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665
  蕭逸彎身坐在了她麵前,無甚表情、冷涔涔地盯著她,直把楚璿盯得心裏發毛,聽他硬邦邦地問:“你知道你自己幹了什麽嗎?”

  “你在欺騙朕的感情!”

  “你還說你喜歡朕,你這個女騙子!”

  楚璿被他訓得抬不起頭,耷拉著腦袋,彎著背,幾乎把自己弓成了一個小蝦米,就差找個殼鑽進去,無地自容又無比心虛的模樣。

  蕭逸冷鋒利劍地指責完了她,好像耗盡了力氣,將胳膊搭在膝上,平緩了情緒,道:“你剛才說……你要定親,跟江淮?”

  楚璿喏喏地點了點頭。

  “這世上那麽多好兒郎,你怎麽偏偏選中了他?”

  楚璿抬頭看他,目光既澄淨又真誠,“我爹說他品貌才學都好,我也覺得他挺好的。”

  “你爹……”蕭逸的神情變得幽深,思索了一番,凝著楚璿問:“那你喜歡他嗎?”

  楚璿如波的目光輕漾了漾,流露出些許茫然,但隨即收斂了回去,像是真把自己裝進了殼子裏,築起了堅硬的防備,小心翼翼地回:“姑娘家要嫁誰都是家裏說了算,沒有喜不喜歡一說。”

  蕭逸冷睨了她一眼,“都是家裏說了算,那蕭騰讓你來伺候朕,你怎麽還不願意呢?別以為朕看不出你那點鬼把戲,躺在床上把自己說得那麽可憐,一副要孤獨終老的模樣,不就是在賭朕會不會心軟。朕剛剛心軟了一回,你要是個沒心的,還不跟朕說實話,朕的心就不軟了……”

  嚇得楚璿一哆嗦,忙道:“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江淮,隻知道不討厭他,而嫁給他就可以離開梁王府,離開這裏的人,出去劈府開院,過我自己的日子。”

  她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把心裏話全說出來了,卻聽身前的蕭逸久久未語,沒忍住抬眼偷覷他的神色。

  他的神情極淡,猶如遠山浮雲,甚至是一抹虛幻的緲影,掛在遙遙的天邊,根本看不出喜怒。

  楚璿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回答有沒有過關,隻是忐忑地看著蕭逸,卻見他目光柔眷地望向她,道:“你想離開梁王府?想擺脫掉王府裏的人?想過新的生活?”

  楚璿輕輕點了點頭。

  蕭逸的眼睛裏倏然亮起惑目的光,道:“這樣的生活,朕也能給你。”

  楚璿搖頭,“您給不了。”她趕在蕭逸還要說話前,搶先一步道:“您覺得大舅舅為什麽要費這麽大的周折,布下這麽大一個局,難道就是為了成全一樁好事嗎?那他可太閑了……”

  “他是有所圖的,就像外公為您擇選美人,那些美人也是有使命在身的,若換做我,那些使命就到了我的身上。我一旦跟了您,就會被夾在您和梁王府的中間,被你們兩方左右撕扯,永遠的被這些事纏住,徹底陷入困局,再也掙脫不開。”

  楚璿望著他,溫柔笑了笑,“我知道小舅舅是疼我的,不會忍心讓我過這樣的日子吧。”

  蕭逸眼中的光驟然黯淡下來,如星矢沉沒入浩瀚江海,寂寂一片。他沉默片刻,浮掠起一抹無奈的微笑,“是,朕不忍心,所以,就這樣吧……”

  楚璿心中大喜,忙撲通著身子從榻上站起來,剛要走,被蕭逸拽住了手腕。

  隻是短暫的碰觸,很快他就鬆開了。

  “璿兒,如果朕……我不是皇帝,我隻是個普通人,你若是選擇我,也能像選擇江淮一樣,有一天遼闊天空在等著你,你會選擇我嗎?”

  楚璿怔怔發愣,道:“可……您是皇帝啊,這是不能改變的,這個如果沒有任何意義。”

  蕭逸安靜看著她,耐心道:“你想象一下,若我不是皇帝,你對我會是何種感情?”

  楚璿低下頭認真地想了一番,最終還是徒勞地搖頭,“我想象不出來,自我記事起,自您一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您就是皇帝,我從來都沒有把您以別的身份來想過。而且……為什麽要這樣呢?您根本不可能改變自己的身份,就算我這樣想了,又能改變什麽呢?”

