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278
  他歎息:“還是胥王眼光好,知道擇良木而棲,出賣了我換回他的千秋王位,這買賣做得真合算。”

  蕭逸將手搭在棋盤上,思忖了片刻,轉頭看向他,“你還有一次機會,可以與朕合作。事成之後你可以回胥朝繼續掌管宗府,你比胥王年輕幾十歲,隻要熬到他壽終正寢,再想幹什麽朕便不管了。”

  秦鶯鶯苦笑:“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如果不選這條路是不是連胥朝都回不去了?”

  蕭逸點頭,麵上一派清風和煦,“你說關於別夏的事都是你父親查到,迦陵鏡也是你父親想要的,半個月前,秦攸已經秘密向朕呈遞了私信,說這一切都是你的自作主張,跟他半點關係都沒有。”

  秦鶯鶯甚是平靜,無波無瀾地說:“是我爹的風格。”

  蕭逸那長睫羽下瑩透如黑曜石的眼珠轉了轉,泛出些許暖光:“你幫朕走完最後一步棋,朕放你一馬,會安穩把你送回胥朝,就當還了當年你對朕的救命之恩。”

  秦鶯鶯默了片刻,斂卻了滿臉戲謔自嘲的笑,鄭重地抬頭:“你說要我做什麽。”

  蕭逸道:“如今梁王不在長安,你若有事該找誰?”

  “梁王身邊有個護衛,是他的心腹,叫裴鼎英,沒有跟梁王去宛州,我一般都是派人去聯絡他。”

  蕭逸忖道:“你再聯絡他,告訴他你大概知道迦陵鏡在哪兒了,但你要見主事的人,且迦陵鏡所能調遣的胥朝軍隊你要一半。”

  秦鶯鶯吸了口涼氣,驚道:“這樣說,我還能有命嗎?瞧這幕後人當年對徐慕下的黑手,他的狠毒可不亞於梁王。”

  “沒見到迦陵鏡,他不會殺你。”蕭逸篤定道。

  “可是……他會冒這風險嗎?”

  蕭逸道:“他當年閃出身來殺徐慕,冒的風險可比這個大多了。若這世上還有什麽東西能將他勾出來,那便隻剩下這枚迦陵鏡了。”

  秦鶯鶯見蕭逸那俊秀如畫的眉眼間浮掠出濃重的哀戚與痛恨之意,突然福至心靈,道:“迦陵鏡一直在你的手裏,你一直知道這個幕後黑手的存在,想用鏡子把他引出來?”

  蕭逸點頭。

  秦鶯鶯不禁嗟歎:“整整十二年,你把這威力無窮、人人爭奪的迦陵鏡攥在手裏不用,就是為了讓它當魚鉤?你可真是個瘋子!”

  被人說是瘋子,蕭逸絲毫不惱,聲音溫和卻又堅韌:“朕一直就為兩件事活著:皇位,報仇。生母的仇要報,義兄的仇也要報,朕要用仇人的血安亡靈……”他陷在傷悒裏,陡覺掌間一暖,是楚璿把手覆在了上麵。

  他悠然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凝睇著她的眼睛,柔聲道:“現在不是兩件事了,是三件。”

  楚璿莞爾,淺瞳中柔波蕩漾,滿含深眷情思。

  蕭逸與她對視了片刻,想起什麽,衝秦鶯鶯道:“五天後就是立後大典,大典之前你先什麽都不要做,等順當完成立後,你再去聯絡裴鼎英。”

  秦鶯鶯明白他的意思,想讓楚璿安安穩穩坐上鳳位,不想再生波瀾,他應下,朝楚璿端袖微揖,笑說:“恭喜了。”

  楚璿容顏貞靜,舉止嫻雅,衝他輕頷首,算是回應了。

  她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也看不出乍登高位的喜悅,隻是依偎在蕭逸身側,唇角邊噙著溫和而滿足的淺淡笑意,望向蕭逸的眼睛裏蘊著瑩亮的光,狡黠靈動又帶著癡意,是一幅完整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畫作。那帶著融融暖意的幸福被極細膩地揉開滲進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再從肺腑自然地透出來。

