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317
  就算蕭雁遲再閉門謝客,可楚璿請他,自然還是請得動的。

  兩人淺酌清酒,其實話不多,隻相互問了下對方的近況。

  楚璿的身體本已見好,卻不知是不是被酒氣上竄頂得難受,喝了沒幾杯,便覺眼前光影繚亂,渙散模糊,頭一沉,暈了過去。

  蕭雁遲忙叫進宮女把她抱回床上,叫禦醫,又派人去了宣室殿請蕭逸。

  禦醫在床前診了許久的脈,突然浮掠上些許喜色,忙後退幾步,朝蕭逸跪倒:“恭喜陛下,娘娘是有喜了。”

  蕭逸一怔,看看躺在床上猶在昏睡的楚璿,又看向禦醫,目光略有些僵直:“你……你說什麽?”

  禦醫端袖揖禮,恭聲道:“娘娘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喜脈已十分明顯,她會暈倒一來是因為前三個月胎像本就不穩,娘娘又素來體弱;二來是因為憂思多慮,氣鬱難紓。隻要稍加調理,一定能平安誕下皇子的。”

  蕭逸隻覺腦子裏一片空白,默了許久,才顫顫地把楚璿那纖細滑涼的手抬起來,放在唇邊輕吻,凝著她寧謐的睡顏看了許久,握住她的手緊了緊,像是下定了決心,起身快步出來,衝高顯仁道:“你去,把侯尚書叫來,朕有事要跟他商量。”

  高顯仁依令而退,一直沒走的蕭雁遲卻默默跟了上來。

  他緊跟著蕭逸,趁左右無人,低聲問:“璿兒懷孕了,陛下有什麽打算?”

  蕭逸瞥了他一眼:“朕有什麽打算用得著跟你說?”

  蕭雁遲快步上前,堵住他要再回到楚璿身邊的路,剛硬道:“她懷孕了,這孩子生下來之前她必須得當上皇後,這孩子隻能是嫡出,不能是庶出。”

  蕭逸本來也是這樣想的。

  他與璿兒的第一個孩子,隻能以正宮子女的身份降生,絕不能屈作庶出,而他的璿兒也已在這貴妃位上委屈許久了。

  如今戰事平歇,疆土收複,他可以名正言順地重拾立後一事,他將侯恒苑找來也正是為這事兒。

  可他想是一回事兒,蕭雁遲這種態度著實讓他心裏不舒服,因而他冷睨著蕭雁遲:“就你明白,朕不知道嗎?你是她什麽人?管得了這麽多閑事?”

  本以為這句話能把他擊退了,誰知蕭雁遲默了默,神情嚴正地上前,凜聲道:“我是她表哥,我手裏有十萬大軍。”

  蕭雁遲見蕭逸冷眸看著自己,以為他沒聽明白,又甚是誠懇地補充:“十萬大軍現駐紮在長安城外五裏,糧草豐足,披甲執銳,我一聲令下,兩個時辰之內就能攻入長安。”

  作者有話要說:  孩子是好孩子,就是有點直,有點缺心眼……

  第49章

  蕭逸冷冷看著蕭雁遲。

  這樣的沉默如卯足了勁兒擲巨石入潭,未掀起半分漣漪,反而被那好似被那深潭給一口吞沒了。

  蕭雁遲自蕭逸那墨珠兒似的瞳眸裏看到了不屑與輕蔑,隨即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繃著聲音道:“我不是隨便說說的,我……”

  未等他把話說完,蕭逸揚起巴掌給了他腦殼一耳刮子。

  “你攻!你今天就攻!你今天要是不攻你就是狗崽子!”

  蕭逸破口大罵,逼得蕭雁遲步步後退,他一邊踉蹌著退,一邊笨拙地躲避著蕭逸那雨點般落在自己腦殼上的耳刮子,饒是這樣,還是被打了好幾下。

  他吃痛地捂住頭,悶聲道:“臣是雲麾將軍,陛下不能這樣對臣……啊!”

  “不要打臉!”

  蕭雁遲趔趄著站定,雙手護住自己的臉,瞪圓了眼憤憤看著蕭逸,悶聲道:“陛下你怎麽能打臣的臉?這太傷人自尊了!”

