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904
  “唯一的錯處,就是這幾分情思沒藏好,叫蕭騰看出了端倪。那些日子朕每去梁王府,他都要找各種各樣的理由讓你來陪,漸漸的,長安裏謠言四起,說梁王府裏的璿姑娘深得聖意,已與朕暗通款曲,甚至有傳得更離譜難聽的,說你已經珠胎暗結。朕若不給你名分,你覺得你還有活路嗎?這長安城內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

  原來是這樣,果真是這樣。

  楚璿對這段晦暗難明的往事疑心了三年。

  當初外公在她跟前做足了戲,說自己如他嫡親孫女一樣,若非蕭逸強要,是斷斷舍不得把她送進宮的。

  王府裏物色了嬌娥如雲,便都是做這個用處的,沒有君意如山,何苦要把她搭上?

  她那時年紀太小,又被鎖在王府深苑裏聽不到外麵的動靜,隻是覺得哪裏不對,卻又摸不清事情全貌。

  蕭騰。

  她這位大舅舅向來城府極深,那些推波助瀾的謠言八成是他的手筆,而他又是外公的心腹臂膀,他的手筆便是外公的意思。

  謠言四起,終於逼得蕭逸不得不納了她。

  他們很可恨,事情終歸也是有個源頭。

  楚璿歪頭看向罪魁禍首,款款柔聲道:“您對我生出了柔情暇思?我那個時候才多大?您這個禽獸。”

  ‘啪’的一聲,蕭逸把酒鼎擲回桌上,琥珀色美酒潑濺而出,有幾滴落在了楚璿的裙緞上。

  所幸,歌舞正盛,弦樂繞梁,遮掩著禦座上的動靜,並沒有人注意到天子的薄怒。

  蕭逸攥緊了拳,手背上青筋凸暴,他緩了少頃,冷聲道:“別以為朕不知道你為什麽突然發了瘋,你早說見不得這個江淮,朕好把他送到北疆去戍邊。”

  第13章 疼愛

  “我就不明白了,我好好地跟您說話,您老往江淮身上扯什麽?”楚璿低頭撫看自己的裙緞,酒水滲進了金線織就的鳶花撚珠,洇開一小灘,很是難看。

  她邊摩挲,邊懊惱道:“這是尚衣局新送來的衣衫,我才穿了幾個時辰,啊……”楚璿吃痛地低呼了一聲,手被蕭逸緊捏進了掌心,他暗中蓄力,把那一團柔荑捏得‘咯吱’響,麵上卻一派清風溫雋,甚至唇角還掛著宜然淡笑,仿佛殿中歌舞甚合聖意,他低聲道:“你還沒給朕生出個一兒半女的。”

  楚璿向他投去了詫異的神色。

  蕭逸漫然道:“你要是把朕氣死了,你少不得要殉葬。”

  ‘殉葬’二字果然頗有威懾力,震得楚璿再沒了話。

  十幾天前,她父親身陷囹圄,她被困宮闈,為了救父不得不鋌而走險時,她確實想過要是蕭逸有個好歹大不了給他殉葬,可如今已然雨過初霽,大家都沒事了,她也越發惜命,不想死了。

  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她憑什麽死?

  可心頭還是氣難紓,委屈地看向蕭逸:“我心裏不平衡。楚玥那丫頭命怎麽就這麽好,從小在爹娘跟前長大,受盡寵愛。到及笄之年又說了門好親事,被娘親帶著出來,聽的都是好話,我活了十七年了,一天這樣的好日子都沒過過。”

  她眼中含淚,泫然欲泣:“要不是我舍命把父親救出來,要不是我多年來聽外公的話為他效力,梁王府庇護著楚家,楚玥能有這樣的好命過這樣安穩平和的日子嗎?她們怎麽就不知道來問問我過得怎麽樣?怎麽就不會來關心關心我?我這麽多年我圖的到底是什麽?”

