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作者:九月輕歌      更新:2020-07-08 02:30      字數:17379
  又一年的元宵節,孟府徹夜燃放煙火。

  要到送走各路貴客之後,夫妻兩個才能一起靜看空中美景。

  徐幼微握住孟觀潮的手,握住,“觀潮,若有來生,你還願意與我相逢麽?”

  “願意。”孟觀潮毫不猶豫地道,“之於女子,在我眼中,隻有你。”

  “若能重活一世,你還會選擇我麽?”

  “廢話,不然找誰?”孟觀潮輕輕地笑了,微聲道,“傻小貓,要是到今時今日還患得患失的話,就太沒良心了。”

  “隻是突發奇想,問問你而已。”徐幼微笑著攬住他,“但你要相信,不論怎樣,每次輪回,我最願意遇見、攜手的人,是你。”

  真的,不論他身後是累累白骨、無盡殺戮,還是榮華之巔、深沉謀算,都是她愛的男子。

  在他的親吻落下之前,她告訴他:孟觀潮,若生涯再次重來,我依然選擇愛你,義無返顧。

  第72章 靖王/靖王妃番外

  這日,靖王下衙前, 皇帝喚他到南書房, “我侄女快滿月了?”

  靖王說是。

  皇帝遞給他一對兒鑲嵌寶石的小金鐲,“下午在庫房裏找到的, 幫我拿給她, 得空了再去看她。”

  靖王笑著說好,閑話幾句,便告辭出宮。

  在宮門口,遇見了站在路邊說話的孟觀潮和原衝, 他就笑,“怎麽在這兒杵著?”

  原衝拍了拍孟觀潮的肩頭, “我讓他去我家裏喝酒,他跟我端架子, 說要戒酒了。”

  靖王哈哈一笑, “好事, 那是他老毛病見好了,要不然, 喝酒的時候都是把酒當藥。”

  原衝皺了皺眉, “比我知道的還多。”

  靖王又笑, “回頭我請你喝酒。”說著擺一擺手, “我回家了。”

  “等等。”孟觀潮問靖王,“你閨女快滿月了?”

  靖王嗯了一聲。

  孟觀潮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 “給她的零花錢。”

  靖王接到手裏, 看到竟是三千兩的麵額, 揚了揚眉,“你也忒大方了些。”

  孟觀潮笑了笑,“我倒想給你十兩二十兩的,這不是怕你跟我翻臉麽?”

  靖王和原衝大笑。

  原衝拉著孟觀潮走向自己的馬車,“讓那廝拿著零花錢樂去,你老老實實跟我吃飯去,不然我跟你翻臉。”

  靖王聽著、笑著,上了自己的馬車,徑自回了王府。

  回到家裏,他先去寢室看妻子和女兒。

  靖王妃側臥著,笑盈盈地看著正在酣睡的女兒遂心。

  靖王走過去,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額頭,又親了親女兒白裏透紅的小臉兒,輕聲問:“今日乖不乖?”

  “乖得很。”靖王妃柔聲道,“醒著的時候,隻要不餓就不哭。”

  靖王小心翼翼地抱起繈褓中的女兒,斂目看著。

  靖王妃倚著床頭,看著父女兩個,想起一些事,心生笑意。

  給女兒取小名的時候,他沒少上火。

  先是抱怨孟觀潮把最好的小名占了,在他看,女孩子叫寶兒,才是恰如其分。

  後來又想取名如意,不管是否常見、普通,寓意好最重要,可也不行——她連忙笑著告訴他,太夫人養的貓兒叫如意,而且看戲不怕台高,說也是孟觀潮取的。

  生生把他氣樂了,笑說孟老四真是冤家,要是不熟也算了,不去管那些,偏生太熟悉了。

  靖王抱著女兒,緩緩踱步,柔聲道:“等你長大了,要和爹爹一起對娘親好,不是娘親騙我,不會有你這塊瑰寶。”

  靖王妃眯了眯大眼睛,唇角徐徐上揚。

  的確,懷上遂心,是她騙了他。

  她懷著天恩的時候他就說,不論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隻要這一個孩子。

  在當時,她也覺得辛苦,說好,是打心底覺得,人得知足。如果不是因著幼微的關係,寧夫人就算肯給她開方子調理,也不會盡心竭力——寧老爺子跟觀潮掐架鬧脾氣的時候固然不少,卻是心疼觀潮的,從而如何也看不上總給觀潮添亂的靖王,她若不是愛徒的摯友,老爺子第一個就不答應發妻為她耗費心力。

