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046
  這都是什麽事?!

  為著這個,蕭逸鬱悶了很長時間,待年後開春,積冰消融,風暖花開時心情才算徹底好起來。

  初春時節,正是晴朗好風光的時候,蕭逸批完了奏折,偷得浮生,帶著楚璿去西苑泛舟。

  清江粼粼,煙波浩渺,畫舫浮在水麵上,飄飄蕩蕩,偶有緩風夾雜著水草清新微腥的味道自耳邊拂過,甚是怡人。

  蕭逸心情大好,抱著楚璿在懷裏,見她一副蔫蔫的模樣,捏了捏她的鼻尖,道:“你怎麽了?”

  楚璿側著臉頰在他胸前蹭了蹭,沒說話。

  蕭逸放緩了聲調道:“你想要什麽,有什麽心事,都可以跟朕說,朕一定滿足。”

  楚璿噘了噘嘴,道:“我想家了,我想……想三舅舅了,您讓他進宮來陪我說說話吧。”

  久久無回音,楚璿抬頭看向蕭逸,見他癟了嘴,別扭微酸道:“他又不是你親舅舅,你想他做什麽?”

  “雖然不是親的,可是三舅舅對我最好了。”楚璿一本正經道,又充滿殷切地仰頭看向蕭逸,巴巴哀求:“您就讓我見見他吧。”

  蕭逸瞥了她一眼,冷硬道:“不讓。”

  “哼!”這些日子蕭逸對楚璿多有縱容,她雖心事重些,但到底年少,在這樣的嬌慣裏脾氣也變得比從前大了許多,心願達不成,便猛地從蕭逸的身上起來,掃了一圈周圍,愣住了。

  蕭逸躺在畫舫裏,翹著腿懶洋洋道:“你當這是在地麵上,一個不高興抬腿就走?這是在河裏,在水上,你走個給朕看看。”

  楚璿這性子是最經不起激的,噘著嘴瞪了眼蕭逸,猛然一撲紮進水裏。

  在平緩無漪的水麵砸出個水坑,水花迸然四濺。

  蕭逸:!!

  第70章 番外:朝霧

  舫上登時全亂了,原本在舫首搖木槳、烹茶的宮女內侍紛紛靠了過來,高顯仁一邊指揮守在舫上的禁衛下河撈人,一邊使出吃奶的力氣把要往河裏跳的蕭逸攔腰緊緊抱住。

  “陛……陛下,您別著急,禁軍會救的,會救的,您下去也沒用……”

  好好的靜波緩漾,泛舟水上演變到最後,成了一鍋亂粥,大蝦小蝦撲通撲通跳水,濺起碎波無數,禁軍在河中遊曳,費了好大勁才把落水的楚璿撈上來。

  楚璿渾身都濕透了,薄薄的春衫緊貼在身上,烏發漉漉的滴著水,坐在岸邊的燕山石雕上,裹在蕭逸的皂錦披風裏,纖弱的身子一下一下地瑟縮著,不時打個噴嚏。

  蕭逸盯著她這副狼狽樣,在一邊來回踱步,氣得胸膛起伏不定,不時拿手點一點楚璿,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

  等憤怒積得差不多了,將要跟這丫頭好好理論理論,高顯仁忙上前,附在蕭逸耳邊低聲道:“陛下……孩子小了,得好好教育,您好好跟她說,別動怒,可千萬別動手啊!”

  蕭逸冷睨了他一眼,甩袖上前,居高臨下地盯著楚璿,道:“咱們得把規矩再講一講。”

  正縮在披風裏的楚璿聞言抬頭,幾滴水珠順著尖細秀巧的下巴滑落,洗刷淨了脂粉,露出素淡麗質的一張小臉。

  蕭逸抬袖指向那淺波蕩漾的水麵,耐著性子說:“看見了嗎?那是河,是用來看的,用來蕩舟的,不是用來跳的。”

  “你這個一句話說不好就翻臉的毛病得改,聽見了嗎?得改!”