  秦鶯鶯恍然發覺,第一次見她時她好像還不是這個樣子,如今舉手投足間是真正的從容、平和,倒真有母儀天下的樣子了。

  他突然很羨慕蕭逸,他總是這麽有力量,這麽厲害,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當當。

  建宏圖大業,了恩怨情仇,與心中摯愛執手相伴於至尊之巔,世間男子所能做的最美的夢,也不過如此了。

  十月初三,天晴,宜婚嫁。

  楚璿卯時便梳妝完畢,戴鳳冠,穿褘衣,在十二誥命貴婦的陪同下前去祈康殿向太後問安,聽其教誨,而後自正德門南出,踩著簇新的紅錦毯往乾陽殿而去。

  殿前太樂署樂官奏‘清平’吉樂,禮部派出侍郎江淮站在殿前雲階下宣旨。

  “宗嗣在繼,廟饗乃調。朕惟乾坤德合,念教化所興,昭陽虛懸,非固國本之策,今仰承皇太後慈諭,而立中宮。貴妃楚氏,秀毓名門,早充內廷,譽重椒闈,常得侍君,弗怠朝夕,朕甚屬意之。今冊為中宮皇後,立母儀之德容,昭天下之萬民。”

  江淮的聲音明晰朗越,順著風傳遍了殿前的每一個角落,楚璿便在這抑揚頓挫的宣旨聲中,一步步走向站在雲階之上的蕭逸。

  禮官早先教過她禮儀,上了雲階,還得對皇帝陛下行跪拜之禮,她依著步驟,正撩起前裾躬身要拜,還未跪倒,便覺手心一暖,蕭逸撥斂開自己繁複刺繡的闊袖,搶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把將跪未跪的她拉了起來。

  他今日亦是盛裝,十二旒垂珠冕冠,刺繡山河平章 飛龍在躍的玄衣纁裳,闊袖曳地,袍裾垂拖在身後,隻覺渾身纏滿了綾羅,綴滿了珠絡,連走路都隻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不能有起伏大的動作。

  這一點他們兩個倒是同病相憐。

  楚璿頭上那赤金鳳冠沉得跟鼎一樣,快要把她脖子壓彎了,勉強抗住了,由蕭逸牽著她的手把她拉到儀門前,接受百官跪拜朝賀。

  聽著那如怒浪滔滔般湧來的“參見皇後娘娘”,手被蕭逸緊緊攥著,看著雲階下浮延至宮門的跪拜人影,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小時候的事,很小很小,本來早忘了,誰知這個時候竟突然想了起來。

  那時她大概十一二歲了,外公做壽,內院裏的貴女們都在廂房裏說笑,她隻覺寡味得很,獨自出了來,往後花園去。

  蕭逸抱怨了許多次,說她長大後性子就變冷了,一點不像小時候,雖然脾氣也不好,但好歹有些溫度,長大後就直接成了塊冰,握在手裏都涼心。

  但其實一個人的性子怎麽可能突然變得那麽徹底呢,無外乎是在他沒有看見的時候,一點點變的。

  長到十一二歲,有了自尊與羞恥心,不願在一眾貴女貴婦的嬌聲笑語裏做一個被打趣的對象,便要想方設法躲開她們。

  她在蓬草裏躲蔭涼,正愜意,忽聽草堆裏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循著聲音一看,見一隻小孩手臂粗的花蟒蛇正吐著蛇信子朝她彎彎斜斜地移過來。

  她嚇了一跳,想跑,可腿軟的不行,邁步子時直打顫,且那蛇遊移的速度甚快,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小,她便隻有大聲呼救。

  那時下人們都在前廳伺候,後院靜悄悄的鮮有人跡,自然無人搭理她。眼見蛇離她越來越近,那蛇信子幾乎要舔到了她的裙裾上,她驚恐地閉上了眼。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來,她試探著睜開眼,見那蛇已被人捏住了七寸,懸在半空,徒勞地曳著尾巴。

  蕭逸一手捏蛇,一手把她拉起來,關切地問道:“你跑這兒來幹什麽?朕跟你說,這蛇有毒,被它咬住可了不得。”

  那時蕭逸已是十五六歲的翩翩少年郎,眉目俊秀如畫,風采絕世,且身形挺拔,比楚璿高出一大截。

  她望著他,不知怎的,想起方才大家聚堆而笑獨冷她在一旁的場景,本已不在意了,如今卻生出些委屈來,也未及細想,就上前抱住他的腰,道:“小舅舅,你把我帶你家裏去吧,我想跟你回家。”

  第53章

  蕭逸正在琢磨這蛇該如何處置,忽然被這小美人攔腰抱住,馨香盈懷,嬌語軟濡,淒淒可憐的模樣,央得人心都快碎了。

  他一怔,輕撫著楚璿的背,垂眸柔聲問:“璿兒,你怎麽了?”