  蕭逸悵然歎道:“是呀,什麽都改變不了。”

  他有重擔在身,有深仇要報,根本不可能拋下一切去追尋男女情愛,而他也根本帶不走楚璿。

  像是生命的中途被係上了死結,任他如何掙紮,這個死結還是牢不可解,穩穩的擋住了他所渴求、所迷戀的遠方。

  他以為事情到這裏就結束了,至少他對楚璿那未曾宣之於口的癡情迷戀就到這裏結束了。

  至於旁的……他回宮後嚴審了自己身邊那個借口要烘衣服、把他讓進內室的大宮女,她的嘴很嚴,幾乎沒審出來什麽有用的東西。

  蕭逸便命人把她押出宣室殿,用板子活活打死。

  這不知是他殺的第幾個細作了,自他親政後,凡發現近侍中有與梁王府瓜葛不清者,他絕不手軟,一律格殺。

  若不這樣,這禁宮內苑遲早要成了個篩子,四下裏都透風,那他還拿什麽去贏梁王。

  做完這件事,他覺得這一頁可以就此翻過去了。

  雖然他難過至極,像是被人從心裏生生抽去一塊血肉,由此把自己關在殿裏好幾天,除了上朝,幾乎就不說話。

  絕望時,他甚至想自己這一生大概不會再愛上什麽人了,因隻要閉上眼,就能看到楚璿那美豔的眉目,看見她清清淡淡地對他說:我要的生活您給不了。

  他恍然有所感悟,原來當皇帝也沒什麽用,麵對心愛的姑娘,照樣留不住,爭不來。

  蕭逸鬱鬱寡歡了月餘,不理外間紛擾,也正是因為如此,當他初聽聞坊間所流傳的關於他和楚璿的桃色豔聞時,謠言已經傳播甚廣,想摁也摁不住了。

  他能理解楚璿對他的恨,明明自己所向往的新生活已近在咫尺,可生生的被他這狗皇帝給毀了。他也能看見,在她不得不奉迎他的巧笑嫣然之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那麽的涼,透著疏離與漠然。

  對於有情人而言,最悲哀的事不是恩怨糾纏,不是怒目相對,而是涼入骨髓的不信任和緊閉不開的心。

  她看他如這世上最大的騙子,明明許諾了她那麽多,可是最終一樣都沒做到。她就如她先前所害怕的那樣,被拉進了他與梁王爭權奪利的廝殺困局裏,在他們刀劍血雨的縫隙裏苦苦掙紮。被方方正正的紅牆鎖在了深宮內苑,連自由都沒有了。

  哪怕他捧給她最華貴的珠寶,最奢靡的生活,可依舊改變不了他在她的心中就是個騙子,既然是騙子,便不配被信任。

  他試圖要跟她解釋,可她根本不想聽,甚至不願分出一點點精力去分辨他話中真偽,隻會軟綿綿地鑽進他的懷裏,甜膩膩地說:“能進宮侍奉聖駕,是璿兒的福氣,從前都是我太不懂事了。”

  她不是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了。

  知道他想聽什麽,知道怎麽樣能讓他閉嘴少說話,甚至由著他氣悶極了欺負她,折磨她,寧可忍受身體的痛楚,她也不願意稱了他的意跟他敞開心扉說上兩句真心話。

  蕭逸至今想起那三年恩怨相對的時光,都會生出深深的感慨,他和楚璿能走到今天,是著實不容易的,他們苦苦掙紮了那麽久,才能如這世上的平凡夫妻那般交心恩愛,上天就算可憐他們一點點,也不該再讓他們經曆苦難,甚至是……生離死別。

  街衢上依舊喧囂,他自塵光杳然的回憶走出來,恍然發現楚璿竟不在他的身邊,心裏一慌,忙四處張望,搜尋了一圈,在不遠處的算卦攤子前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揪起的心倏然鬆開,蕭逸快步走過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正想拉她離開,那算卦的道士開口了。

  他深凝著散落在桌的卦簽,斂著衲衣袍袖,道:“山地剝卦,鵲鶯聚林……”

  楚璿忙問:“那是好還是壞?”

