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757
  兵馬製和吏製改革很是順利,蕭逸如願裁撤了一批冗寮冗官,對發放糧餉的標準和軍中升遷也製定了新的標準規定。

  本來這些事蕭逸不會對她說,隻是外公的人找上了門責怪楚璿探聽消息不力,她才知曉。

  是尚儀局那個曾教過楚璿規矩的老宮女林姑姑。

  所謂責罵不過是一番陳詞濫調,先是拿了她的父母家人乃至於她自己的安慰好一頓恫嚇,巴掌打完了再給個甜棗,又是一頓安撫,說梁王殿下掛念她,也很擔心她在宮中的處境,若是大業能早日得成,楚璿也能早些跟家人團聚。

  這些話最初聽時還有些感動,可聽得多了便覺連心都有些麻木了。

  她在這幽幽深宮裏艱辛掙紮,伴著深不可測的君王,沒有親人庇護,甚至連真正可信任、可依靠的人都沒有。

  那所勾畫出來的美麗圖景,在她看來十分虛幻,如飄搖在雲間不可觸摸的煙霧,離她太過遙遠了。

  但這些她絲毫都不能表現出來,她給林姑姑塞了幾顆金錁子,央求林姑姑盡量多的向外公訴說她的難處,並十分誠懇地道她已經盡力了。

  林姑姑收了金子,表情和緩了許多,又說了些安撫的話才走,隻是臨走時把墜兒叫出去說了許久的話。

  楚璿擔心她要唆使墜兒幹什麽,等在殿裏想等著墜兒回來仔細地問一問,可恰這時內直司的人來了,說是輦輿儀仗已備好,皇帝陛下正往端華門去了。

  眾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能再盤問墜兒些什麽,隻有稍理妝容,上了備好的輦輿。

  此去驪山,蕭逸以清靜休養為名,親自給楚璿劃定了隨行的宮女內侍,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恰把墜兒劃在了隨行名單之外。

  楚璿隱隱覺得不對勁兒,這些日子她待墜兒甚是親厚,時常摒退眾人獨留她在身邊,蕭逸就撞上了好幾回,為何明知如此,還不讓墜兒跟著她……

  這份疑惑存在心間,她自然不敢明著問蕭逸,卻一時也想不到好的名目把墜兒留在身邊,便隻有依從著皇帝陛下的聖意,暫把她留在宮裏。

  驪山行宮建在山巒深處,青峰疊嶂,林木蓊鬱,安頓下確覺得比在太極宮裏更幽靜清涼。

  蕭逸素來畏熱,因而內侍早在興慶殿裏備好了冰鑒和碎冰,專供皇帝陛下消暑。

  可蕭逸卻讓他們都撤了。

  南窗下置了一張繡榻,蕭逸斜倚著錦墊,拿了本奏折在看,不時抬眼瞟一瞟在殿中四處晃悠,不停打量的楚璿,唇角微勾,流露出溫雋的笑意。

  楚璿上躥下跳地撒完了歡,也新奇夠了,慢踱著步坐到蕭逸身邊,頗為好奇道:“我剛見他們把冰鑒撤出去,為什麽啊?思弈你不是最怕熱的嗎?”

  蕭逸手裏的那方奏折正看到要緊處,凝目深思,頭也沒抬,隻隨口道:“朕是怕熱,可你這小身板最受不得寒,若是一昧貪涼,豈不是容易傷著你的身子。”

  “啊!原來小舅舅是在心疼我啊。”

  離了那四麵紅牆的幽深宮闈,楚璿直覺扣在身上的枷鎖除了,說話做事愈加隨行,不自覺流露出些小女兒家的天真嬌俏。

  她也不管蕭逸是不是正陷在政務裏,無暇搭理她,隻湊到他跟前,用那隻滑涼柔膩的小手握住他,神秘兮兮道:“我不是身子骨不好,我這叫冰肌玉骨。”

  她嗓音綿柔,嗬氣如蘭,那湊近的嬌麵上更含著媚極惑人的笑,如綻放明燦的花朵,開在身畔,悠然含香。

  蕭逸微有癡愣,隨即笑了笑,難得坐懷不亂地把她的小爪子移開,調笑道:“是誰總抱怨朕不會憐香惜玉,說自己身上又累又疼,這會兒倒好了傷疤忘了疼,怎麽著,要來勾引朕了?”