  楚璿小臉素淨,如一塊冰瑩無瑕的細玉,雕琢出昳麗絕美的模樣。

  眸中含著濛濛霧氣,未凝成淚珠,也不哭,隻略顯空洞脆弱地將目光灑向遠處的亭台瑤閣,如被丟棄的迷途小狐狸,柔軟地將臉貼在蕭逸的胸前,一句話也不說。

  蕭逸將手從她的背移到了她的頭上,摸著她柔韌的發髻,道:“誰欺負你了?跟小舅舅說,朕替你出氣去。”

  楚璿搖頭。

  “你這小姑娘,怎麽長大些就變這樣了?還不如你小時候,跟隻凶猛的小嬌獸似的,能打一群人,打完了嘴巴還不饒人,還會倒豆子似得劈裏啪啦告狀,那多幹脆過癮,旁人也知道怎麽回事,如今你這麽個模樣,打量著如何,讓朕猜啊?”

  楚璿一聽他這樣說,登時惱了,將他用力一推,撅著嘴仰頭道:“我就知道,你嫌我長大了不如小時候可愛了,你們當皇帝的都這麽冷血無情!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說罷,狠跺了跺腳,轉身就跑。

  蕭逸瞪圓了眼睛,正想把她追回來,高顯仁恰領著一大群禁衛宮女追他過來,嘴裏還念叨著:“陛下啊,您怎麽跑得這麽快……您可得仔細著,若有個什麽,太後非要了奴才小命……”

  高顯仁剛一站住,便有個細弱的身影與他擦肩飛奔而過,剛想怒斥這是誰這麽不懂規矩,忽又看見蕭逸手裏捏了條蛇,嚇得魂差點掉了,忙指揮著左右讓接過來。

  騰出手來的蕭逸雙手掐腰,叱道:“你鬼叫什麽。”抬手指指拎裙順著碎石道跑走的楚璿,“去,把她給朕逮回來。”

  禁衛得令,迅速追過去,沒費勁兒,就一邊一個架著楚璿的胳膊把她架了回來。

  這小丫頭纖弱,兩條胳膊細杆似得掛在禁衛的手心裏,被架得高高的,雙腳離了地,嬌目怒瞪向蕭逸。

  蕭逸一隻袖負在身後,側有禁衛執劍而護,後有高顯仁和宮女低眉待詔,派頭十足、威風凜凜地走到楚璿跟前,劈手往她腦門上彈了個爆栗。

  “你這什麽毛病啊?一句話說不好就翻臉,還說朕冷血無情,你知道冷血無情是什麽樣嗎?”

  蕭逸越想越氣,幹脆上手揪起她的耳朵,“朕就納了悶了,你小小年紀的脾氣怎麽這麽壞!朕覺得自個兒脾氣已經夠壞了,跟你一比那都不夠瞧的。”

  楚璿氣鼓鼓地看他,咬牙切齒地怒吼:“把我放了!”

  她激烈地掙紮,禁衛便加了勁把她錮住,都是些行伍出身的糙漢子,下手沒譜,扭胳膊擒手腕,惹得楚璿痛呼,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那一聲短促的、壓抑著痛苦的嚶嚶嬌啼傳過來,蕭逸心裏一揪,冷瞥向那左右架人的禁衛,“輕點!你們想把她胳膊掰斷啊?”