  道士回:“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其中摻了些未定之事,吉凶未明,還有變數。”

  蕭逸心道,這些江湖術士,說是給人算命,可一慣把話說得玄虛又含糊其辭,讓人猜,猜對了是他算得準,猜不對是人悟性不行,跟他完全沒關係。

  這等把戲,也就是騙騙楚璿這種上來股呆勁兒誰也拉不住的傻女人。

  他想拉楚璿走,果然楚璿不肯走,非要聽道士給她解簽,還推了顆金錁子給他。

  那道士捋了捋腮下短髭,道:“夫人的命數極好,雖說年少坎坷多晦暗,但如今已是柳暗花明,否極泰來了。”他抬眼看了看楚璿,神色幽深道:“隻是麵前有道坎,這坎不是您的,而是您身邊人的。”

  道士把目光轉向了蕭逸。

  蕭逸冷哼一聲,極為不屑。

  楚璿卻一副虔誠篤信的模樣,道:“請您再說詳細點。”

  “還說回這卦簽,您剛才說是替您夫君所求,卦簽所指向的自然是您夫君的運數。”

  聽道士這樣說,蕭逸心裏一動,歪頭看向楚璿,這簽……竟是她為他求的,她是在擔心他嗎?

  這既是楚璿的一片心意,縱然蕭逸不信,可是也不急著走了。

  “鵲鶯聚林。鵲欲宿晚林,不知林有鶯,素林難兩容,還觀布林者。”

  “尊夫乃翱翔雲端之人,尊貴無比,隻不過如今遇上了天敵,對方十分厲害,勝負未知。若是勝了,此後便可高枕無憂,一世安樂。若是敗了,便性命不保,難以善終。”

  楚璿的手顫了顫,反握住蕭逸的手,緊勾住他的胳膊。

  道士又說:“這本是尊夫命中的劫數,可卻有一解。”

  楚璿忙問:“如何能解?”

  道士抬頭看向她,緩緩道:“夫人可解。”

  “素林難兩容,還觀布林者。尊夫和他的對手都是與夫人極為親近之人,您對兩方都有感情,而這最後的勝負還取決於您的選擇。”

  “您若想讓尊夫贏,就得以身涉險,置生死與度外,甘願入此局。既入此局,就得狠下心,對另一方痛下殺手,絕不能留情,不能念舊情,稍有遲疑與不忍,勝負就會顛倒。”

  “尊夫的對手雖然厲害,但他卻有克星,那克星就是夫人,隻有您能製住他,能引他入死局,隻要他死了,尊夫無恙,天下亦可安。”

  楚璿愣怔許久,半天才反應過來,是說要她親手殺了三舅舅嗎?

  她猶迷惑未解,卻好像觸動了蕭逸的心事,他冷下臉,衝道士低斥了句“無稽之談”,便火速拉著楚璿走了。

  他向來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楚璿知道,可他的態度也不是先前那單純的鄙薄不屑,而帶了幾分躲避在裏麵,好像所謂江湖術士的信口之言,恰恰言中蕭逸的心事一樣。

  楚璿被他拽向馬車,踉蹌了幾步,抓著他的手站住了不肯再走,嚴凜道:“思弈,你今天必須跟我說清楚了,你到底有什麽事瞞著我,你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卦象顯示你會有性命之憂,你告訴我,我總有權利知道自己是不是會守寡吧。”

  第64章

  蕭逸靜靜地看著楚璿,幽歎道:“我帶你出來是想讓你散散心,好好玩一玩,你……”

  “這麽大的事當前,我怎麽能靜下心來玩?”楚璿搖了搖頭,發覺兩人正是站在街衢人煙最密集之處,來往行人頗多,定了定心神,又抓住了蕭逸的手,道:“走,咱們回馬車上再說。”

  自商賈雲集的鬧市而過,穿過廣晟巷,橫跨西瓊巷,駛入東城,耳邊喧囂漸散,慢慢安靜了下來。

  蕭逸靠在車壁上,像是個在受審的犯人,神情無奈,老老實實地說:“我說要去宛州,並不僅僅是因為苦惱於如何處置梁王叔,而是……我和老師、封世懿還有你父親設下的計。”