  楚璿一回想前幾夜的慘烈戰況,仍心有餘悸,忙訕訕地挪了挪身子,坐得離蕭逸遠些,嘟囔道:“如此幽靜美麗的景致,您竟然隻能想得到床榻上那些事,真是俗,太俗了。”

  蕭逸眉宇微揚,扔了奏折傾身要過來抓她,楚璿伶俐地一偏身子,堪堪躲了過去。

  兩人正鬧作一團,高顯仁進來了。

  他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楚璿,躬身道:“陛下,孫校尉來了。”

  蕭逸臉上的笑容微斂,朝高顯仁擺了擺手,高顯仁會意,碎步退了下去。

  “璿兒,這驪山還有幾處好景致,讓值守的內侍帶你到處去逛逛,等天黑了回來,咱們一同用膳。”

  蕭逸不這樣說,楚璿也知道自己該走了。

  在進宮之前,外公特意把這位孫校尉從內臣百官裏提溜出來,把他挖了個底透。

  大周朝堂之上,能在禦前行走,可得天子單獨召見的孫校尉,除了校事府的孫玄禮,再沒有第二人。

  校事府是專為君王監視百官,探聽操辦幽秘事的署寮,平日裏不顯山不漏水,可楚璿能從外公話中語氣聽出來,這是讓外公深為忌憚的存在。

  外公曾經千叮嚀萬囑咐,蕭逸一旦召見孫玄禮,不管楚璿能不能探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都該立刻向他匯報。

  可……她如今在驪山上,墜兒又不在身邊,此處地勢險峻,守衛森嚴,又不像宮裏遍布著外公的眼線,來往消息甚是艱難,該如何才能把信兒遞到山下?

  楚璿掐了一朵淩霄花輕搔著自己的下巴,任清風迎麵吹來,撩起衣袂翩躚,若有所思道:“他會不會就是打的這個主意……”

  正跟在她身後賣力介紹驪山景致的內侍一愣,茫然道:“什麽主意?”

  楚璿搖了搖頭,隻說想自己再逛逛,不要他跟著了。

  她領著冉冉往竹林深處走,頗為警惕地環顧過四周,確定了無人窺視,才壓低聲音道:“陛下把我帶到了驪山行宮,會不會就是不想我遞消息給外公?”

  冉冉斂眉思索了一番,忖道:“興許是,可……陛下近來也沒有大動作啊,有什麽是他不想讓梁王知道的?”

  楚璿也百思難得其解,若是前些日子,蕭逸忙著張羅兵馬製和吏製改革,涉及一些機密事恐讓外公提前知道了而失去先機。可如今這些要緊事都過去了,正是休沐避暑的悠閑時節,怎麽反倒弄得神秘起來。

  她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可能是多心了,可忽有一瞬,又突然想起了墜兒。

  那並不是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仿佛清風入竅,隻是一種很微妙的直覺,夾雜著些許不祥的預感,想得久了竟會生出幾分悚意,不知覺間手心裏黏黏的膩了層冷汗。

  這又是毫無根據,很沒有道理的。

  難道單憑蕭逸把墜兒劃在了隨行名單之外,就認定他要對墜兒下手麽,這也太荒誕了。

  楚璿狠搖了搖頭,試圖把這些紛亂的思緒搖出腦外。

  夜間的膳食甚是精巧,乳釀魚和甑糕做得很好,楚璿拿筷尖蘸了湯汁伸出舌頭舔,舔了幾下,突聽蕭逸道:“你這麽個吃飯法啊?”

  她猛然回過神來,剛才隻顧著想心事去了,也沒正經吃,生怕被蕭逸看出什麽,忙夾了塊魚肉擱嘴裏,眼珠轉了轉,問:“思弈,咱們什麽時候回宮啊?”

  蕭逸拿起錦帕拭了拭嘴角,抬眼看她,唇角微勾:“怎麽了?呆夠了?”

  楚璿一怔,斟酌了一番,倏爾笑開:“沒有,我就是隨口一問。”說罷,低頭開始夾碗裏的甑糕。

  蕭逸卻將筷箸擱下了,他緊凝著楚璿,“那你告訴朕,喜歡驪山嗎?”

  她心裏存著事,日夜忐忑,哪裏顧得上喜歡或不喜歡,聽蕭逸這樣問,隻隨口敷衍道:“喜歡,這裏景色很好。”

  蕭逸幽然一笑:“既然你喜歡,那咱們就在這裏多住些日子。”

  山間幽靜,歲月飛逝,短短幾天,朝堂中據說已堆集了如山的奏折等著蕭逸批閱,縱然不舍,他也不得不帶著楚璿啟程回鑾。

  回了太極宮,楚璿耐著性子送蕭逸回宣室殿,又陪他用了午膳,趁他召見朝臣,飛快地趕回了長秋殿。

  殿中很安靜,宮人們各司其職,將院落打掃得幹幹淨淨,仿佛正等著楚璿回來一樣。

  她長舒了口氣,隨口吩咐道:“讓墜兒來見我。”

  近前的宮女麵麵相覷,推了個年歲稍長些的出來,仔細斟酌著回道:“皇帝陛下恩旨,放一批年紀大了的宮女歸家,墜兒正在此列。”

  楚璿腦子裏有什麽轟然炸開,靜默了許久,才道:“可墜兒今年才十五歲。”

  那宮女垂眉斂目,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道:“這是陛下的旨意,念她伺候娘娘盡心,特也將她放了出去。”

  楚璿想了想,緩聲道:“我要些事想找尚儀局的人來問問,那裏有位林姑姑,資曆深,辦事也牢靠,你去將她請過來。”

  那宮女站著未動,以平波無煦的聲調道:“林姑姑也在放還宮女之列。”

  楚璿靜靜地看著這宮女,她微垂臻首,態度恭謹,隻一板一眼地回話,再無多餘的表情。緘然片刻,無力地朝她擺了擺手,“好了,本宮知道了,你們都下去吧。”

  眾人鞠禮告退。

  待她們走了,冉冉不無憂色地湊過來,小聲問:“陛下會把她們送去哪裏啊?難不成是嚴刑逼供了嗎?”

