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887
  像她這麽善解人意又一身本領的女人,跟動不動就要犯戲癮的皇帝陛下簡直是絕配,他為什麽還不高興啊?

  楚璿百思不得其解,最終無奈地撓了撓頭,抬起闊袖輕掩住周遭的視線,踮起腳在蕭逸側頰印下一吻,柔聲道:“思弈,我們回殿裏坐吧,外邊有點冷。”

  蕭逸饒是別扭著,還是握住了楚璿的手,跟著她進了殿。

  殿裏已少炭烘著熏籠,一點點衝淡著晚秋天的漸濃涼意,坐一陣兒就穿不住厚重甸甸的外裳。

  楚璿十分利落地脫下披風,再脫外裳,隻穿雪緞抹胸素裙和窄袖輕紗,把披帛掛在了衣架上,回來十分自然地要去脫蕭逸的衣裳。

  蕭逸正提了筆在筆覘上反複點碾,似乎在琢磨著事情,忽見一雙白晃晃的手探向自己的衣襟,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撲開,攏住衣襟,頗為警惕地看向身側。

  楚璿:……

  她將要開口解釋,高顯仁端著熱茶低頭耷眉地進來,籲歎道:“娘娘,陛下這幾日為朝政煩憂,也沒有睡好,您別折騰他了。”

  楚璿:……

  她揉捏了一下眉梢,在四道詭異複雜的視線裏艱難開口:“殿裏太熱了,我怕陛下生汗出去被冷風一撲再著了涼,想給您脫外裳。”

  殿中一下子安靜下來。

  高顯仁躬身把茶盞擺在蕭逸的手邊,心覺得有些蹊蹺,好像自大病一場,貴妃娘娘就變了,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

  從前的她靈巧聰穎,特別會看陛下的臉色,陛下高興時她便撒嬌裝嗔地哄著,絕不敗他的興;陛下煩憂時她便安靜乖順地陪著,絕不招他厭。高顯仁在一旁看著,起先覺得這是嬌媚可人的解語花,玲瓏剔透,不可多得。

  可漸漸的,他就看明白了,她那看似體貼周到的舉止下是隔江觀火一般的疏離寡情。

  她想著博君歡心,想要聖眷恩寵,但從來不會過多地去關心陛下這個人,說到底她就是對陛下沒有感情,所以才在他煩惱憂愁時躲得遠遠的,生怕做了被殃及的池魚。

  譬如方才,陛下的臉色明顯就是有心事,愁眉緊攏,若換做從前貴妃早就安安靜靜地躲去一邊了,還會過來給陛下脫衣裳?還會擔心他要著涼?想都不要想。

  高顯仁疑惑地看向變化甚是明顯的貴妃娘娘,見她頗為尷尬地默了片刻,又將手探向了蕭逸的衣襟,停在襟前一寸,誠懇道:“還是脫了吧,這種時節萬一著了涼不容易好。”她咬了咬下唇,在蕭逸那幽深的視線裏艱難開口保證:“我隻脫外裳,絕不脫裏麵的,我要是多碰您一下,您就把我推開。”

  殿中又安靜了下來。

  但安靜了沒多時,蕭逸彎唇悠然一笑,將手中筆擱回筆覘上,抬起了胳膊,幹脆道:“脫吧。”

  楚璿生怕他反悔,動作麻利地把他的外裳巴拉下來,手掌緊貼而過熨平整了,極仔細地掛到了木架上。

  她站在木架邊回頭,見蕭逸又提起筆就著墨反複蘸碾,他好像就是有這麽個習慣,心裏盛著事,或是有一時拆解不開的難題時,就愛這麽出神發怔,可能腦子裏在想對策吧。

  楚璿這樣琢磨著,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了蕭逸的身上。

  褪去刺繡繁複的纁裳,他裏麵穿了一件黑色右衽深衣,衣襟貼著身收攏進腰腹裏,很襯身材。

  寬肩,窄腰,長腿。

  再配上那麽一張俊秀無雙的臉,加上周身矜貴清雅、傾華出塵的氣質……

  絕色,人間絕色啊!

  楚璿忍不住咽著口水,頭虛靠在木架上,瞧著蕭逸傻笑,絲毫沒有注意到她旁邊的高顯仁對著她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蕭逸深思一番,提筆在奏疏上寫了兩行,隨即合上放在一邊,不經意地一抬頭,正對上楚璿那憨憨的傻笑。

  他歪頭一忖,連忙低頭翻看自己的衣衫,發現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又抬頭看看楚璿,她把嘴邊口水擦幹淨了,表情也正常了許多,隻是一雙眼睛依舊亮若繁星,閃熠熠、直勾勾地將他盯住。

  蕭逸冷靜地與她對視片刻,又冷靜地把視線收回來,手摸向案幾底,摸出一麵銅鏡,表情十分凜正嚴肅地照向自己的臉。

  臉上也沒東西啊。

  在這詭譎莫測的靜謐裏,蕭逸放下銅鏡,歎了口氣,道:“璿兒,你說吧,你又算計朕什麽了?你往朕的衣裳裏放蟲子了,還是往朕的茶裏下藥了?”