  楚璿默默地抬起手抹掉蕭逸噴到自己臉上的口水,眨巴著一雙烏靈晶澈的眼睛看他。

  她也就是性子急躁剛烈,但其實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會兒早就沒什麽了。最重要的是她不會鳧水……剛才一怒之下跳了下去,隻覺涼水忽得包裹過來,身子在水中不住的下墜,她想要撲通著再遊上來,豈料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反倒連嗆了好幾口水。

  那種憋悶感、與死亡相接的恐懼齊齊襲來,腦子止不住地胡思亂想。在生死關頭,她甚至想,蕭逸會不會不救她……他知道她是梁王派來他身邊的細作,可能隻是礙於宗親間的情麵才留著她,好吃好喝地供著她,其實沒準心裏早就想把她這枚釘子拔掉了。

  這一回兒是她自己跳下來的,若是他順水推舟,那……

  從前在梁王府裏,大舅舅和外公總是有意無意地向楚璿灌輸,這皇帝是個血冷手狠的人。

  起先她是不怎麽相信的。

  她記憶裏的小舅舅明明是個溫煦和潤的美少年,脾氣頂好,就算被她氣得跳腳,也從來舍不得打她一下,罵她一句。

  他怎麽會是大舅舅和外公口中那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不可能!

  可他們由不得她不信。

  外公領她見了曾經時常出入王府的年邁老吏,據說隻是犯了一丁點錯,就被皇帝陛下罷官免職,這老吏滿頭華發,在外公的書房裏哭得淒淒慘慘,一邊抽泣一邊控訴小皇帝的薄情寡恩。

  大舅舅說這還是幸運的,他上了年紀,皇帝陛下不屑於認真對付。有幾個正當壯年的,隻因和梁王府走得近了些,被皇帝陛下夥同侯恒苑處心積慮抓到把柄,直接弄死在了刑部大牢裏,留下一家子孤兒寡母,甚是淒慘。

  若說這些隻是讓她稍有動搖,那大舅舅跟她說的另一件事則直接成了最後一根稻草。

  大舅舅道,上一回他安排楚璿和皇帝陛下在廂房裏私會,事沒成,雖則陛下並沒有表現出多少不快來,但回了宮緊接著就命人杖斃了自己身邊的大宮女,聽說是在宣室殿前當著闔宮宮人用大板子活活打死的,直打到血肉模糊,筋骨皆斷。

  楚璿被這血腥的描述駭住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瑟瑟地問:“為……為什麽?”

  大舅舅輕描淡寫道:“還能因為什麽?陛下龍心不悅,找人撒氣唄。”

  若是楚璿再大一些,多經些世麵,就能輕易識破蕭騰的謊話,輕易看破這裏麵的玄機。可偏偏那時候她太小,又因婚事不順而對蕭逸存了幾分怨恨,被這麽半真半假的一誆,當真就上了鉤。

  後麵她仔細留心著蕭逸的身邊,果然不見了那個大宮女的身影。

  在她的記憶裏那宮女跟在蕭逸身邊已有些年歲了,當初楚璿被禁衛弄傷,就是靠在她的身上讓蕭逸給她上的藥。

  一個物件放在身邊用久了都會生出點感情,更何況是人?小舅舅怎麽就能下得了這樣的狠手……

  有這樣的事梗在心頭,再想想蕭逸對著自己時那清風皓月般的柔雋溫和,不由得脊背發涼。

  大舅舅的那句話好似在她心裏生了根——這皇帝是個血冷手狠的人。

  可怕的猜測到這裏戛然而止,她肩胛一緊,被跳下來的禁衛揪著衣衫撈出了水麵。

  河岸陽光暖融融的,一點不似河底涼意噬骨,她還好好地活著,可以順暢地呼吸,帶著劫後餘生、大難不死的慶幸,覺得這嘮嘮叨叨的蕭逸也沒那麽煩了。

  蕭逸自認為頗有耐心,諄諄地教育了楚璿一番,見她一副愣怔出神的模樣,以為是自己訓得狠了,把她訓傻呆了,剛柔和了麵色想要恩威並施地說幾句安慰話,卻見她裹著披風霍得站起來,上前來握住了他的手。

  她雙手合十將他的手掌夾在中間,小心翼翼道:“小舅舅,其實……如果我死了你也會難過的吧?你也不想我死的,對吧?”

