麽風?”

  “我不知道你涉入許鵬程的案子有多深,這些沒有結束,卷入九爺和太子的權利角逐隻有死路一條。如果我是你,一定會盡快逃離江寧,找個安全的地方躲一段時日。”

  這番話像是一道閘門,陡地卡住了氣氛,屋內頓時一陣死寂。

  天氣暖和,金鳳姐卻打了一個寒噤,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丫頭,你是要嚇死我啊!”

  棠兒苦笑了一下,將被綁以及青鳶自盡的事大概說出來,又給她看了食指上的傷處,“青鳶就在那些黑衣人中間,如果不是她和太子殺出來救我,此刻,那山上埋的就是我。”

  金鳳姐細想賬房裏的人全被帶走,青鳶和許鵬程的死,已經清楚事態嚴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棠兒。

  棠兒看一眼門外,滿地羽毛,貓兒已經吃飽,懶懶地伸爪整理胡須。她思量片刻,平聲道:“我在青鳶的墳前跪了整整一日,事不宜遲,你取些銀子帶在身上,等事情平息後再做打算。”

  金鳳姐恢複神智,慌忙開始整理東西,從腋下抽出一絹絲帕醒了醒鼻子,“丫頭,過去的事對不住,你別放在心上。我打五歲就進了火坑,狠心的媽媽拿剩飯養活我,沒少打罵逼我接客。我熬啊熬,好不容易當上媽媽,為了壓人也打罵下頭。我也想過從良,可男人那麽多愣是一個都靠不住,到了關鍵時刻我也自歎命苦,無親無故,不知道該去哪裏。”

  棠兒仔細一想,幫她把衣裳往箱子裏裝,“去無錫投靠小蝶,索性不太遠,有事你書信到我的錢莊。”

  金鳳姐連連答應,開鎖將金銀飾物一股腦倒在布包裏,棠兒望了望樓上,“你開個價,我要替知憶贖身。”

  金鳳姐從大櫃內找出一隻錦匣打開,翻出知憶的賣身契,“許鵬程買她花了五十兩,這些年早賺回來了,你隻管拿去,什麽時候領她走都行。”

  棠兒仔細將契紙收入袖口,出門將貓抱在懷中。金鳳姐冷靜下來後神色如初,笑著交代兩個媽媽照看生意,謊稱自己受縣丞老爺邀約,去他的外宅小住一段。

  兩人趕到錢莊,一切如常,辰時和辰耀不知道棠兒的事。

  金鳳姐提著兩個箱子從後門出去,鮮豔的小襖襯著年華逝去的臉,擔心不舍,叮囑道:“你也要小心保重。”

  棠兒臉上帶著幾分釋然,“你放心,太子能護我周全。”

  目送馬車遠去,棠兒心思沉重地回到店裏,辰時見她神色不對,關心地問:“姐,這是有心事嗎?”

  棠兒接過他沏的茶捧在手心,凝神片刻,微笑道:“你去幫我買艘畫舫,不用太貴,越快越好。”

  兩日後,辰時去聽雨軒為知憶贖身,知憶喜出望外,簡單收拾幾樣物件後與姑娘們告別,上馬車就哭成了淚人。

  劉禹輝的人經過精密部署,早將兩門紅衣大炮架在棲霞山上,到了收網之時,山道由精兵把守禁止上香的百姓進入。

  一聲炮響驚天動地,寺院內的香客和僧人拚命逃竄,白蓮教徒蜂擁而出,又是兩發炮響過後,整座寺廟被夷為平地,持刀劍者被火/槍隊射殺,死傷慘重。

  三日後,棠兒的死訊在江寧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