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368
  雲蘅深吸了口氣,握住兒子的手,語氣凝重地又說了一遍,“我們哪裏也不去了,從現在開始,我們不求能幫上你爹和你妹妹什麽,但求不拖他們的後腿。”

  ……

  在即將入春之際,長安又下了一場雪。

  大雪如鵝毛,紛紛揚揚飄灑,落入亭亭青蓋間,如在天地間織了一層厚重的銀毯,是浮延萬裏的安靜素白。

  楚璿休養了月餘,漸漸不再嗜睡,禦醫給她減了湯藥,改以膳食調理,每到申時,就會上一小盅燕窩粥。

  她跪坐在宣室殿小幾前一勺一勺地喝著粥,太後抱著蕭留風風火火地進來,一進屋,就滿臉煞氣地興師問罪,“你瞧瞧,你怎麽能讓她們給阿留穿這樣的衣裳?”

  楚璿放下瓷勺,抻頭一看,見那白白嫩嫩的胳膊上有些微發紅,太後特意把蕭留身上的綢衫翻了個,見裏襯極薄,外麵縷金的絲線磨在了他的胳膊上。

  “……我也不懂,隻是見這料子好看,就讓她們製成了衣衫。”楚璿略有些慌亂,她也是第一次當娘,身邊並沒有女長輩教她撫育孩子之道,而宮裏的乳娘和姑姑們都是些人精,楚璿道一句好看,她們忙不迭附和巴結,哪裏會有人提醒她。

  楚璿見太後麵色不虞,心裏很是忐忑,生怕她會拿自己的閨門教養說事,像她幼時受到的言語攻擊那般,說她“有娘生,沒娘教”。

  太後皺著眉頭正要說話,在案幾前批奏折的蕭逸抬了頭,道:“不就是一件衣裳嘛,不合適就換了,胳膊磨紅了就上藥,哪裏就那麽嬌貴了……”

  太後當即調轉劍鋒朝著蕭逸去了,“這麽小的孩子可不嬌貴,你當都跟你似的皮糙肉厚。”

  蕭逸抻了頭要反駁,被太後一指,“批你的奏折,哀家沒跟你說話。”

  她轉回頭來衝楚璿道:“你得仔細點,這些縷金衲珠的衣裳好看是好看,可不能貼身穿,貼身的得穿雲緞,且最好是素緞的,別繡花,這小孩兒皮膚太嫩了,經不得磨。”

  楚璿忙點頭,從太後手裏把蕭留接過來,小孩兒一張臉粉雕玉琢,吸著指頭看向楚璿,一雙小眼珠滴溜溜轉,烏黑瑩澈。

  她抱著孩子坐到小幾前,太後也跟了過來,兩人腦袋湊到一起,太後向楚璿傳授了許多帶孩子的經驗。

  話匣子一開,絮絮碎碎不止,到該傳晚膳的時辰,畫月進來問,楚璿隨口道“問陛下”。

  畫月躑躅著,為難道:“陛下……”

  太後見這丫頭黏黏糊糊的,不耐煩道:“讓你問陛下,早一點傳還是晚一點傳,皇後這身子骨,她能吃幾兩飯?”

  她一回頭,倏然愣住了。

  那張紫檀木楠心案幾後已空空如也,蕭逸不知去了哪裏,更要命的是,她們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

  殿內安靜下來,太後和楚璿麵麵相覷,唯有蕭留那‘咿咿呀呀’奶綿綿的嗓音間歇傳來。

  殿門前傳來腳步聲,兩人齊齊抬頭看去,見蕭逸曳著闊袖耷拉著腦袋回來,朝畫月道:“愣著幹什麽,傳膳去,朕早餓了。”

  畫月忙鞠禮告退。

  興許是聽到了一個‘餓’字,蕭留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太後把乳娘喚進來,讓抱去喂奶,乳娘接過孩子後,她略一思忖,不怎麽放心,跟著乳娘去了。

  都走了,楚璿吃剩的那小半碗燕窩粥早涼透了,她輕撫了撫青釉瓷盅的邊緣,便把它推開了。

  “璿兒。”蕭逸坐到了她身邊,一臉嚴肅道:“你說話不算數。”

  楚璿靜靜地看他。

  “你說過,在你心裏我永遠是最重要的,可這小東西生下來才一個多月,就排我前頭去了,你隻關心他,每天就圍著他的吃穿用物轉,一點都不關心我是熱了還是涼了。”

  楚璿道:“你還知道他才生下來一個多月啊,他那麽小,那麽脆弱,當然需要多多的關心。”

  蕭逸緊箍住她,賭氣似得強吻了她一下,道:“我雖然這麽大了,可是我也脆弱,我不管,你必須關心我比關心他多。”

  楚璿被他鬧得很是無奈,妥協道:“好,我關心你,你想讓我怎麽關心你?”

