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431
  他已經習慣了蕭逸的少年老成,習慣了他的隱忍,自徐慕死後他就再也沒有在蕭逸身上見過與脆弱相關的任何情緒。

  漸漸的,他與旁人一般,認定了天子脊梁如廣袤山巒,是壓折不倒的。

  可今夜,這無堅不摧的天子,這城府幽深的天子,不光流露出了脆弱,還流露出意氣用事的少年心性。

  侯恒苑不敢再刺激他,一邊覷看著他的神色,一邊試探地溫聲道:“出什麽事了?孫玄禮將墜兒和老宮女處理得不夠幹淨嗎?不是把貴妃帶去了驪山,她什麽都不知道嗎?她和陛下鬧了?”

  她沒鬧,她隻是想走。

  蕭逸寥落地搖搖頭。

  侯恒苑急道:“那是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您為什麽突然會變成這個樣?”

  他一連串的質問拋出來,禦座上的天子毫無反應,隻懨懨地低著頭,一副萬念俱灰,了無生趣的模樣。

  老尚書在禦階前徘徊了許久,終於忍不住,想上去把蕭逸揪起來問個究竟,剛邁開一步,蕭逸突然抬起了頭,那俊秀的臉上已恢複了往日的沉靜,他緩聲道:“是朕太魯莽了,老師放心吧,朕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今晚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侯恒苑就這麽一隻腳搭在禦階上,愣愣地看著變化神速的皇帝陛下,見他深吸了口氣,抬手抹了把眼角,將高顯仁喚了進來,讓派禁軍送自己出宮。

  夜色幽昧,燭光暗淡,蕭逸望著落在地磚上的斑駁光影,抬起手看了看。

  他也想做個與世無爭,單純良善的少年,他也不想手上沾滿了鮮血,他不想被自己的女人懼怕,他想和她過安靜平和的日子,他想等著她慢慢愛上他,然後和她一生一世,和和美美。

  可是,這樣的情形,她怎麽可能會愛他?

  蕭逸滿心傷慨地把自己關在宣室殿裏一整夜,大約是心事太重,第二天就病倒了。

  高顯仁本是看著時辰進來叫蕭逸上朝的,卻見他趴在龍案上,怎麽叫也不起來。蕭逸素來勤勉,平常絕沒有這樣的事,高顯仁心裏擔憂上前去攙了他一把,摸到額頭,滾燙滾燙的。

  他登時慌了,忙讓內侍去宣禦醫,又遣人通知了太後。

  龍體安危大逾天,闔宮上下亂作了一團,而蕭逸兀自昏昏沉睡,睡了整整兩天,才在一個陽光溫暖的午後悠悠醒轉過來。

  禦醫診斷他隻是患了風寒,大約是在驪山上吹了夜風,又兼奔波勞碌,心緒不佳,便就這樣病倒了,瞧著凶險,但其實沒什麽大礙,他年輕身體底子好,按時飲藥,注意休養,用不了幾日就能好起來。

  禦醫的說法是這樣,但於蕭逸而言,卻是在經曆了朝政變動、清肅宮闈之後,難得能放下一切重擔沉沉地睡上一覺。

  畢竟,他實在是太累了。

  蕭逸睜開眼,便覺得身心舒暢,一派輕鬆,抻了抻胳膊,剛想坐起來,陡覺腿上沉沉的,像是壓著什麽東西。

  他低頭看去,隻見烏發素髻,不加任何修飾地伏在他的腿上,被這麽一晃動,也慢慢醒了過來。

  楚璿揉搓著眼看向他,喃喃道:“小舅舅,你終於醒了。”

  蕭逸心情頗為複雜地凝睇著眼前的小美人,見她臉色蒼白,似是清減了許多,細細打量下去,卻見那瑩白如玉的頰邊微微發紅,殘留著指印。

  他臉上因剛醒來而掛著的迷離瞬時消散,輕捏住她的下頜,轉過她的臉,仔細看了看,怒道:“誰打你了?誰這麽大膽子!”

  楚璿抿了抿唇,沒說話。

  外麵高顯仁聽到動靜進來,一見蕭逸醒了,自是喜笑顏開,忙把他摁回床上,讓小黃門再召禦醫來診,可蕭逸半點不關心他的身體,隻緊盯著楚璿臉上的傷,不依不饒地問。

  把高顯仁問得沒法子了,隻有低聲道:“是太後,您想啊,您自幼身體強壯,冷不丁病了,太後能不查問原由嗎?審問過宮人,知道您在回宣室殿前跟貴妃娘娘鬧得不愉快了,二話不說就上來給了她一巴掌……”