  禁衛膽顫地低頭,忙放輕了力道,楚璿也不掙紮了,隻像件被扯壞了的衣裳掛在架子上,虛弱地呢喃:“疼死我了,你們都是壞人……”

  蕭逸瞧她臉色蒼白,更有小汗珠從白皙細膩的額間滲出來,暗叫不妙,忙鬆開她的耳朵,讓禁衛鬆手,攬住她的腰把她接進自己懷裏,低頭去檢查她的手腕。

  如玉般滑涼的腕子微微紅腫,落在他的掌間,有種細柳枝樣兒易折的脆弱感,蕭逸心疼壞了,忙讓高顯仁拿藥膏來,給她上藥。

  蕭逸席地而坐,讓楚璿歪靠在宮女身上,蘸了乳黃的藥膏一點點給她往腕子上抹,邊抹邊道:“對不起啊,本來就想嚇唬嚇唬你,沒想把你弄傷……話說回來,誰讓你這小丫頭那麽氣人來著。”

  楚璿這會兒成了個病美人,也不跟他爭辯了。半闔著眼皮,氣若遊絲,鼻息清淺的模樣,也不知是真疼成這樣,還是鬧騰累了,渾身透出股慵懶,弱弱道:“給我耳朵也抹點。”

  蕭逸忙扒拉她的腦袋檢查耳朵,發現自己剛才揪過的地方果然也紅了……

  “這也太嬌貴了,朕根本就沒用力……”

  被楚璿睜開眼含怨地睨了一下,他訕訕地閉嘴,老老實實地給她上藥。

  楚璿又懶懶地把眼睛閉上,靠在宮女小姐姐的懷裏,如玉雕的美人,冰冷殊色。

  蕭逸小心翼翼的,深恐力道重了再給她傷上添傷,好容易上好了藥,抬眼一看,她窩在宮女懷裏,安靜闔著眼,呼吸淺勻,纖長的睫毛輕輕覆下,根根分明。

  真正的膚若凝脂,口若彤珠,瓊鼻俏腮,不說話也不氣人的時候,瞧上去倒挺安靜乖巧的。

  一些時日沒見,這小丫頭出落得更好了,靈氣滿蘊,簡直是仙姝下凡,叫她一襯,身邊這些容貌本就出眾的宮女倒好像全成了庸脂俗粉。

  蕭逸觀察了她一會,突然想起了近來圍繞著自己發生的一些事,輕歎了口氣。

  楚璿睜開了眼,眸光迷離且柔軟,呢喃:“您為什麽歎氣?”

  呦嗬,上好了藥,他又從‘你’變成了‘您’,這小丫頭倒是乖覺,大約氣消了,又想起來他是皇帝陛下,是她小舅舅了。

  蕭逸道:“你當隻有你有煩心事啊,朕的煩心事也多了去了。年前朕母後給朕定了門親,是諫議大夫家的千金,誰知剛定親沒兩個月,這千金生了場重病就香消玉殞了。年後又定了一門,是光祿卿的堂妹,近來聽說突染急症,病得不輕,恐怕沒幾天了。現在外頭都傳朕八字硬,克父克母還克妻。你說她們自己身體不好,關了朕什麽事,憑什麽都來編排朕,朕招他們惹他們了。”

  楚璿安靜聽著,默了默,道:“那您就不能定個健壯些的,身體好些的?”

  蕭逸歎道:“定親的時候她們身體都挺好的……”

  楚璿低下頭,不說話了。

  蕭逸眼波一橫,抬高了聲調:“你什麽意思啊?你也覺得朕命不好?”

  楚璿滿是同情地看向他,斟酌了許久,才頗為含蓄地安慰:“可能您的真命天女還沒來吧。”

  蕭逸細品了品,點頭:“成,這話聽著倒比外麵那些謠言好聽些,算你還有些良心。”

  楚璿抿了抿唇,上來些興致,問:“那您喜歡什麽樣的?”

  蕭逸琢磨了一下,道:“喜歡脾氣好的,會哄人的,心眼別太多,不能說翻臉就翻臉,還有……長得順眼些就成,主要是得溫柔,得聽話,得知道順朕心意。最重要的,不能太嬌貴,不能動不動就哼哼唧唧喊疼,動不動就生病,那忒麻煩了。”

  楚璿眨了眨眼,摸了摸自己剛剛被他揪紅的耳朵。心道這得虧是生在皇家,當了皇帝,若是在平民百姓家裏,這麽多羅裏吧嗦的要求,真不好說能不能娶上親。

  恰在這時,冉冉來尋楚璿了,說前頭孫子輩的已開始敬酒祝壽了,三老爺讓把璿姑娘帶回去。

  楚璿讓宮女攙扶著站起來,把翻起的絲緞袖垂下,遮住腕上的傷痕,朝蕭逸鞠了一禮,要跟冉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