  也就一兩年的光景而已,寧夫人不斷為她調整方子,又調整調理的方式,在加上之澄教她打坐、馬術的輔助,逐日好轉起來。

  不要說他和娘家人,就是她自己,也視為一個小小的奇跡。要知道,她可是自幼就有不足之症,做了很多年的藥罐子。

  不怪他也由衷地說,幼微是她和他的小福星。

  生子時的疼痛艱辛,讓她好幾次懷疑自己撐不下去。那種疼痛,與利刃刺入身體再攪動相等,最要命的是,它是持續的,似乎沒有盡頭。

  天恩落地後,她昏睡過去之前想,這種事兒,真就是一輩子一回的買賣,那些生了好幾個的女子,是天生不怕疼,還是瘋了?

  後來,幼微的寶兒滿月之後,她們坐在一起說話,大半日都在吐苦水,細數懷胎生子的艱辛,又分外慶幸自己的幸運:夫君再開明,也堵不住閑人的嘴,第一胎要不是兒子,日子真就要沒個消停。

  可是,沒過一兩年,她和幼微就開始盼望第二個孩子了。這是沒道理好講的一件事,說不出原由,就是盼望,近乎迫切。

  她自一開始篤定,幼微的念想注定落空。

  她還不知道觀潮?對妻子愛到了骨子裏,他是絕對不會給幼微再次承受苦痛的機會的。在這種事情上,就算最愛的人,孟觀潮也會始終保有著冷靜理智。

  至於她,機會倒是大得很。倒不是說夫君不夠愛她,而是結緣、成親後的情形不同。他不會對她設防,偶爾撒謊,他不會識破。

  事實證明,她沒料錯,卻也知道,這種得手的算計,這輩子就這一次。讓他第二次上當,是不可能的。

  好在她已經心願得償,已經得到想要的兒女雙全的圓滿光景。

  靖王放下女兒,對她道:“天恩呢?我去看看他。”

  靖王妃道:“在書房學著記賬呢。”

  “嗯?”靖王揚眉,不解。

  “幼微家的寶兒已經會寫很多字了,每日……嗯,算是寫手劄,也算是記賬?早就不隻描紅背書了。”

  靖王很是不滿,“孟老四的兒子怎麽跟他一樣?”父子兩個一樣的天賦異稟,聰明得讓人受刺激。

  靖王妃撐不住,笑開來,“就該有個那樣的孩子帶頭。”

  “我怕天恩總比不過孟寶兒就泄氣了,然後自暴自棄,變成個紈絝子弟。”

  “閉上你的烏鴉嘴。”靖王妃嗔怪道,“天恩時常見到觀潮,觀潮偶爾會點撥他幾句,不會讓他變得浮躁,處處與人攀比。”

  “……”靖王摸著下巴,“那種事,不應該是我這個爹該做的麽?”

  靖王妃強忍著才沒笑出聲,“觀潮是帝師。”

  “……”靖王滿臉擰巴地轉身出門。

  靖王妃又是一通笑。

  看看天色,將至用飯的時辰。

  很長一段年月裏,每日此時,側妃和一眾侍妾都會過來請安。

  在天恩出生之前,便再沒了那般情形。

  他倒是無妨,她卻有一陣的不習慣。

  側妃,是她給他添的,侍妾,是他與她賭氣才一個個領進門的。

  成婚之後,過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相思階段,過了如膠似漆的新婚燕爾階段,她才驚覺,自己與他的這段一時的佳話,成親不是結局,而是開始。