  蕭逸的麵容一僵,隨即神色沉了下去。

  若說方才冷怒滔天,那也隻是雷聲大雨點小,多數情緒都隻浮在表麵,可楚璿這一問,是真正地讓他把凜然寒意沉到了眼底。

  蕭逸靜靜看著楚璿,驀地,把手從她掌心間抽了出來,涼瞥了她一眼。

  “朕不想你死,朕想把你的心扒出來,看看是什麽做的。”

  說罷,闊袖一甩,頭也不回地順著河堤走了。

  原本和風晴朗泛舟河上的風雅事,便就這樣不歡而散。從西苑回了太極宮後的半個多月,蕭逸都把楚璿晾在了一邊,再未踏足過長秋殿一步。

  後知後覺的楚璿在自己的寢殿裏撒歡了數日,才緩慢遲鈍地反應過來——小舅舅不搭理她了。

  那日她乍被從河裏救起,死裏逃生,不免腦子有些混亂,說話未經思索,問了那麽一句不該問的話。

  憑蕭逸的精明通透,不難從她這句話裏猜出她心裏在想什麽……他寵愛了半年多的小美人,他捧在手心裏悉心嗬護的璿兒,竟然還在心裏對他有著這樣惡劣的揣測,人都說君心似海,怎麽沒有人說美人心似冰,怎麽也暖不化呢?

  縱然從前他也經常跟楚璿慪氣,經常晾一晾她,可這一回兒是真得傷了心,不是耍心眼不是使計謀,是真得怕見著她,怕見她那虛偽堆砌出來的花顏嬌靨,怕她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心裏真實想法,就那麽毫無征兆地狠狠傷他一下。

  晾了這麽半個月,蕭逸把自己埋在奏折裏,靠著夙興夜寐、勤勉政務來療情傷……在一個細雨蒙蒙的午後,他將剛批好的奏折放在案上晾著,瞥了眼侍立在側的高顯仁,隨口問:“宮裏近來可有什麽動靜嗎?”

  高顯仁正端著拂塵在打瞌睡,一聽皇帝陛下發話,驟然清醒,老狐狸在心裏稍琢磨,便猜到皇帝陛下想問的不是宮裏的動靜,是長秋殿那邊的動靜。

  他略作斟酌,偷覷著陛下那張冷顏,頗為含蓄道:“倒是風平浪靜,就是禦醫們有些辛苦,得經常往後宮跑。”

  蕭逸握毫筆的手一顫,歪頭看向他:“禦醫?誰病了?”

  高顯仁笑道:“誰也沒病,就是前些日子蕭祭酒往宮裏遞了幾張方子,說是貴妃從前在閨中常用的,禦醫比照著調製出藥丸送去了長秋殿,讓娘娘按時服用,好保養著身體。”

  蕭逸冷哼了一聲:“藥丸,保養身體,她倒是過得挺滋潤的。”

  高顯仁跟在蕭逸身邊多年,慣會察言觀色,知道皇帝陛下快繃不住了,是時候該和好了,便試探著問:“尚儀局遣人來問過,說過幾日就是貴妃娘娘的生辰……”

  蕭逸翻開奏折,譏誚道:“哦,她惹了朕,到如今連個人影都見不著,還想讓朕巴巴地上門去給她過生辰?”

  高顯仁縮回腦袋,低聲道:“尚儀局問得是……娘娘快要滿十五歲了,是不是該行合巹之禮了?”

