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133
  特別是她外公曾親口說放過她了。

  他雖不擇手段,但還是一言九鼎,不會出爾反爾的,於楚璿而言,蕩平了梁王府這隱患,她離安穩封後便又近了一步。

  隻是她每每安靜下來,總是會想到那抹落在屏風上的神秘影子,還有他故意發出的曾救她於危急時那低微且清晰的腳步聲。

  她心頭難安,把這事說給了蕭逸聽,蕭逸擰著眉凝思了許久,才道:“或許這個人對你跟對旁人不同。”

  楚璿立馬問:“為何?”

  蕭逸眸底幽邃,深若澗潭,有深濃的疑慮沉落下去。但看著楚璿微蹙的秀眉,又不想讓她心煩,清潤一笑,將她攬進懷裏,戲謔:“可能看你長得漂亮,於心不忍……不過話說回來,你要回梁王府不用跟我說一聲嗎?又一次自作主張,該罰!”

  說吧,他緊捏住楚璿的下頜,讓她那雙琉璃珠淺瞳對上自己佯裝怒意的眼睛。

  楚璿忙告饒:“我錯了。”

  蕭逸道:“錯了,但下次還敢,是不是?”

  楚璿撲到他身上,幽幽歎息:“可我看你為這事那般操勞,心裏過意不去,總不能什麽都依賴你,我想有些事總得我自己去麵對,去解決,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蕭逸確實辛苦。大典在即,他夙夜難寐,大約是前頭走的路太崎嶇艱難,臨到這時總格外謹慎,既要密切關注著朝臣坊間對楚璿的風評清議,還得防備著大典前夕別出什麽紕漏。

  特別是這幾天,侯恒苑大約還是對楚璿不放心,總在蕭逸跟前絮叨,什麽嚴禦後宮,莫輕祖製……天天念叨,把蕭逸煩得差點要跟他翻臉。但如今顯然不是翻臉的時候,也隻有壓抑著自己的脾氣,默念無數遍師言金玉語。

  這一切,楚璿全部都看在眼裏。

  她將側頰緊貼在蕭逸襟前,呢喃:“思弈,我很擔心,我覺得那個躲在背後的人可能比外公還難對付,如今事情這麽多,牽動了你那麽多精力,而那個人又完全躲在暗處,提防起來甚是艱難,我怕你會吃虧。”

  蕭逸略微向後仰,讓楚璿舒展開身子,不要蜷著腹部,把她摟在懷裏,捉住了她的手放在胸前,輕輕笑了笑:“很好。”

  楚璿仰頭看他,見他明眸中仿有星海閃爍,輕勾唇角,笑意正濃:“你現在知道向著你夫君,心疼你夫君了,吾心甚慰,很好,繼續保持。”

  楚璿嘟嘴:“我在跟你說正經話。”

  蕭逸道:“我也是在說正經話啊。”他垂眸看她:“那你說怎麽辦。這幕後黑手存在一日,一日不能把他揪出來,那麽咱們隻能長籲短歎,憂愁度日了麽?日子還是得過,孩子還是得生,你現在有了身子,不好心事這麽重,小心點孩子,他現在在你肚子裏沒準正不舒服呢。”

  楚璿心裏一慌,忙低頭看去。

  才三個月,腹部依舊平坦如川,她輕輕地摸了摸,長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摒棄雜念,多想開心的事。

  蕭逸瞧著她這副緊張樣子,不禁輕笑,可笑著笑著又覺出些不對來,他把楚璿重新勾進懷裏,抱著她問:“那等這孩子生出來你是更愛他還是更愛我?”

  楚璿的一顆心還提著,生怕孩子會因自己鬱鬱的心情而不妥,未及細想,隨口道:“愛他。”

  “不行!”蕭逸把楚璿從懷裏撈出來,扣住她的肩胛讓她正視自己,嚴肅認真道:“你必須最愛我,他隻能排第二!”

  楚璿茫然:“可他是個小孩子啊,那麽脆弱,又什麽都不懂,你都這麽大了,怎麽能跟他爭?”