  蕭逸收起手,縷著蟠醨金龍紋的墨緞闊袖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度,幹脆利落地被斂於身後。

  他瞥了蕭雁遲一眼,道:“你都要造反了,還想讓朕給你留自尊?”

  蕭雁遲捂著被抽得發燙的臉,上前一步,殷殷道:“您立璿兒為後,臣就不造反。”

  蕭逸掃了蕭雁遲幾眼,漸斂去怒容,目光如天水般清淡,落在他的臉上,道:“雁遲,朕知道你是好意。可好意不是這樣用的,那是朕的女人,朕的孩子,朕自己不會為他們打算嗎?讓你這麽一鬧,不管往後做什麽都好像是被你逼著做出來的,你真覺得這樣是對璿兒好嗎?”

  蕭雁遲低下了頭,輕輕嘟囔了一句,看上去頗為憂傷悵然。

  蕭逸耳朵極尖,自然聽清了他說的是“可我放心不下她”。但瞧他這模樣,灰敗頹然,全然不像是打了勝仗的歸朝將軍那般意氣風發,不禁流露出些許惻隱,也懶得再同他計較,隻拿出了作為長輩對晚輩的關愛,溫聲道:“你有什麽心事就說出來,朕願意聽一聽。”

  蕭雁遲默了許久,像是鼓足了勇氣,嚴肅凜然道:“等璿兒當上皇後,臣就想請辭,這雲麾將軍臣不幹了。”

  蕭逸訝然,隨即失笑。

  還真是個正直幹淨的明朗少年,半點汙垢都納不住,半點心事都藏不住。不過是放了一個阿史那思摩,他做都做了,也向梁王妥協了,如今倒好像過不了自己心裏的那道坎,非要折騰些事情出來不可。

  蕭逸搖了搖頭,無奈且溫和地掠了他一眼:“你呀,還是太嫩。”

  說罷,他繞過蕭雁遲,徑直出了殿門。

  高顯仁已將侯恒苑請來,正候在前殿。

  韶關大勝,梁王又得意了,近來朝堂上動作頗多,侯恒苑疲於應付,連日來勞頓,眼瞼發烏,臉色很是難看。

  蕭逸仔細地觀察了下他的臉色,沒急著開口,讓高顯仁先看座,再上茶,甚至親自往冰鑒裏加碎冰,拿出冰綃骨折扇親自給他的老師扇風。

  把侯恒苑扇得冷汗漓漓,警惕地盯著蕭逸:“陛下,您有事說事,別這樣,臣害怕。”

  蕭逸笑眯眯地把扇子收回來,道:“朕就是有一件小事想跟老師商量商量。”

  侯恒苑太了解皇帝陛下,說句大不敬的話,這小崽子就是隻披著張人皮的狐狸,這清潤無害的笑裏不知藏了多少個心眼,天王老子都能讓他從天上算計下來。

  因而他不敢懈怠,端著身子,緊繃著問:“陛下說來聽聽。”

  “就是……”蕭逸豎起一根手指撓了撓眉梢,在侯恒苑炯炯的注視裏,道:“朕想立後。”

  侯恒苑心突地跳了一下,不祥的預感浮掠上心頭,問:“立誰?”

  蕭逸輕緩且堅定地說:“楚璿。”

  殿中一陣靜謐,侯恒苑剛皺著眉想開口,蕭逸搶先一步道:“她已有孕在身,若是個男孩,便是朕的長子,朕早立中宮,以嫡長子為儲,也是輔立社稷,安定人心之舉。”

  “老師可以和母後聯手逼朕,可你們總不希望朕將來寵妾滅妻吧?至於皇嗣……朕向你們保證,若皇後不是楚璿,不管將來誰入主昭陽殿,朕都不會踏入昭陽殿半步,若是那樣,大周永遠都不會有嫡子落地。”

  侯恒苑枯眉靜坐,臉色冰涼,半天沒說話。

  侍立在側的高顯仁很為皇帝陛下和那還在內殿昏睡的貴妃捏一把汗,上前來給侯恒苑續了杯茶,偷眼殷切地望著他。

  老尚書沉默良久,平聲道:“那梁王呢?”

  “楚璿絕不會跟梁王再有瓜葛,她已經知道了楚晏的身份。”

  侯恒苑臉色一沉,當即怒道:“胡鬧!”