  蕭逸動作一僵。

  日影西斜,幽深的殿宇裏安靜至極,大內官躬身垂立,等著陛下發話,可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不禁悄悄抬頭偷覷陛下的臉色,那俊秀的麵龐看上去是沒什麽波瀾,隻是再仔細瞧瞧,耳廓好像紅了……

  高顯仁從宣室殿出來,招來侍立在簷下的幾個小黃門,道:“陛下在裏頭跟大臣們議事,你們小心伺候著,算好時辰進去添茶,豎起耳朵聽,若是陛下叫得趕緊進去。”

  小黃門們忙揖禮應是。

  囑咐安排好了這頭兒,高顯仁得往長秋殿去一趟。

  想想陛下剛才的話——“哦,她惹了朕,到如今連個人影都見不著……”

  這意思不是很明顯了嗎?他在等著貴妃來哄他呢。

  高顯仁也真是服氣這兩祖宗了,一個狠端著架子,一個沉得住性子。

  貴妃也真是的,就給皇帝陛下一個台階下,哄一哄他又能怎麽著?不至於僵到如今,陛下連長秋殿都不去了……

  他一路腹誹著抄小徑去了長秋殿,細雨初歇,雲開微霽,金輪從雲後爬了出來,射出明媚的光暈。

  高顯仁收了油紙傘,見殿門敞著,不時有細碎花瓣順著風飄出來,帶著清新淡雅的香味。

  高顯仁稍微將腳步放重,倚靠在朱牆下打盹兒的內侍慌然驚醒,忙點頭哈腰地迎上來,堆出一臉笑道:“奴才就說最近花開了,風也香,不定就會有貴人臨門,這不大內官就來了。”

  高顯仁端著拂塵低瞥了他一眼,翹了翹唇角:“你還挺機靈,挺會說話的。我問你,娘娘最近可好?”

  “好,吃得下睡得著,補藥見天用著,氣色都好……”小內侍一頓,眼珠滴溜溜轉了轉,想起什麽,忙補充道:“就是陛下總不來,娘娘掛念聖恭,總是憂色不減。”

  高顯仁神情平靜地微頷首應下,心裏暗自“呸”了一聲。

  他算是知道陛下為什麽積鬱難消,總置著口氣了。這就是個沒心肝的,陛下對她多好啊,是真正把她擱在心尖上疼著愛著,她可倒好,竟沒心沒肺到這地步!

  可就算她是個沒心沒肺的,高顯仁也得硬著頭皮當這個和事佬,旁人不心疼陛下,他可心疼,他不忍心再看著陛下白天若無其事夜間輾轉反側的模樣了。

  叫內侍引路進去,一進門便見殿前苑裏杏花開得正好,雪白的花瓣織錦般簇在枝頭,被風一吹,撲簌簌飄落,宛如天降新雪,唯多一縷幽香。

  楚璿正坐在雕花欄杆上默默賞著花景,冉冉端了墨瓷碗過來,道:“這是新化開的藥丸,姑娘快喝了吧。”

  往日裏若是蕭逸守在她跟前,要讓楚璿吃回藥準比登天還難,先是得好言好語地勸一通,楚璿總是搖頭,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最後蕭逸惱了,奪過藥碗半是喂半是灌地讓她喝下去,還得再拿出幾顆桂花糖哄一哄被灌藥灌得滿臉通紅、將要炸毛的楚璿。

  如今蕭逸不在,且楚璿知道再等一等他也不會來,倒安靜了許多,半句絮言都沒有,側身把藥碗端過來,仰頭一飲而盡,又幹脆利落地把藥碗再擱回漆盤上。

  因她動作太快,到冉冉從袖中拿出杏脯將要遞出去時,楚璿已回了頭,繼續托著腮看階前杏花疏影,日光明媚的盛景。

  這景致自然美不勝收,可就是太過安靜了,看得久了會生出些寥落之感。

  冉冉捏著杏脯的手頓在半空中許久,看著楚璿安靜的背影,輕歎了口氣,又把杏脯收了回來。

  她把漆盤擱到回廊裏的梨花小幾上,湊到楚璿跟前,試探道:“娘娘,不如讓小廚房燉盅湯,待天黑了您給陛下送去?”

  聞言,楚璿的睫羽微顫了顫,滿是悵然地將頭靠在雕欄上,喟歎道:“可是陛下不理我了,他肯定是生我氣了,我要是這樣去被他趕出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