  逐漸清醒之後,她開始麵對現狀:麵對諸王爭儲,再麵對站在孟觀潮對立麵的他。

  觀潮那個人……不論到何時,她都得承認,那是一個隻憑白玉無瑕的樣貌就能博得女子傾心的人。

  私心裏她甚至不會否認,如果在與靖王生情之前遇見孟觀潮,與孟觀潮有所交集,那麽,傾心的人便不是靖王。

  ——成為知己或成為對手的男人,身上往往有著不少相同的特質。

  孟觀潮、原衝、蕭寞,這三個男子,恰是如此。

  她不認可靖王爭儲的心思,更不認可他終將與觀潮成為對手的未來。

  為此,吵了很多次。

  彼此都說了很多傷人的話。

  那時年少,氣性都很大,三五日不說一句話的情形都不少見,也不介意利用別人氣對方。

  兩個側妃就是那麽來的:兩女子都鍾情他,哪怕做侍妾也願意追隨,好些人都知道。

  她樂得做所謂賢良大度的女子,親自周旋,求到皇帝麵前。

  皇帝對這種事無所謂,當即準了。

  他氣得要吐血的樣子,說裴穎逸,你到底想幹嘛。

  她就說,別人鍾情於你,你又願意相見,我不成全的話,豈不是要落個善妒的名聲?

  他黑著臉說,我見她們,隻是讓她們死心。

  她說你又沒告訴我,無妨,見的次數多了,你就不用盼著她們死心了。

  他拂袖離開之前說,裴穎逸你給我記好了,你不願意跟我親近,直說就行,真犯不著用這種手段。

  那一番爭吵之後,當真僵持了三二年。

  她不請他回房,他便不踏入內宅半步。

  漸漸的,他倒是多了個嗜好:時不時命人把有才或有貌的女子領到她麵前,讓她安置。她就好好兒安置了。

  隨著王府的女子越來越多,他得了風流好~色的名聲。

  他當初的一腔癡情,成了一場笑話。

  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可是,慢慢的,她察覺到,他並不隻是用新添的女子、壞掉的名聲與自己置氣。這是一個障眼法,他不要她成為她的軟肋,要她不論隨他到何處,都不會有性命之憂。

  怨懟便隨著這認知一點點消散了。

  隨後又發現,他對王府中的女子隻有恩情,鶯鶯燕燕對他即便愛慕,也小心翼翼地埋在心底。之於她們,進到王府的重中之重,是盡心服侍她。

  他是如何做到的?不得而知。但是,無疑,這是她喜聞樂見的——如何心寬的女子,也受不了十幾二十幾個女子覬覦著自己的夫君。

  隨他在封地的那幾年,她開始對待那些女子如友人,嚐試著去發現她們的優點、長處,算得投緣的,便給予相應的差事,排遣悠長歲月,實在話不投機的,也不為難,好吃好喝地供養著。

  他也開始隔三差五回房,和她下一盤棋,或是閑話一陣。見她與側妃侍妾打成一片,卻總沒個好臉色,起先聽到她說起如何安排侍寢的事,便是一副恨不得掐死她的樣子。

  隨著與幼微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這些事,她與幼微說過。

  幼微聽了,唏噓不已,說你們就是兩個混帳,平白蹉跎了好幾年。停一停,又笑說也對,兩情相悅、對著擰巴的姻緣,這樣折騰一場也無妨,橫豎禁得起。

  是的,他們禁得起那樣的任性、胡鬧。

  不論怎樣的對峙僵持,她都確信,隻要回首,就能看到他在原處等候。

  懷著天恩的時候,他說,把那些女子逐一安置,打發出府。

  她倒有些不舍。這是真的,一些女子與她,固然不像幼微與她一般的情同手足,卻也真有幾分切實的友情。再說了,她們也真的不求什麽,隻想偶爾看到他。

  見她猶豫,他惱火不已,說我真沒見過你這麽缺心眼兒的做媳婦兒的,等孩子出生之後,難道你要孩子從小就意識到自己的爹風流成性,弄了一堆女人在身邊?這也罷了,關鍵是你不著調,你把那些人當友人一般善待,誰家主母是這個德行?孩子看著不犯迷糊才怪。

  她笑得不輕,說好吧,聽你的。

  其實,他要的隻是她這個同意的態度,隨後的事,他已命管事設身處地的為那些女子考量,且已反複詢問過她們的意願,不難給予她們相對來講最好的去處。

  便這樣,側妃侍妾一個個離開,或是更名改姓自立門戶做掌家娘子;或是在王府別院住下,繼續幫她打理生意上的事;或是帶著豐厚的銀錢出家,以方外之人的身份遊走四方,賞看四方山水。