  蕭逸湊到她耳邊,“今晚陪我……”

  “不行!”楚璿斷然拒絕,“我的身體剛好些,禦醫都說了得小心養著。”她說著說著,漸生出些委屈,“你怎麽能這麽不體貼!”

  蕭逸煩躁地撓了撓頭,握住她的手,揉捏了一下,又覺不解氣,狠狠揉捏了一下,氣道:“你昨夜說夢話了。”

  楚璿微詫,睜大了眼睛看他。

  蕭逸冷下眉目,抬手緊捏住她的下頜,陰悱悱道:“你在夢裏叫了蕭雁遲,你竟敢躺在我的身邊叫蕭雁遲!別以為你當了皇後生了孩子我就不能拿你怎麽著了,你這樣,信不信……信不信……”他氣得牙齒磕絆在一起,說話聲音裏帶了微微的‘咯吱’聲,聽上去像是要把她剝皮吞了一樣,“信不信我打你。”

  他的威脅楚璿絲毫不懼,隻略顯迷茫地垂下了睫宇,呢喃:“我叫雁遲?這怎麽可能……”

  蕭逸目光略有些閃爍,捏著她的手勁稍鬆。

  好吧,她在夢裏隻叫了一聲蕭雁遲,剩下的多數都在叫三舅舅、三舅母,且叫得冷汗淋漓,叫得哀怨戚戚,好像是夢見他們一家遭了劫難,性命垂危,她在一邊看著,傷慨萬分,卻又無能為力。

  蕭逸知道,自從知道了蕭佶的身份之後,楚璿的心裏就一直埋著根針,日日夜夜戳著她,直至血肉模糊。

  可這樣的心事,蕭逸知道,楚璿在清醒時絕不會告訴他,她心裏清楚得很,那是殺他義兄的凶手,是殺秦鶯鶯的凶手,是他苦熬多年艱辛尋找的仇人,她作為他的妻子,怎麽能去擔心他的仇人?怎麽能放不下他的仇人?

  可就是放不下。

  十幾年猶如骨肉血親的感情,怎麽可能在朝夕間說放下就放下?她是個人,又不是個木偶,不能做到在恰當的時候對自己的愛與恨收放自如。

  想到這兒,蕭逸沒有埋怨,隻有心疼,但還要維持麵上的威嚴,靠近她,兩人鼻翼相抵,聽他幽幽涼涼道:“這一回兒就算了,我不打你了,要是有下回,你等著瞧……”

  楚璿抿了抿下唇,眨巴著眼睛,格外無辜地看向他。

  蕭逸坐回來,斂正了神色,道:“我準備下旨,攻打宛州城了。”

  楚璿一凜,凝著他緊繃的側顏,突然明白了,難怪他今天這麽反常,好像憋著股勁兒故意要找茬似的,原來是大戰在即,心緒難安啊……

  “兵馬糧草皆已妥當,宛洛守軍按兵不動,萬事具備,就在這幾天了。”

  蕭逸抬起手支著側腦,偏頭看向楚璿,好像又拿不定主意了,“我是今天下旨呢?還是明天下?或是後天下?”

  楚璿默了默,真誠地提議:“要不翻翻黃曆?”

  蕭逸疑惑道:“黃曆上有宜開戰,宜殺人放火這一項嗎?”

  楚璿想了想,搖頭。

  “要不……”蕭逸眼睛一亮,站起身,自長案上拿了張灑花薄宣紙,撕成三條,做了三個鬮,扔進空瓷甌裏,搖了搖,打開,朝楚璿努了努嘴,“抓吧。”

  楚璿:……

  她盯著那三個紙團子看了許久,看得久了,仿佛看見侯恒苑那老頭叉腰在朝她怒吼:後宮不宜幹政!給我攆出宮!攆出宮!

  似是有感應,剛在眼前浮起這樣的畫麵,高顯仁就進來了,“陛下,侯尚書求見。”

  蕭逸道讓他進來,一麵又催促楚璿:“你倒是快點抓啊。”

  楚璿閉了眼,鄭重地抓起一個。

  侯恒苑風風火火地進來,朝兩人揖禮,看樣子很是著急,也顧不得楚璿尚在側,朝著蕭逸問:“陛下,兵部已擬好作戰方略,到底哪一日打,還請您示下。”

  蕭逸掠了他一眼,拿起剛被楚璿抓出來的紙團,不慌不忙地展開,看了一眼,“哦,明天,擬旨吧,八百裏加急連夜送往宛州,明日正式攻城。”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我解釋一下哈,三個紙團寫的都是明天,男主想逗一逗女主,分散下她的精力,讓她少想一想三舅舅一家。

  開戰是大事,牽扯多方,男主早就打定主意明天要打了。

  第59章

  侯恒苑得令告退。

  宮女們開始擺膳了。

  杯盤碗碟淅淅瀝瀝擺了滿桌,香味隨著熱騰騰的霧氣飄了出來。

  蕭逸彎身坐下,拿起筷箸,剛要落筷,抬頭看了一眼楚璿,“你……不吃點?”