  一心效力的外公其實早把她算計得死死的,牽念掛懷的家人心安理得享受著她的付出所換來的好日子。

  她不光在夾縫裏求生,還是個沒人愛的小可憐。

  蕭逸翹起拇指輕輕摸著她的手背,沉吟良久,道:“你要是不平衡,朕給你出這口氣。”

  楚璿隔著水霧朦朧可憐兮兮地看向蕭逸。

  “等宴席散了,朕把她們都砍了,人頭給你送到長秋殿當凳子坐。”

  楚璿嘟起嘴,悶了好半天,終究長舒了口氣,鬱鬱道:“算了,我不跟她們一般見識,我也不缺凳子坐,不關心我就不關心,誰稀罕似得……”

  十二闋和弦已近尾聲,鼓點愈發密集,笙樂愈發精妙,蕭逸的心情如在狂風怒浪裏逐翻了許久,如今終於歸於平和。

  他握著楚璿的手,滿含憐惜與寵溺的喟歎:“朕懂了,璿兒隻是看上去堅強,但其實還是個脆弱的小姑娘,想要有人疼有人愛。”

  楚璿低了頭,不說話。

  “等這宴席散了,朕就把長秋殿的禁軍撤了,再也不關你了。”

  楚璿醒過神來:“您與外公的買賣做成了?”

  蕭逸眼中閃著洌洌幽光,看向禦階下席列左首的梁王,他已過花甲,鬢發霜白,生就一雙鷹目,氣勢凜凜不怒自威。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即便年老體衰,也腰背繃直,顯得他身姿挺拔精悍,頗有些蒼暮錚錚的威嚴。

  提起一抹悠然自得的笑意:“沒有,但朕覺得十之八九是要成了。”

  楚璿現在也不大關心他們之間的博弈了,隻在乎她自己的處境,不免憂心:“那不是還剩十之一二嗎?”

  蕭逸朗朗一笑:“即便成不了,朕也不關你了。你殿裏的宮人朕會精心挑選過給你送去,保證讓梁王無從染指。璿兒,朕會幫你一點點脫離他的控製,到時候你就知道,這四麵紅牆的宮闈裏也有海闊天空,這樣的日子你隻要過一天,就知道是跟從前大不一樣的。”

  楚璿的眼睛倏然亮了,但旋即暗淡下去,她輕聲道:“我害怕……”

  像是提線木偶做久了,一旦把線剪斷,這個木偶就失了登台的資格,也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她的命運會如水中寥花,逐波飄零,會有何境遇,全看天意。

  蕭逸握著她的手緊了緊,道:“你就當是賭一把,我們之間已走到今天了,你還能再把揭下來的臉譜戴回去繼續跟朕演戲麽?你演得出來,朕可看不下去了,朕自小就心軟,最看不得你這小姑娘受委屈,狠了心要欺負欺負你,卻最終也還是下不去手。”

  楚璿心頭沉甸甸的,被蕭逸這樣一逗弄,像悶籠裏灌進幾縷清風,把原本的滯鬱吹散了些許,她終於展顏一笑:“您有這花言巧語的本事,當皇帝真是可惜了。”

  殿上舞姬已攏袖將要散去,楚璿把蕭逸的手撲開,端莊沉穩地站起身來,朝他鞠禮:“陛下,請容臣妾去更衣。”

  蕭逸麵容澹靜,隻眼中漾過淡淡柔波,道:“去吧。”

  便有四個宮女迎上前來,擁簇著楚璿拐去了屏風後的內廊。

  殿宇簷下懸著垂絡紅錦宮燈,光芒幽昧,若霞罩煙籠,靜幽幽撒了滿地,看上去暖暖的很溫馨。

  楚璿一滯,為自己的感覺而輕笑,當前這四麵楚歌的境遇,她竟然還覺得溫馨?也不知是酒意微醺,還是被蕭逸給哄暈了。

  正想著,忽聽偏殿外內侍報:“娘娘,蕭祭酒求見。”