  蕭逸氣得臉漲紅,剛掙紮著要起來去找他母後理論理論,剛出去了的楚璿又端著湯藥回來了。

  她無比乖順地坐在龍床邊,用湯匙輕輕攪動著粘稠的湯藥,道:“太後說了,我要守在龍床邊,給您端藥倒水照顧您,什麽時候您病全好了,我才能回我的長秋殿。”說著,她把藥碗往前一送,道:“應該不燙嘴了,您喝吧。”

  本來甚是躁鬱的蕭逸聽著她的柔婉細語,倒慢慢安靜了下來,他躺著,掠了一眼那拄到自己跟前的墨釉瓷碗,一動不動,眼皮微闔,宛如虛弱至極的病美人。

  “你會不會照顧人啊?朕病了,哪能端得動藥碗,你得扶朕起來,一勺一勺地喂朕。”

  第72章 番外:溫柔

  楚璿緊捏著瓷碗邊緣,因為過於用力,指節森森泛白。

  她咬著牙把蕭逸從床上扶起來,撩起軟緞袖,拿起瓷勺,開始一勺一勺地喂他。

  小小一碗湯藥,足喝了一炷香的功夫,因蕭逸這廝太過矯情,一會兒捂著胸口說喘不過氣,一會兒又嫌楚璿吹得不夠涼,喂得又太急,燙著他的舌頭了。

  等這碗藥喂完了,楚璿白皙的額頭上膩了薄薄的一層汗,濕漉漉的,長籲了口氣。

  殿中分外安靜,兩人四目相對,楚璿把目光移開,蕭逸也沒再說話。

  這養尊處優的皇帝陛下,身體底子自是強健的,區區風寒算不了什麽,可蕭逸卻真拿這當了個正經病來養,免了三天|朝,隻在中午小憩過後才召見重臣聽一聽政務。

  天子寒疾未愈,楚璿自然也不能回長秋殿,得在宣室殿端茶倒水地伺候著。

  兩人之間不能說是不尷尬的。

  畢竟那日算是不歡而散,雖然沒在明麵上翻臉,但各自心裏都是存了疙瘩的。

  楚璿趁著蕭逸去正殿議政,動作麻利地在寢殿給他整理床榻枕席,又把煎好了的藥放在紅泥小爐上煨著,囑咐小黃門按時呈上讓蕭逸喝。

  做完這些,估摸著蕭逸快要回來了,便悄悄地回偏殿貓著。

  這樣做了一天,蕭逸就察覺出楚璿在故意躲著他。

  他沒說什麽,隻是從小黃門的手裏接過那墨釉瓷碗,麵無表情地喝,喝到一半,突得一揚手,墨瓷碗被摜到地上摔了個粉碎,連同剩下的藥湯亦濺出去老遠。

  宮女內侍們惶恐跪了一地,高顯仁又怕散落在地上的碎瓷渣會傷著蕭逸,也顧不上去勸,忙用袖子把瓷渣掃得離蕭逸遠些。

  蕭逸默然站立了許久,臉上表情甚是寡淡,眾人都顫顫的不敢靠前,隻有高顯仁壯著膽子要去勸一勸,忽聽蕭逸開了口。

  聲線平和且冷靜。

  “把這些收拾出去,去叫她過來。”

  不用問,也知道這個‘她’是誰。

  高顯仁忙揖禮應是。

  殿中燃了蘇合香,本是凝神靜心的,又掛了月影紗帳,熾亮的陽光滲進來,隻餘一抹柔和的光影落在青石磚上,勾勒出斑駁的陰翳。

  楚璿拂開紗帳進來,見蕭逸已經在南窗下坐住了,正擰眉在批奏折。

  陽光淡淡垂落在他的半麵頰上,整個人顯得既雍容又安靜,全然沒有高顯仁描述中的暴躁炙怒。

  那操碎了心的大內官剛才已在偏殿跟楚璿說了許多,那好歹是皇帝陛下,又病著,依著他順著他總是沒錯的,若是惹得他動了怒,這一殿的人都得跟著遭殃。

  楚璿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氣,緩步上前。

  從她進來,雖然蕭逸的神色沒有什麽變化,但手裏的奏折就再也沒有往下翻一頁。

  楚璿坐在他對麵,輕聲道:“思弈,你還病著,別這麽操勞了,還是歇一歇吧。”

  蕭逸垂著眸沒說話,少頃,便把奏折合上了,起身去榻上躺著。

  楚璿默默地跟著他,給他整理繡枕,整理被衾,又彎下身給他把雲靴脫了。

  蕭逸安安穩穩地躺好了,抬頭凝著楚璿,目中若流淌著融融緩波,柔軟至極,問:“你還走嗎?”