  楚璿隔著珍饈佳釀遙遙看過來,抿了抿下唇,伸手去把瓷甌裏剩下的兩個紙團拿了出來。

  蕭逸的神情微微一僵。

  她把紙團一一展開,果然,草書飛揚遒勁,力透紙背……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兩張紙跟剛才她抓出來的那張一樣,寫的都是明天。

  楚璿也不惱,也不問,隻捏著皺巴的兩張薄宣紙朝蕭逸搖了搖,秀眉微翹,冷光粼粼地將他盯住,等著他給個解釋。

  皇帝陛下輕咳了聲,豎起手指撓了撓眉尖,道:“那個……我跟你開個玩笑,逗你玩一玩,這可是軍政要務,分毫不能差,你當真能靠抓鬮來決定?”

  楚璿冷顏不改,一本正經,無比嚴肅地問:“逗我玩一玩?我看上去好玩?”

  蕭逸心道好玩啊,特別是她剛才那麽一副嬌軟玲瓏的模樣,雙手抵在胸前,緊張兮兮地看著那三個紙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簡直就像是遺落凡間、不染塵埃的小靈獸,那麽晶瑩剔透,那麽單純,那麽好騙,哈哈哈……

  在楚璿的涼涔涔的注視下,蕭逸果斷收起遐思,凜正地搖頭,“我的璿兒是仙女,隻可遠觀,不可褻玩。”他頓了頓,斂眉正目道:“隻有我可褻玩。”

  楚璿霍得拽下腰間繡囊,毫不客氣地朝這色胚扔了過去。

  ……

  雪已停了,地麵上結了層薄薄的冰殼子,冬日晶澈的陽光落在上麵,顯得瑩瑩透透。

  梁王府的芙蕖邊植了幾棵香櫞,是花匠剛從南郡移栽過來的,據說性喜溫,不耐嚴寒,在北方極難成活。

  難得的,這幾棵香櫞已快要熬過這個冬天了,至今還旺盛的活著。

  蕭佶站在茜紗窗前看著,目光微邈,思緒若飛絮飄了出去……

  他母親生前就極喜歡香櫞。

  她說香櫞的果子黃澄澄的,略酸,吃起來正合她的口味,又可做藥用,治食積不化,真正的外觀宜賞鑒,內用潤脾胃。

  在蕭佶的印象裏,母親總是對這些又好看又實用的東西青睞有加,而會鄙夷那些華而不實的物件。

  就如她這個人一樣。

  美貌傾城的胥朝公主別夏,執掌宗府,奇謀睿智,在當年也是風光無兩,裙下之臣無數的,可沒有誰敢真的把她當成一個堪做床榻之娛的女人。

  她曾權勢鼎盛,曾呼風喚雨,一朝落敗也引來無數唏噓,直到她死後的那幾年,街頭巷尾仍對這傳奇女子津津樂道。

  可隨著塵光的流逝,她也會漸漸被人所淡忘。

  那和著鼓點悠揚流暢的話本主角成了別人,換過一茬又一茬,別夏公主便如褪了色的皮影,被摘下舞台,封存箱底,成了世人記憶深處一道模糊的影翳。

  成王敗寇乃是人世間亙古不變的真理。

  勝者,會被風風光光迎入宗廟,受香火供奉,被寫入史冊,供後人憑吊。而敗者,便隻能被塵埃所掩埋,祭入荒蕪,獨享寂寥,最終被世人所遺忘,仿佛從來沒有活過。

  所以他從小就知道,隻要他活著就必須拚盡全力去贏,他不能輸,他不能步他母親的後塵。

  蕭佶歎了口氣,多年來的韜光養晦,小心籌謀,才換得如今這個局麵,可依舊是勝負未知,前景晦暗。

  門‘吱呦’一聲響了,裴鼎英進來,快步走近,道:“果然如您所料,雲蘅郡主那些日子根本沒有在昭陽殿,陛下派人把她送去了崖州。”

  蕭佶麵沉如涼水,無波無瀾。

  裴鼎英繼續道:“屬下親去了趟崖州,見到了玥姑娘,她說……她的姐姐、父親早就歸入了皇帝陣營,處心積慮要幫著他對付梁王。”

  蕭佶眉心一跳,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