  這世道下,女子最難尋求的自由,她們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

  老實說,她隻是聽了,都心生羨慕。沒心沒肺地跟他說了,他黑著臉,大半晌不搭理她。

  她笑了一陣,轉頭見到幼微,又跟幼微說了這些。

  幼微與她想法相同,還告訴她,要是擔心那些女子,隻管照實說,她可以派人從大事小情上幫襯著些。是知道,那些女子並無過錯,不然,哪裏值得她一直善待。

  她真就仔細思量了一番,選出相對來講最記掛的兩個人,讓幼微費心些。

  在如今,她覺得,自己的日子,再沒什麽缺憾了:夫君已經收起了野心,孩子非常可愛,自己有幼微這樣的知己,真是什麽都不缺了。

  錦繡生涯,莫過於此。

  .

  靖王站在小小的書桌前,看著兒子寫字,要竭力克製著,嘴角才不抽搐。

  兒子現在的字兒……簡直讓他沒眼看,像是小鴨子隨意劃拉出來的。

  回頭他得去孟府一趟,看看孟寶兒的字寫得怎樣,要是寫得很好,就得拉下臉來,請教一下孟老四,是如何指點的。

  正這樣想著,小小的天恩一心二用,道:“孟寶兒說了,他起先寫字也是難看得很,但是沒關係,描紅習字時更用心些,過一段日子就好了。”

  靖王心裏好過了不少,“孟寶兒他爹知不知道他寫字?”

  “現在還不知道吧。”天恩手裏的筆頓了頓,笑嘻嘻地道,“不過,過幾日就知道了,寶兒在給孟叔父記賬,叔父答應過他卻沒做到的事,他都會記下來,等攢夠三次,就找叔父算賬。”

  靖王忍俊不禁,“那個混小子。”

  天恩揚起小臉兒,笑問:“爹爹,我能不能給你和娘親記賬?”

  靖王笑著摸了摸兒子的頭,“自然可以。不過,對我你大抵用不上。”

  天恩抿著嘴笑,“我知道,主要是給娘親記賬。”停一停,又困惑地問,“叔父怎麽會對寶兒食言呢?怎麽不像你?”

  靖王笑容柔和,“因為孟叔父是真正的日理萬機,少不得臨時遇到急事。他是為了更多的人過得更好,才會偶爾委屈寶兒。”

  “這樣啊。”天恩釋然,“下次見到寶兒,我告訴他。再有,爹爹,叔父是很厲害的人嗎?”

  靖王想了想,認真地告訴兒子:“他,是值得我們尊敬的人。當然,也是非常厲害的人物。”厲害得讓他一些年裏恨得牙根兒癢癢。

  天恩用力地點點頭,“那我以後多請他指點我的功課,可以嗎?”

  靖王柔聲道:“自然可以,這是好事。”

  .

  晚間,靖王在外院與幕僚議事,查閱公文卷宗,回房時天色已晚,妻子已經入睡。

  洗漱更衣之後,他輕手輕腳地回到寢室,放輕動作歇下,躺在妻子身邊,端詳著她的睡顏。

  她已和他走過十幾年歲月。

  何其有幸,他有她作伴。

  十多年來,有過最甜蜜的纏綿悱惻,也有過非常幼稚的置氣、對峙。如今想來,都是彌足珍貴的經曆。

  猶記得,初相識,他是意氣風發的六皇子蕭寞,她是自幼有不足之症的裴穎逸。

  結緣之初,是因生意的事情而起。

  她裴穎逸,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關乎買賣,腦瓜過於靈光。尚在閨閣,名下的茶葉鋪子便已成了氣候,所用的手段,讓他手下最得力的管事自歎弗如。

  生意場就像是一塊餅,不管是誰,都沒有完全吞下的胃口。他很清楚這一點,知曉銀錢是賺不完的,做生意的人沒必要相互為難,隻是對她起了結交的心思。

  頗費了一番周折,才見到了她。

  那時候的裴穎逸,帶著病態,卻讓他一見便心生好感。

  情緣的事,沒有道理好講的。一如她從不認為他是世間最俊朗的男子,他也從不覺得她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但樣貌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投契,又因投契而生出的情愫。不敢說情比金堅,但他確信,不論到了怎樣的境地,她都是自己最放不下的人。

  絞盡腦汁地與她來往一陣,終於定情之後,他便等不了了,求先帝為自己和她賜婚。

  先帝讓他等。

  他說我要是等得了,還至於來求您?