  蕭逸擰眉道:“等你把他生出來,他就是什麽都不懂,既不懂得心疼你,也不懂得愛護你。你要耐著性子等他長大,等他成人,等他知道心疼你了,他又該娶媳婦了,那一顆心撲到別的女人身上,你為他付出十幾年的心血,他又能回報給你多少呢?”

  楚璿鼓腮捂著自己的肚子,弓背蜷成了個蝦米,默默坐了一陣,突然抬頭無比憂鬱地看向蕭逸:“聽你這樣說,我心裏酸酸的,突然不想生孩子了。”

  “不行,孩子還是得生的,最好一下生個男孩,好讓他繼承皇位。”蕭逸放柔緩了聲音:“我會永遠陪著你的,我會用我的一生來愛你,保護你,我們才是會伴彼此到老的人,那你說,你是不是應該最愛我?”

  楚璿歪著頭思索了一陣,有些懵懂地點頭:“聽上去好像應該是這樣。”

  蕭逸滿意地一笑,俊秀的鳳眸裏閃爍著狐狸般幽亮精明的光,繼續循循善誘:“這就對了,你要記住,這孩子生出來隻是為了讓他繼承皇位,他不能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更不能取代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楚璿目光迷離地靠在蕭逸的肩上,低眉思考了許久,疑惑漸漸散去,在嘴角扯開一絲狡黠的笑:“思弈,你真是太壞了,你算計完這個算計那個,你連自己沒出生的孩子都要算計,你怎麽能這麽壞。”

  她雖這樣說,但滿心裏卻是甜蜜的。

  有這麽一個人,時刻在意著在她心裏的位置,把她鑲嵌進自己餘生圖景裏最醒目最耀眼的位置。

  他所鉤織的關於他們的未來,每一處都那麽契合她的心意,他的肩膀那麽寬厚溫暖,他的手臂那麽堅實有力,讓她無比地堅信他會牽著她的手走向他所許諾的未來。

  在她過去的人生裏,從來沒有這麽依賴信任一個人,也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愛著這樣需要著。

  楚璿將臉貼在蕭逸的頸窩裏,柔聲道:“思弈,你這個傻瓜,在我心裏你當然是最重要的,你想要的孩子都有了,還這麽患得患失,真是夠傻的。”

  她的聲音輕淺柔綿如一縷青煙,帶著清芬怡人的蘭香,順著蕭逸的頸線滑下去,讓他仿佛被一團沾著露珠的花瓣包裹著,心神皆醉。

  他心尖發癢,沒忍住將手撫上了她的衣帶。

  楚璿恍然清醒,摁住他的手,輕搖了搖頭。

  蕭逸倒也聽話,摟著她平息了一陣,側翻倒在了她身邊。像隻缺了水的魚,不甘地掄起拳頭捶著床撲通了兩下,就老實地趴著合上了眼。

  這些日子他也的確是累了,這一睡便是兩個時辰,醒來時天都黑透了。

  楚璿一直守在他身邊,見他睡夢中出了汗,還拿起枕邊的細綾紗團扇給他一下一下地扇著。

  蕭逸揉搓著惺忪睡眼,握住楚璿拿扇子的手,朝她笑了笑。

  他深寐初醒,卸去了白天裏的持重精明,容顏清澈,目光瑩透,宛如最單純質樸的少年,笑容中不含半分憂慮心事,幹淨得好像新掬起來的蒼巔雪水。

  楚璿心裏一動,正將手撫上了他秀氣的眉梢,忽聽帳外傳進了腳步聲。

  高顯仁站在外麵,稟道:“宛州那邊的消息已傳入梁王府了,裏麵據說是亂了一陣,可具體什麽動靜外頭打探不到,隻知半個時辰前梁王帶了三百府兵騎快馬離開了長安,往宛州的方向去了。”

  蕭逸唇角輕勾,對這消息很滿意,還不忘體貼地輕捏了捏楚璿的手,道:“我一會兒告訴你怎麽回事。”

  外麵高顯仁站著未動,略有些躊躇,還是抬了頭看向楚璿,道:“王府內傳來消息,冉冉姑娘……”

  楚璿慌忙站起身問:“冉冉怎麽了?”