  他顧不得君臣尊卑,霍得起身,隻覺怒氣在胸膛前翻湧,幾乎要順著喉線噴出來,艱難地忍下去,壓著嗓子低聲道:“陛下,咱們不是說好了不告訴她嗎?楚晏自己都沒有跟女兒說,是因為此事關乎重大,是與梁王一戰的決勝關鍵。您怎麽能這麽沉不住氣!這麽草率!您難道就沒想過若是泄露天機功虧一簣,不光楚晏會有性命之憂,就連您的義兄徐慕那更是白死了!”

  蕭逸一直等著他說完,麵色澹靜,目光堅定道:“璿兒不會出賣朕。”

  簡短幹脆的一句話,把侯恒苑噎得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他看著蕭逸,就像是持重謹慎的長輩,甚是不滿地看著被美色所迷惑、魯莽草率的晚輩。

  可蕭逸明明不是這樣的人。

  他四歲登基,縱有天下孩童都有的頑劣,可亦有傲絕世人的奇智。他小小年紀就會演戲,能蒙騙住老奸巨猾的梁王;能在別扭過後,不舍地放下手中玩具,被他拖回書案前用功讀書;能在初習武後一身傷痕的情形下,依舊咬住了牙迎難而上。

  他從來都是顧全大局、深謀遠慮的,他的沉穩老練遠超同齡人,特別是自親政後,在朝堂上與梁王明暗裏過招,綢繆深遠,謀略精到,有時連侯恒苑都覺望塵莫及。

  這麽完美到幾乎無可挑剔帝王,在剛才那一瞬間,卻讓侯恒苑覺得好像回到了他小時候,那瞳眸清澈、秀氣稚嫩的孩子,緊緊攥著自己手中心愛的玩具,難以舍棄,任性執拗,就是不肯回到書案前讀書。

  侯恒苑輕歎了口氣,柔緩了臉色,試圖像蕭逸小時候那般溫言勸說他放下難舍的玩具,乖乖地回到書案前,做一個皇帝該做的事情。

  從前他能做到,如今一定也能做到。

  “並非是臣對楚貴妃有成見,隻是她自幼被養在梁王府,受梁王耳濡目染嚴重,兩人之間的攀扯千絲萬縷,沒那麽容易斬斷。若是立她為後,將來誕下嫡長子,再被立為太子,陛下就不怕站在她身後的梁王會生出些不該生的心思嗎?到時前朝與後宮勾連,豈不是社稷將危矣。”

  蕭逸站在窗邊安靜地聽他說完,驀然抬頭:“璿兒不會再和梁王有任何瓜葛。她對朕的心就和朕對她是一樣的,我們會不離不棄,共曆險難的。”

  窗外枝椏橫斜入窗,一疏婆娑花枝恰垂落到他的肩邊,陽光溫暖灑下,覆在臉上斑駁花影。

  臉上稀疏勾勒著明暗交疊的影子,襯得他雙眸明熠,亮如辰星。

  “老師,朕知道您的苦心,這麽多年,您守著父皇臨危托孤的囑托,拉扯著朕從稚齡幼弱之時走到如今,是一心想讓朕成為一個掃平亂蕩之局、鏟除奸佞的明君。”

  蕭逸輕緩地笑了笑,俊秀如畫的麵容上鋪了層溫暖的光暈,顯得整個人都很平和。

  “朕一直都很努力,不敢有絲毫懈怠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不想辜負父皇,不想辜負您,也不想辜負傳到朕手裏的這錦繡江山。可是……”

  他微頓,聲含嗟歎,幽幽然落下:“可是朕今年才二十二歲,有的時候獨自待著靜下心來想一想,這麽多年的歲月,值得回味追懷的快樂塵光十分寥寥。幾乎所有的人生從記憶清晰起便都浸在陰謀權術、詭計傾軋裏,朕所過的日子,所做的事,所守護的東西全部都是作為皇帝該去履行的責任,而沒有一樣是為我自己。”

  “老師,您總說我天資稟賦超絕,智謀遠勝同齡人,瞧著是好事,可有的時候,我也很羨慕那些天資稟賦遠不及我的同齡人。因他們活得簡單,活得輕鬆,他們喜歡誰,想護著誰,就會痛痛快快地去做,不像我,渾身都是無形的鎖鏈,綁住了手,綁住了腿,牢牢地被綁在那張龍椅上,動彈不得。”