  楚璿呆呆地坐著,倏爾,輕輕搖了搖頭,冉冉還想再追問些什麽,可楚璿卻不再說話,獨自到窗前站著,看著階前落花墜影,就這麽站了一下午。

  夜間,蕭逸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依舊在日落時分到了長秋殿,興致頗足地吩咐膳房備好他和楚璿都愛吃的膳食,抓住楚璿的手想把她攬入懷中。

  楚璿一反常態,把手自他掌心裏抽了出來,輕輕將他推開。

  蕭逸目中的柔情融光微冷,看著滿是疏離的楚璿,卻也沒有強求,隻負著袖子坐回榻席上,喟然歎道:“其實有的時候朕真希望能與你一輩子都在驪山上,起碼那裏遠離塵世紛擾,安安靜靜,我們可做自己。”

  楚璿輕勾了勾唇角,“那裏之所以是一方淨土,不過是有賴於陛下不常駕臨罷了,若是陛下去得多了,那裏也就是下一個太極宮,總會有人往上麵動心思的。”

  蕭逸笑了:“璿兒,你跟朕說過那些話,隻有這句最好聽。雖然聽著讓人覺得心裏難過,可朕知道,這是句實話。”

  楚璿垂眸默了默,驀地,抬頭仰看他,輕聲道:“小舅舅,你放我出宮吧。”

  蕭逸掩在闊袖下的手微顫了顫,但聲音卻是一慣的平靜,帶了絲絲的疏冷:“去哪裏?”

  “哪裏都行,若是……怕我丟了皇家顏麵,把我關在庵堂裏了此一生也可以。隻要放我出宮,外公……”他就不會再往她的身邊派人,她也不必眼睜睜看著身邊人枉死。

  枉死……這樣說也不對,蕭逸也算不得是濫殺了無辜,他隻是做了一個帝王該做的事。

  蕭逸品著她的欲言又止,好似沒聽懂,故意追問:“你外公如何?”

  楚璿低了頭,不再言語。

  她就算再遲鈍,再不會看人眉高眼低,也看出蕭逸是動怒了。

  兩人各自靜默了許久,蕭逸上前一步,捏住了楚璿的手腕,他薄唇噙笑,眉眼微彎,如從前待她的那般溫儒柔雋,連聲音也是和風細雨的:“璿兒,朕待你不好嗎?”

  楚璿睫宇輕顫,低著頭未作聲。

  “不,你心裏清楚,朕對你很好,甚至好到縱容你的地步,所以你才敢這麽來踐踏朕的心。”

  說罷,他把楚璿的手腕甩開,頭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沉釅,暗月寂寂。

  蕭逸回了宣室殿,對著燭光獨自坐了半個時辰,倏地揚聲把高顯仁叫了進來,讓傳侯恒苑來見他。

  高顯仁躑躅道:“這個時辰了……宮門已經落鑰……”

  蕭逸眼睛發紅地盯著他:“落鑰怎麽了?朕要見老師,宮禁擋得住嗎?”

  嚇得高顯仁慌忙應是,快步退了出去。

  不到一個時辰,侯恒苑就來了。

  這深更半夜,天子急召,他隻當出了什麽要緊事,一刻都不敢耽擱,馬不停蹄地就來了。

  蕭逸上來勁,風風火火地要見老師,可當老師來了,他卻安靜下來,默了許久,才道:“老師,朕想把楚晏的身份告訴璿兒。”

  侯恒苑上了年紀,又遇驚慌,反應略顯遲鈍,怔了怔,凜聲道:“不行。”

  “可他們是父女,隻要璿兒知道了她父親是朕的人,她就不會在朕和梁王之間徘徊不定了,她會試著來相信朕,總有一天她會……”

  “陛下!”侯恒苑霍然打斷他的話,也顧不上君臣之禮,殿前失儀,神色冷峻地道:“可她是自幼長在梁王府的,她心裏在想什麽誰又能知道?能把她的心挖出來看看嗎?”

  蕭逸擱在龍案上的手緊攥成拳,顫顫發抖。

  侯恒苑瞧著他這副模樣,心疼不已,放緩了聲調道:“陛下也知道此事關乎重大,不然不會找臣來商量。您若是心裏難受,若是走不出來,就想想徐慕,他可連難受的機會都沒有了。”

  蕭逸慢慢地低頭彎腰,直把前額抵在龍案上,趴著緘默了許久,倏地抬頭,道:“那你們也得管管朕的死活啊,這日子朕過不下去了,太難受了……”話到尾,夾雜了細微的哽咽。

  侯恒苑看著麵前瀕臨崩潰的天子,突然心裏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