  高顯仁略一哽聲,道:“您要節哀,那丫頭福薄,掉進王府後院的芙蓉渠裏淹死了。”

  楚璿心中一慟,跌坐回來,蕭逸忙去扶她,歪頭衝外麵道:“怎麽回事?”

  高顯仁回:“王府來人隻說是淹死了,沒有詳說。”

  楚璿閉了閉眼,悲戚地說:“不,她絕不是淹死的,她一定是沒有聽我的話……這個丫頭,怎麽這麽不聽話,我都跟她說了,難道我會害她麽……”

  蕭逸緊凝著她的臉,滿是擔憂道:“璿兒,你怎麽了?”

  楚璿抓住蕭逸的臂袖,將白天在王府花苑遇見冉冉的情形告訴了他。

  “我從小就在那芙蓉渠邊玩,那渠水根本淹不死人,冉冉是從南郡買來的,自幼通習水性,更加不可能被那麽淺的水淹死。”

  她喃喃念叨,攥著蕭逸袖子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柔滑的絲緞瀲起了道道褶皺,蕭逸見她臉色蒼白到讓人心驚,忙把自己的袖子從她手裏抽出來,握著她的手溫聲道:“你別難過,我一定會派人查這件事,一定會查清楚的。”

  楚璿默了默,語調綿弱卻無比堅定道:“我要再回一趟王府。”

  蕭逸斷然拒絕:“不行。那王府裏危機四伏,你還懷著身孕,不能再回去冒險了!”

  楚璿搖頭:“那個神秘人不想讓我死,他在關鍵時候救了我,況且外公已經離開王府出城了,府裏是蕭騰主事,他那麽精明的人,在明知道外公已經放過我的情形下,怎麽可能會讓我在他主事的王府裏出事呢?”

  蕭逸眉目嚴凜,顯然沒有要讓步的意思,剛想再勸她,卻聽她幽幽道:“冉冉從七歲起就跟著我,她對我一片忠心,做什麽事都是在為我打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在我最孤寂無依的時候,她自始至終都陪在我的身邊。思弈,我可以為了孩子躲在深宮裏什麽都不為她做,可若是那樣,我的心一定是不安寧的,做娘的日夜活在遺憾內疚裏,孩子就能好嗎?”

  蕭逸凝睇著她,沉默未語,望向她的目光裏滿是疼惜,緘然良久,才道:“我派禁軍保護你,讓高顯仁跟著你。”

  他轉頭看向帳外,衝高顯仁道:“你要寸步不離貴妃。”

  高顯仁忙躬身應下。

  深夜的王府悄寂靜謐,猶如一頭沉睡的幽獸,散落亮著幾個孤零零的犀角燈。

  一個侍女的死在偌大的王府裏是微不足道的,半點水花都沒掀起來,照樣依時辰落鑰、上柵、安寢。

  楚璿不想驚動太多人,遣人進去向三舅舅送了句信,他親自出來從小門把她迎了進去。

  冉冉的屍體暫時存放在後院西廂的一個雜物房裏,蕭佶命人給她買了一副厚木棺槨,打算先停放一夜,明兒一早就給她出殯送葬。

  楚璿站在棺槨前,看著安寧得好像睡著了的冉冉,她穿了身簇新的水藍色襦裙,妝容精細,鬢發幹淨整齊,甚至被楚璿握住的手,指甲都經過精心地修剪。

  蕭佶看看棺槨裏香消玉殞的年輕少女,再看看一臉傷戚的楚璿,輕歎了口氣,道:“我讓侍女給她整理了遺容,她好歹跟了你這麽些年,是個忠心的,死後也得給她份體麵。”

  楚璿麵容悲沉若水,看上去過分的安靜,開口時嗓音裏卻好似摻了沙礫,顫顫沙啞:“謝謝你,三舅舅。”

  蕭佶道:“跟我客氣什麽,我也隻能做這麽些,再多我也無能為力了。”

  楚璿握住冉冉的手微滯,回頭看向三舅舅,見他兩條長眉緊緊鎖起,說:“那芙蓉渠是淹不死人的,可我命侍女檢查了冉冉的身上,半點傷痕都沒有,璿兒,你說是誰做的?”