  “可是我除了是皇帝,我也是個人啊。我也有人的喜怒哀樂,我不是一個承襲祖業、傳宗後人的工具。從前我聽了您的話,乖乖地扔掉了自己喜歡的玩具去書案前讀書,您和母後都很高興。可是您知不知道,到了晚上,夜幕降臨,我自己偷偷地跑去撿回了被我扔掉的玩具,抱著它哭了一宿。”

  “所以,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讓自己輕易喜歡上什麽,因為我知道,凡吾所愛,終皆過客。我不得不為了自己要走的這條路去舍棄自己的心,甚至當在年少時,在最好的年華裏遇上了自己喜歡的姑娘,都一度不敢靠近她,差一點由著她嫁給旁人。”

  蕭逸深吸了口氣,眼中瑩瑩,如染了霜霧,清波淺漾地看向站得僵直的侯恒苑。

  “大約是上天垂憐我了,陰差陽錯,還是把她送到了我身邊。老師,您一直把楚璿看作是梁王送到我身邊的細作,讓我嚴加提防,可是,卻不知,她在我身邊的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樂、最陽光明媚的四年。我愛她,勝過這世間所有。我想給她我所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我想與她一生一世,我想為我自己任性一次。”

  侯恒苑聽著蕭逸娓娓的傾訴,靜默了許久,想要說些什麽時才覺自己的喉嚨發澀,張了口,隻能發出短促且沙啞的碎音。

  殿裏響起細微的抽噎聲,他正要循著聲音去看看,卻見眼前撩過一道白影,楚璿穿著單薄的寢衣一陣風似的撲進了蕭逸的懷裏。

  她側頰貼在蕭逸襟前,低聲哭了許久,才抬起頭,拭掉蕭逸眼角邊晶瑩的淚珠兒,抽噎道:“思弈,我不想當皇後了,你別哭,隻要能陪在你身邊,什麽名分的都不重要。”

  蕭逸垂眸看她,深情濃眷,繾綣哀柔。

  兩人款款對望了許久,複又抱在了一起,在融融陽光裏小聲抽泣。

  侯恒苑就站在一邊看著,看了好半天,看得心裏甚不是滋味,才懨懨地說:“能不能先別哭了……”他隻覺頭有些發沉,也顧不得往深裏想,一跺腳,一狠心,道:“不就是立後嗎?立就立吧,陛下都二十二了,也該有個皇後了。”

  蕭逸和楚璿停止了哭聲,巴巴地看向他。

  侯恒苑微忖了忖,目光嚴肅地落到了楚璿的身上:“臣可以為貴妃爭取朝中文臣清流的支持,但有個條件,自此以後您必須和梁王一刀兩斷,您跟梁王府再不能有任何瓜葛。”

  楚璿微怔,吸了吸鼻子,搗蒜般地拚命點頭。

  侯恒苑道:“這就得了,朝堂上的事臣來辦,陛下可別忘了,若要立後還得過太後那一關。”

  說罷,他深躬身朝兩人揖禮,轉身出了殿門。

  眼見著身形微佝的老尚書步履穩健地順著雲階下去,那褚色官服遊移在杳長的白玉石間,漸漸遠去,孤影模糊,直至消失在視野裏。

  窗外鳥雀嚶啾,時鳴時歇,襯得殿內無比悄靜。

  蕭逸探身看了看走沒影的侯恒苑,又低頭看看楚璿,略顯嫌棄地摸了摸自己襟前被她抹上的鼻涕眼淚,道:“行了,走遠了,別裝了。我就奇了怪了,你就不能哭得有技巧些,非把我衣裳弄得黏糊糊的。”

  楚璿甚是利落且瀟灑地揮手抹幹淨眼角殘餘的眼淚,冷哼:“我不是見你一個人演戲演得艱難,連個搭台子的都沒有,所以出來配合你嗎?你也真是的,演成那模樣,一點楚楚可憐的勁兒都沒有,我瞧著都著急。你還嫌我給你弄濕了衣裳?我這是哭得有水平,誰跟你似的,哼唧了半天,雷聲大雨點小,那淚珠子就掛在眼上,都不落下來。”

  “你懂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