  楚璿怔了怔,搖頭:“不走,我就在這裏,我會一直陪著思弈的。”

  蕭逸終於滿意了,咧嘴粲然一笑,合上了眼。

  楚璿果然是守信用的,自打蕭逸鬧過這麽一場,她就再也沒有躲去偏殿,而是寸步不移地守在蕭逸的寢殿,不管他什麽時候回來都能看見她。

  雖然彼此間話依舊不多,可皇帝陛下的臉色卻好看了許多,脾氣也沒那麽火爆了,摔碗擲盞的事再也沒有發生過。

  免朝的最後一日,蕭逸午憩醒來時見楚璿伏在床尾睡著了,纖細的身子蜷成了一團,縮在狐氅裏,濃密的睫宇一顫一顫的,像是在夢中不怎麽安穩。

  蕭逸輕悄悄地起身,把她抱起放在了床上,掖好被角後招呼高顯仁出來,更衣,去了趟祈康殿。

  這一趟總是要走的,隻是不甚順利,太後鬧得厲害,一口一個小妖精,歇斯底裏的,直到從祈康殿出來,高顯仁腦子裏還是嗡嗡的,像是一團蜜蜂在打架。

  他看了眼蕭逸,道:“要奴才說,您就不該去找太後,說句不好聽的,這一巴掌貴妃娘娘都挨了,您就算心疼她要給她討個公道,那又能如何?平白惹得太後動怒,這往後至少得一個月不能給您好臉色看了。”

  “你懂什麽?朕要是不這麽鬧一通,不聞不問,母後打順手了以後有什麽不滿意直接上來就是一巴掌,貴妃那小身板能受得了?朕的女人,朕都沒舍得動一根指頭,她憑什麽……”

  話音驟歇,因宮女拂開幔帳,正見楚璿站在後麵。

  她雲鬢微斜,應是睡覺時壓的,還沒來得及整理,斂在身前的手握成拳又鬆開,顯出幾分局促。

  蕭逸靜靜看著她,驀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高顯仁招呼左右隨侍的宮人都退了出去,隻留他們兩人在殿中。

  緘然良久,蕭逸道:“你不要怕,朕以後不會再病了,也不會再有人來打你。”

  楚璿本也沒有把那一巴掌放在心上,她自幼寄人籬下,受了太多細碎的苦,像袁太後這樣明火執仗,怒氣都掛在麵上的,反倒沒什麽,可聽蕭逸這樣說,卻不由得“撲哧”笑出了聲。

  “就算您是天子,可還能管得住自己以後生不生病?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病的?”

  這句話說完,她微微一愣,察覺出自己言語有失,忙補充道:“您是天子,自然萬壽無疆,龍體康泰,不會生病的。”

  蕭逸瞧著她這謹小慎微的樣兒,想來還是嚇著了,將她攏入懷裏,清幽歎道:“萬壽無疆有什麽好?綿綿無盡的歲月就是永無盡頭的孤獨,你知道,朕最怕孤獨了。”

  楚璿恍然發覺,從前她還沒入宮時,蕭逸就時常在她麵前說他很孤獨,日子很難捱,到她進宮這一年,已經沒有從他口中再聽到‘孤獨’二字了,今天不知為何,卻又提起來了。

  她心裏一軟,倚靠在他懷裏,輕聲道:“我會陪著小舅舅的。”

  “你說得是真的?”

  楚璿點頭。

  “那你發誓。”

  楚璿啞然失笑,這種事還要拿來發誓,生了一病,皇帝陛下怎麽就跟個孩子似的。

  這樣想,箍住她的臂膀緊了緊,像是不滿,又像是無聲的催促。

  楚璿甚是無奈地拖長了語調發誓。

  “我發誓,我會永遠陪著思弈的,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她沒有選擇了,也沒有旁的路可走了,她這一生都不可能離得開這座太極宮,既然注定要坐牢,那麽哄一哄他又有何妨呢。

  蕭逸默了片刻,突得將她緊緊勒住,帶著幾分幽怨氣惱在她的耳邊道:“璿兒,你說要讓朕放你出宮,你怎麽能說這樣的話?你該是多麽的心狠,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楚璿一怔,她本以為這件事都已經過去了,可蕭逸竟還記得這句話,又把它翻了出來,好像這句話真成了他的心結,惹他傷心了。

  她也不知該如何圓回來,想了想,唯有軟語和聲地哄勸:“我再也不會說這樣的話了,我不出宮,我會永遠都在這裏。”

  蕭逸眼睛一亮,深情拳拳地凝睇著她,問:“真的?”

  楚璿點頭。

  他終於一掃陰霾,展顏而笑。

  楚璿隻覺得有些好笑,這素來城府幽深的皇帝陛下倒好像成了個好騙的小孩子,人家說什麽他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