  楚璿:……

  她在這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詢問裏,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名嚴重的侮辱。

  她不是這種人,她怎麽可能這麽壞!

  他那麽好看,又那麽聰明,還是那麽地疼她,對她那麽好,她怎麽舍得算計他、捉弄他啊……

  可是,蕭逸投向她的視線裏充滿了狐疑,那如一把尖刃,削風破空地直刺過來。

  她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

  楚璿無視蕭逸的質疑,側身趴在了木架上,虛弱幽然地歎息。

  身邊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衣緞摩挲的窸窣聲,一張寬大的手掌撫上她的額頭,反複試了好幾遍,蕭逸甚至還把手心貼在自己額頭比對了下溫度,末了,疑惑道:“不燒啊,怎麽看上去好像傻了?”

  高顯仁鬼鬼祟祟地湊上來,神情凝重地低聲建議:“是不是找禦醫來看一看?”

  蕭逸忖了忖,心道還是找禦醫來看看吧,剛想說話,被楚璿勾住了胳膊,她像隻成了精的小獸,搖頭晃腦地緊貼向他,聲音綿軟:“我沒生病,小舅舅……”尾音轉了十二道彎,宛如一根琴弦勾捏撥揉,彈出了低徊婉轉萬千情思粘黏糾纏的曲調。

  蕭逸看著她那漾著嫵媚風情的勾翹眉梢,如開了灼灼桃花的粉麵頰腮,以及那在自己掌心一下一下剮蹭的小指頭,突然有些明白了。

  她這是想勾引他。

  可是,為什麽啊?

  剛從梁王府回來就要勾引他,難道梁王又給她灌迷魂湯了?

  不對啊,她從前也勾引過他,都是把撩撥人的分寸把握得恰當精妙,不會像現在似得,這麽傻……

  不過……蕭逸伸手捧過她的臉,小臉蛋紅彤彤的,還真挺可愛的。

  楚璿在蕭逸的掌心裏眨巴了眨巴眼,看著他的手指骨修長,柔韌有力,一根根包裹著自己的臉,不禁心旌蕩漾,想:可不可以親一口啊?好想親一口……

  嘴唇輕輕嘟起,正以微不可見的速度悄悄貼向蕭逸的手……

  “陛下,侯尚書在宣室殿請求召見。”

  門扇外傳進內侍的聲音,蕭逸倏然放開了楚璿,那兩瓣柔嫩的唇自然也落了空。

  蕭逸正聲道:“備輦,朕這就回去。”

  他回身撫了撫楚璿的臉頰,溫聲道:“前朝有事,朕晚上回來陪你用膳。”

  楚璿神情落寞地點了點頭,依依不舍地勾住他的臂彎,一直把他送出了寢殿。

  但蕭逸食言了。

  大約剛過酉時,宣室殿那邊來人了,說皇帝陛下還有些政務脫不開身,今晚恐怕過不來了。

  楚璿失望萬分,連晚膳都沒讓擺,直接換寢衣上床睡覺了。

  自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她在床上來回滾了數圈,突然坐起來,將在床邊塌值夜的冉冉搖晃了幾下,歎道:“冉冉,你說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啊?”

  冉冉眼皮半闔,打著哈欠問:“誰啊?”

  楚璿嘟了嘴,有些委屈道:“陛下啊。”

  冉冉揉搓著惺忪睡眼,朦朧迷離地打量了一會兒楚璿,好似明白了什麽,不免提起一抹憂慮,道:“姑娘,你這個樣子,讓我有些害怕。”

  楚璿一懵:“怎麽了?你不是也說過嗎,跟外公比起來,皇帝陛下是真心對我好的,還讓我腦筋放清醒些,讓我知好壞,懂善惡啊。”

  “我讓你知好壞,可沒讓你把自己陷下去啊!”冉冉單手支頤,歎息:“你現在這副樣子,就像是個跌入情網意亂情迷的糊塗少女,要多傻有多傻。”

  楚璿不悅地躺回床上,拉過被衾,默默檢視了一番自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傻。可腦子裏的思緒根本不聽使喚,剛收斂回來半分,不知什麽時候又隨著晚月清風幽幽然飄忽了出去。

  她翻來覆去琢磨著,突然眼睛一亮,自言自語:“我知道了,高顯仁!他整天跟在思弈身邊,他肯定知道思弈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冉冉:……

  第二日,楚璿估摸著蕭逸下朝的時辰,派晚月去宣室殿請高顯仁過來。

  她對著銅鏡整理妝容,剛洗過臉,脂粉不施,還能看出被打的那半邊臉微微發紅。

  她怕被蕭逸看出來,在王府的一天一夜都在滾麵敷麵,回來時還特意敷了厚厚的鉛粉,又在腮上抹了胭脂,遮得嚴嚴實實,她自己對著銅鏡都看不出來,而蕭逸果然也沒有看出來……

  那抹惆悵又浮上心頭,她托著腮任宮女給自己上妝梳髻,外麵宮女進來稟:“大內官來了。”