  楚璿詫異回眸。

  梁王有三子,除了那坐鎮京都深不可測的世子蕭騰和常年征戰在外的次子蕭鳶,還有三子蕭佶。

  與兩位擅長玩弄權術的兄長不同,蕭佶卻是書生秉性,敦厚溫和,謀了個國子監祭酒的官職,日日與鴻儒典籍為伴,過得倒也灑脫。

  從前楚璿在梁王府時便與這位三舅舅最親近,方才宴席間並未看到他的身影,隻當他沒來,怎麽就到了偏殿要來見她……

  楚璿讓人把他帶進來。

  隔著螺屏行了禮,蕭佶道:“臣匆匆而至,還未來得及上殿麵聖,恐不能久留,隻為娘娘帶了些您從前喜歡的吃食,想著先親手送過來吧。”

  侍女將一遝以魚線綁縛的油紙包呈了進來,楚璿忙揭開看,果然是她最喜歡的酸棗麨。

  這是取上好紅棗,箔上日曝令幹,大釜中煮之,再細濾以生布絞取濃汁,日曝使幹,散為沫狀,以水衝飲。

  雖不是什麽名貴吃食,卻是極耗心思的。

  觀其成色,楚璿知道肯定是三舅母親手做的,她大覺暖心,笑道:“謝謝三舅舅,您家中可都好嗎?”

  蕭佶道:“一切都好,前些日子雁遲還來信,說他會趕在陛下聖壽前回京,他還讓臣代為向娘娘問好。”

  蕭雁遲便是蕭佶的獨子,亦是楚璿的表兄。

  兩人隔著螺屏寒暄了一陣,蕭佶提出摒退左右,他有話要問。

  “這些日子朝堂上風起雲湧,梁王府內也不消停。父王和兩位兄長關起門來議事動輒就是好幾個時辰,還神秘兮兮的不許人靠近。那常景又突然放過你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楚璿睫羽覆下,沒說話。

  蕭佶愈發憂心:“你父親出獄後就一直在梁王府裏休養,這些事我本也不參與,瞞著我就罷了,可連他也瞞著,我們思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跟你有關。璿兒,你到底幹了什麽?你是要急死我們嗎!”

  楚璿猶豫了許久,剛張了口要說,忽聽殿外一陣喧鬧,隱隱有叩拜恭送之音,殿外腳步疊踏,高顯仁領著內侍進來,朝蕭佶揖過禮,在屏風外道:“娘娘,祈康殿那邊傳來消息,太後身體抱恙,陛下已令中斷宴席前去探望了,他讓奴才送娘娘回寢殿。”

  “備輦,本宮也去祈康殿。”楚璿覺得不管她與太後往日有多少齟齬,當婆婆的病了,斷沒有兒媳兀自回殿歇息的道理。

  誰知高顯仁獨自繞過屏風,走到楚璿跟前,低聲道:“太後無恙,陛下早就問過禦醫了,她老人家是因為往宣室殿送了好幾撥曼妙佳人,皆完璧而出,對陛下心裏有氣,故意折騰呢。陛下這是故意給她老人家排場,去安撫,您還是別去了,今日您和陛下在偏殿裏的事……彤史女官都記下了,太後八成是知道了……”

  楚璿臉頰微燙,正要起身回宮,忽聽殿外有宮女朗聲宣旨:“太後懿旨,請娘娘移步祈康殿。”

  殿中人皆是一詫,高顯仁率先反應過來,悄聲道:“您餓了十天,又侍君辛勞,如今該撐不住了。”