  楚璿目光怔怔地凝著冉冉那安謐的睡顏,仿若隨口問:“這些天王府裏來過外人嗎?”

  “外人?”蕭佶擰眉思索了一會兒,搖頭,不十分確定道:“應當沒有吧,我沒見過外人……但是我白天一般都在國子監辦公,沒有太留心府裏……”

  楚璿握著冉冉的手,輕輕撫著她已涼透略有些僵硬的手背,道:“我想見一見王府裏的管家。”

  蕭佶忙道:“好,我這就去給你找。”

  一直跟在楚璿身後的高顯仁十分麻利地上前,捏著蘭花指客氣道:“哪裏敢勞煩蕭祭酒。”他喚了個小黃門上前,讓去前院叫管家。

  管家來得很快。

  “這些日子並沒有外客,哦,雲蘅郡主來過幾次,奴才上茶的時候聽過幾耳朵,好像是為了玥姑娘的事來的。”

  楚璿冷凝著管家,問:“她自己來,還是有人陪她來?”

  管家回:“有時楚瑾公子陪著,但近來公子來得少了,多數是郡主自己來。”

  “那麽今天呢?”

  管家略一忖,搖頭:“沒有,今天並無外客。”

  楚璿皺了皺眉,接著道:“那會有人像我一樣從後門進來嗎?”

  管家一愣:“這還真說不準。若是有人接應,提前把後門的守衛撤開,那可能會不驚動人地進來。可王府裏,有這本事的人不多吧。”

  楚璿心道,外公肯定有這本事。都怪她白天被那柄短刀嚇掉了魂,連腦子都僵了,若是那個時候派人偷偷守在後門,到了現在,起碼可以確定這神秘人是不是王府裏的人……

  “璿兒,你怎麽了?”

  蕭佶見她久久不語,且臉色越發難看,不禁有些擔心:“你還懷著孕,天色也晚了,還是快些回宮吧,這要是有個什麽差池,可如何是好?”

  楚璿輕抿了抿唇,道:“三舅舅,我又給你添麻煩了,你回去歇著吧,我想和冉冉說會話,也算是送她一程,等到了明天,我恐怕不能給她送葬了。我們名為主仆,情同姐妹,心意還是得盡的。”

  蕭佶輕歎了口氣,又勸她保重身體,才一顧三回頭,甚是不放心地推門走了。

  管家也跟著退下。

  潮濕破敗的雜物房裏,隻燃了一根白蠟燭,焰光微弱跳動,一團白影落在棺槨上,顯得陰氣森森。

  高顯仁沒忍住抱著拂塵打了個哆嗦。

  卻見楚璿好似一點都不怕,握住了冉冉的手圍著她的棺槨轉了一小圈,聲音輕若煙塵,好似夢中細語,帶著憂傷悵惘的氣息,緩緩飄散在這逼仄的屋裏。

  “冉冉,你是不是最後還是沒聽我的話,所以才會喪命?你告訴我,為什麽要去書房?有什麽是你放心不下的?你在那裏看見了誰?誰殺了你?”

  她的神情認真,目光溫柔,好像冉冉還活著,會傾聽著她的問題,然後睜開眼如實地回答她。

  一想到這,高顯仁隻覺有股涼氣從腳底往上泛,周圍氣氛愈加詭秘,恰有晚風從軒窗下吹進來,吹動幡鈴‘叮叮當當’的響,懸掛於靈牌前的縞素好似被附上了魂靈,劇烈的飄擺搖曳。

  高顯仁縮到楚璿的身後,帶著哭腔道:“娘娘,您別問了,再把這丫頭的魂召回來。”

  楚璿淡淡地掠了他一眼,說:“她要是真能回魂,也不會傷害我們,她要去找那個害死她的人,讓那個人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