  楚璿忙讓進來。

  高顯仁穿了一身浣白錦衣,罕見的有些局促地碎步挪進來,在楚璿那春風化雨般的笑容裏,慢騰騰地彎身坐下,梨花木彎月凳隻被他蹭了點邊角,他那身體繃得就像一隻全神戒備、隨時準備振翅逃竄的飛鳥,戰戰兢兢地抬頭看向楚璿。

  楚璿胳膊肘拐在銀緞拱繡團子上,手支著腦側,散漫道:“昨天宮女查庫房了,發現少了十幾根發釵,她們說是大內官拿的。”

  “娘娘!”高顯仁騰得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唉聲道:“您可明見,奴才都是奉聖命行事,可沒有一根是自己私拿私存的。”他在楚璿那幽邃的目光裏打了個顫,一絲良心尚存,捂著胸口道:“這也不能怪陛下,他把發釵賜出去,是為了讓那六名宮女爭風吃醋,自己先壞了規矩,好有理由把她們再送回祈康殿,不然太後那邊不好交代。陛下說這些事是他替您做的,東西由您出,天經地義。”

  哦,原來是這樣,皇帝陛下果然是有心眼的,壞,太壞了。

  高顯仁忐忑地偷覷楚璿的神色,見她唇邊噙著一縷笑,眸光瑩亮,如深山密林裏狡黠靈秀的精怪,似是而非地將他盯住,慢悠悠道:“這些都是小事,大內官何等身份,何等體麵,會稀罕這些東西嗎?退一步講,這些俗物若是稍稍入了大內官的眼,那都是它們的福氣,您是陛下身邊的人,我自然不會虧待了您。”

  說罷,畫月和霜月上前,手中各托了一方剔紅木盒,打開,裏麵是滿滿的金葉子。

  木盒不過巴掌大小,收在袖中輕便易攜,高顯仁被那針芒似得金光一耀,才反應過來,貴妃這是怕東西太招眼回禦前時鼓鼓囊囊的惹人注目,才特意選了這樣纖薄又價值不菲的金葉子。

  說實話,他在皇帝陛下身邊,文武朝官緊趕著巴結他,什麽貴重東西沒見過,隻是這份細致、滴水不漏的心思讓人驚歎。

  他終於確定了今天貴妃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然,金葉子不值一提,都對不起她這些迂回幽折的心思。

  高顯仁收起了驚惶,躬身道:“奴才謝娘娘,娘娘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楚璿斂袖思索了片刻,輕擺了擺手,左右宮女悉數退下,殿中隻剩他們兩人,楚璿斟酌著問:“我見陛下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知他是怎麽了,怕安慰也安慰不到好處,大內官侍立君前,總該知道一二吧。”

  高顯仁心底很是詫異。

  照理說,要想賄賂他探聽陛下心事的人,在外朝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在貴妃娘娘這兒,卻是破天荒頭一遭。

  楚璿見他久久緘默,補充道:“我不是要探聽前朝的政務,我就想知道陛下心裏在想什麽,因何事愁因何事憂,若是跟政務有關的,你不必說,我也不會追問。”

  高顯仁低頭哈腰地應著,心想,看樣子也不像是受了梁王的指派來探聽些什麽,倒好像完全是出自她自己的心意。

  他忖了忖,道:“唉,娘娘進宮也有三年了,還不知道嗎?再過十來天就是陛下的生辰,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心情低沉。”

  這些楚璿是知道的。

  天子生辰即為聖壽,必是朝臣恭賀,宴飲不歇的。蕭逸天生是個演戲的好手,在外臣麵前自是言笑晏晏,美酒海量的。受用著他們的祝禱與恭維,君臣同樂,一派歡悅升平。

  可當宴飲撤下,他回到內殿,隻剩他們兩個的時候,蕭逸總會過分的沉默。

  過去楚璿沒有多少心思在他身上,被他哄著去睡就當真自己去睡了,偶爾在寐中醒來,時常見他對著燈燭剪燭芯。楚璿出於好奇偷偷觀察過,他的手藝很不好,想剪去燭芯裏的分岔和鏽疙瘩,時常會把整個芯都剪壞,那火苗在他手底下跳躍兩下,蔫蔫的就熄滅了。

  每當這時他會心虛似得探身看一看楚璿,見她還睡著,便會鬆一口氣,悄悄喚進宮女再換根新蠟燭。

  待人退下,他兀自一臉悵惘地抬起剪刀繼續剪,燭光暗昧,將一身孤影打在牆壁上,和著夜風輕咽與流沙窸窣陷落,仿佛有著滿腹的憂思難以紓解。

  楚璿知道為什麽。

  蕭逸的生母是因生他難產而死,他的生辰便是生母的忌日。

  好幾回楚璿看不下去,隨口提議:“陛下九五之尊,想怎麽過生辰自己還決定不了嗎?您若是覺得他們煩,不如取消了每年的聖壽節,安安穩穩關起門來為亡母憑吊。”

  蕭逸隻是付之一笑:“朕是天子啊,不能意氣用事,也不能感情用事。”

  楚璿道:“那您把自己關在殿裏,整宿整宿的不睡,就自個兒在那兒剪燭芯,這算怎麽回事?這還不叫感情用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