  楚璿立刻會意,抬手捂住腦側,嗓子裏溢出些微弱的破碎嚶嚀,‘砰’的一聲,暈倒在繡榻前。

  第14章 醉酒

  楚璿是被用輦輿抬回長秋殿的。

  殿裏的宮人早被蕭逸驅逐幹淨,跟著的高顯仁等人都是蕭逸的心腹近侍,嘴嚴實得一口氣都透不出去,也不需避著他們。

  她自然是裝暈的。

  太後這個時候召見,肯定不會給她什麽好果子吃。依照高顯仁的意思,那邊狂風也好,驟雨也罷,都讓皇帝陛下自己去平息吧,太後就算再惱怒,總不會把自己兒子逼死吧。

  夜已深,宮門依次落鎖,禁軍換防,遞交了魚符,宮闈裏黑漆漆一片,唯有燭光零星散開,顯得愈發寂靜。

  高顯仁端著拂塵站在寢殿外,衝楚璿躬身揖禮:“娘娘隻安心歇息吧,奴才們會守在殿外。”

  楚璿頷首,餘光瞟向雕瓦飛簷之外,圍在殿前的禁軍果然撤了……

  她回了寢殿,深閉殿門,見冉冉焦急地迎上來:“姑娘,怎麽回事?怎麽禁軍都撤了,大內官親自送您回來?”

  楚璿將事情原委和蕭逸的承諾說給了冉冉聽,她聽罷,沉默了良久,猶豫了良久,終於道:“奴婢覺得,陛下待姑娘是真心的。”

  楚璿正點了蠟燭,往燭上蓋紗罩,聞言,手顫了顫,險些燎到跳躍的燭苗。

  冉冉輕聲道:“您被幽禁在長秋殿十日,梁王對您不聞不問,您為他效力多年,他竟能如此狠心,奴婢都替您心寒。反倒是陛下,這麽多年,他從未要您為他做些什麽,也從來沒有要利用您去對付梁王,甚至您犯了錯,他也從來都是巴掌高高抬起輕輕放下,舍不得動您一根指頭。兩相比較,孰是真心孰是假意還不是一目了然嗎?”

  楚璿凝著那釉繪折枝素梅的燈紗罩,眸中幽光閃爍,麵容深遠難辨,緘然片刻,她微微一笑:“這些事情先放一放吧,我們算是化險為夷,又闖過了一道生死關,如今殿中難得隻有我們兩人,不如放縱一番慶祝慶祝。”

  昔年她初入宮時,父親曾贈與她六壇扶華郡產的梨花佳釀,當時父親說,依照他老家南陽的風俗,凡是有女兒出生,當年都得埋幾壇好酒在樹下,等女兒及笄出閣,再挖出來招待賓客。

  楚璿是從梁王府進的宮,楚家不曾操辦,父親便把這幾壇梨花釀給楚璿帶上了。

  這酒同在瓊華殿喝的清酒不同,入口甘冽綿柔,順著喉線進腹,隻覺濃醇,細細品咂,卻是後勁強,上頭易醉的。

  楚璿入宮三年,從來都不敢讓自己醉。因醉了會胡言亂語,會壞事,會亂了她外公的大局。

  如今想想,她還真是一天都沒有為自己活過。

  雪瓷盅的細頸口上墜著鮮紅絡子,如一尾紅魚在楚璿的手下遊曳,她把醉得憨沉的冉冉扶回側殿,自己提著酒盅踉踉蹌蹌地回來,忽聽院子裏傳來幾聲犬吠。

  一隻黑鬃獵犬正在殿門前的院子裏刨土。

  這原是守殿禁軍伺養的,難得瞧見禦前高大內官親自來守殿門,上趕著巴結,把黑犬送上來說是燉了,給大內官暖暖身。

  楚璿得知了死活不讓殺,抱著那肥胖健碩的大黑狗不肯鬆手,嚇得高顯仁魂飛魄散,生怕這大狗發了瘋咬了陛下的心頭肉,那他也別活了……

  高顯仁正指揮著內侍要把楚璿拉開,忽聽司禮太監報“陛下駕到”,這黑狗被那尖細透亮的嗓音一刺激,尖耳聳了聳,‘嗷鳴’一聲就衝了出去。

  蕭逸被太後折騰得正一腦門官司,乍見這肥狗朝他奔過來,如一大團繞頂黑雲傾然籠罩,不由得皺了眉:“哪裏來的大黑狗?給朕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