  先帝派人查了查穎逸的情形,很是不解,說她患有不足之症,你娶她能得著什麽好?

  他說我不想得什麽好,隻是要這個我鍾情的女子。

  先帝說好歹再等一等,你上頭的兄長的親事落定了,我就給你指婚。

  他說不行,怕裴穎逸被人搶走。

  先帝吹胡子瞪眼的,說一個病秧子,誰稀罕跟你搶?

  他磕頭,開始說車軲轆話。

  先帝被他煩得頭疼,讓他滾到外麵跪著,清醒一下頭腦。

  一跪就是整整兩日,饒是自幼習武,那滋味也難熬得很。

  幸好,孟老四對他不錯,有機會就給他一杯水、一塊點心,還打趣他,說以前真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情聖的胚子,可別是一時頭腦發昏,往後好好兒待人家——要知道,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要死要活地求娶裴穎逸。

  他就笑,說我會對她好,真的。

  孟老四笑眉笑眼的,說我信。

  那時候的孟老四,比現在的妖孽樣子略顯稚氣,說話是真好聽。

  到最後,先帝被他跪的沒了脾氣,遂了他的心願。

  似是曆經了長途跋涉,又似是一轉眼,他與穎逸走到了今日。

  那些年,與其說是對皇權心存覬覦,不如說是對先帝入骨的怨氣:他是皇子,先帝為何不信任自己?卻又為何放心將萬裏江山、軍國大事交給孟老四?

  不服,不忿,加之不掌握著分寸折騰的話,先帝哪一日不高興了,不定給他安排個怎樣生不如死的去路。

  他怎樣都無所謂,求生不易,求死的法子多的是,可是穎逸何辜?他娶了她,就是讓她陪著自己落魄麽?

  便這樣,有了先帝駕崩之前的爭儲,有了皇帝登基後去封地的不安分。

  一步步的,他品出了孟觀潮對自己的打算:隻要太傅在,他靖王就在,且是不論他是否安分。

  其實,將他置於死地,太傅就真得了清淨時日,想堵住懷疑太傅篡權奪位的人的悠悠之口,再從宗室中選出個人取代他的位置,並非難事。

  老四顧念的,不過是年少時的那點兒交情。隻是,從不肯說。想來也是打死也不會承認的一件事。

  穎逸向來敏銳,又如何看不穿這些,有意無意的,總會委婉地勸他另外謀取一條路,不要與手足、太傅這樣僵持下去。

  他也不想,他時常累得想吐血,可是,他得等待機會,等自己真的釋懷:隻有打心底承認太傅的過人之處,才會對先帝生前的舉措釋然,不然,心就定不下來。

  到底,穎逸陪著她等到了。觀潮幫他走上了一條對靖王府、皇帝和太傅都有莫大好處的路。

  就算曾經鬧翻了天,他和皇帝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手足,兄弟同心協力的情形出現,落在朝臣眼中,便是削減了太傅的權勢,太傅不會再是杞人憂天的官員的眾矢之的。

  而今,他和老四都是兒女雙全,裝飾歲月的,唯有喜樂。

  靖王斂起思緒,輕輕地握住妻子的手,在她麵頰上印下一吻。

  有句話,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等到年華老去的時候,再告訴她:謝謝你,如若有來生,我們還要相逢,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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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原衝前世番外,be,慎入

  這一年,原衝步入不惑之年。

  歲月在指間流淌而過, 半生過去, 他所餘的,唯有寂寞。

  雙親已先後壽終正寢, 知己孟觀潮已溘然長逝。

  他取代了觀潮在世時的位置, 輔佐皇帝,盡心打理朝政。

  為此,他已經讓孟家將自己逐出宗族。

  正如明白觀潮會被後世史官唾罵,他很清楚, 自己因著一些與觀潮相似甚至相同的跋扈行徑,百年之後, 就算皇帝百般維護,也別想有個好名聲。如此, 何苦連累手足及其後人。

  皇帝大婚之後, 分外勤勉, 皇後亦是識大體且安分的做派。情形可喜。

  為此,原衝不乏閑暇的時日, 得空就去觀潮墓前, 敬他一杯酒, 說一句“你可以放心了”。

  這年春日, 謹言找到他麵前,說:“您能否去一趟金陵?”