  “我與蕭佶和他手下的十萬宛洛守軍遲早有一戰,若是這一戰的戰場定在長安,定在皇城之內,我的勝算並不大。宛洛守軍裝備精良,攻戰經驗豐富,特別擅長攻城,且他們一直安營在京郊休養,而我的北衙軍和常景麾下的五萬大軍曾在宛州與梁王惡戰,若是讓他們拔營回京,以疲勞之軍迎戰那安逸之軍,多數會敗。”

  “所以我要把戰場定在宛州,讓北衙軍和常景的大軍以逸待勞。但蕭佶此人謹慎且狡猾,他不會輕易調兵出戰,隻有最誘人的餌在前,才能引動他出戰。”

  楚璿代他說:“你就是誘餌,你把你自己當誘餌,三舅舅不敢在長安明著殺你,可你一旦離開長安,就給了他可運作的空間,為了取而代之,他會願意冒這個險,就像你想把梁王永遠留在宛州一樣,他也希望你能死在外邊。”

  蕭逸點頭,在楚璿灼灼怒揚的目光裏,硬著頭皮道:“而且我得秘密出城,不然若是提前驚動了蕭佶,他直接派人在半路截殺我,一殺一個準。想要秘密,就不能帶太多人,要輕裝而行,萬一中途遇敵,那我……”他覷著楚璿的臉色,坐正了身子,誠懇道:“我盡量拚殺,若是來的人太多拚殺不過,那就隻能認命了。畢竟這顆天子頭顱,可是許多人都想要的。”

  楚璿冷冷地看他,倏地站起來,衝著他破口大罵:“蕭逸,你這個混蛋!”

  馬車微有顛簸,把她身體晃得搖搖欲墜,她打開蕭逸伸過來攙扶她的手,氣道:“你當初跟我說你都計劃周詳了,你跟我說你會贏,你說你要一輩子保護我,我們現在還有孩子了,都這個時候了,你跟我說你要拿你自己當誘餌,而且還要冒這麽大的險,能不能活著回來還兩說?”

  她冷笑了兩聲,似是覺得荒謬,“就這兒還是我再三逼問才問出來的,我要是不這麽問,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瞞著我?萬一哪天你要是……”她把即將出口的不吉利的話咽回去,繼續道:“我是不是隻有哭的份兒了?”

  蕭逸輕咳,溫和道:“那個……我是怕說早了惹你擔心,不是想著先讓你過幾天安生日子,等我快要走的時候再告訴你。”

  “你個混蛋!”

  蕭逸默默伸出手,抹掉落到自己臉上的口水,把楚璿拉回來,坐在自己身邊,一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好脾氣模樣,柔緩道:“璿兒,你別怕,咱們還有個兒子。”

  “我已經留下遺詔了,輔政大臣我也學著父皇都安排好了,等回去我就把傳國玉璽和禁軍虎符一並交給你,我另外還留下了一道詔書,若是我有個萬一,皇後可垂簾聽政。雖然大周禁女子幹政,但之前也不是沒有這個先例,我留下的朝臣都是我的心腹,對我忠心不二,他們會堅決執行遺詔,盡心輔助你的。你需要辛苦十幾年,等阿留長大成人了,把江山交到他手裏。”

  楚璿安靜聽他說完,驀地,勾唇一笑,“你計劃得可真嚴密周詳,這麽辦,你們家的江山就能順利傳承,你也有臉去見你們蕭家的列祖列宗了。”

  蕭逸覷著她冷冽的麵色,抻出腦袋,小心地補充,“是咱們蕭家,出嫁從夫,你也是蕭家的人。”

  楚璿歪頭看他,神情平淡如水,像是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緩慢道:“那若是這樣辦了,我手握虎符和玉璽,在阿留沒有親政之前,這舉朝上下便是唯我獨尊了,對不對?”

  蕭逸忙點頭,狗腿子似的說:“對,你大權在握,升禦至尊。你也別委屈著自己,看誰不順眼就殺誰,看誰順眼就賞誰,凡事按照自己的心意來,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痛快點,日子就沒那麽難熬了。”

  楚璿微微靠近他,笑靨如花,天真爛漫,“那我都是至尊了,都大權在握了,我還守什麽寡啊?我先找幾個俊俏郎君納入宮中,也享受享受這曆代天子三宮六院的齊人之福,你留下的那些心腹朝臣,要是哪個敢出來廢話,我就殺,反正我有玉璽,還有虎符,我想殺誰就殺誰,日子過成這樣才算不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