  對於觀潮最信任的人, 他也很是看重, 和聲問原由。

  謹言說:“有一個人, 是您的親友,想見見您。但是相見之前,您要知曉一些事情。”說話間,遞給他一張字條,“小的隻能說這麽多。您若是有興趣,便去金陵這個地方看看。”

  雖然一頭霧水,原衝還是頷首,“我安排一下,應該可以成行。”

  幾日後,原衝尋了個巡視的差事,啟程離京,慢悠悠地去往金陵。

  金陵麽?他熟悉得很,年輕的時候,曾經為了早日到達那裏,日夜兼程,累得舊傷複發,險些送命。

  那仿佛是前生的事。

  那時候的癡、傻,根本不像是他。

  而今,再不會了。

  如今再不會有什麽人、什麽事情值得他心急如焚了。

  連觀潮都不在了。

  那是怎麽發生的?

  他那個耀武揚威、專橫跋扈的知己,怎麽就走了?

  你怎麽就走了?

  不都說好人不長壽麽?

  誰會說你是好人?

  你隻活了三十多年。

  你走了,我連個說心裏話的人、相對喝酒的人都沒了。

  沒有了。

  死生相隔意味的是,關乎那個人的一切,隻存在於記憶中,帶來錐心刺骨的疼,卻再不能有相見之時。

  孟觀潮,你這廝何其殘忍,走了這麽久,都不肯入我的夢。

  你死的時候又不難看,還怕嚇到我不成?

  這樣想著,心口就似被棉花堵住了,憋悶的厲害。

  原衝取出酒,自斟自飲。

  喝了幾杯而已,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嗽得喉間腥甜。

  等到身體恢複平靜,原衝笑了笑,繼續飲酒。

  觀潮作死的法子,總離不了殺戮。

  他不一樣。他作死的法子,大多隻跟自己較勁。

  照眼下這情形,多說十來年,他就能到地下去見故人了。

  若不是觀潮的遺願尚未完全完成,他早就賞自己一杯鴆酒了。

  活著,真他娘的累,真他娘的不如早日解脫。

  不論行程是如何的悠閑自在,目的地還是到了。

  原衝先著手公務,巡視各個衙門、衛所,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才取出謹言交給自己的那張字條,去了上麵寫著的地址。

  .

  進到那所宅院之後,原衝就開始懷疑,自己是墮入了一個離奇的夢境:

  走進二門,他所看到的不再是尋常宅院的下人,而是一個個太監、宮女。

  什麽樣的人,才能讓太監、宮女服侍?他再清楚不過。

  可是,他怎麽不記得,有皇室中人被打發到金陵?

  舉步走進正房,轉入宴息室,見到那個手筋腳筋皆被挑斷的女子,他瞳孔驟然一縮。

  太後。

  居然是早已薨逝的太後!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疑惑間,他留意到匍匐在太後近前的一名太監。

  亦是四肢皆廢,且已被割舌。

  太後看到他,神色複雜至極,片刻的猶豫之後,便掙紮著下地,再跪倒在地。

  原衝冷眼瞧著,隨即轉身,闊步離開。

  到了宅子的外院,他喚長安:“盡快問清楚原委。”

  至黃昏,長安交給他一疊口供。

  他看著,手指漸漸發顫。

  太後、周千珩曾一而再地將之澄逼至絕境;

  之澄與他有個孩子;

  觀潮知曉這些事情之後暴怒,安排太後假死,讓她和周千珩來到金陵相濡以沫。隻是,兩人四肢皆被廢掉,周千珩被割舌、施以宮刑,想自盡都不成。

  原來,謹言要他知曉的是這些。

  而要他知曉這些,是為何故?

  是不是想告訴他,之澄和那孩子想與他團聚?——他這樣憧憬著。

  可這憧憬也隻有一刻。

  如果可以團圓,早在太後薨逝的時候,她就該帶著孩子與他團圓。

  她沒有,一直沒有。

  那意味的隻能是……

  原衝甩一甩頭,甩掉自己那些理智的分析,吩咐長安:“讓謹言來見我,盡快!”

  理智是什麽玩意兒?他隻要與妻兒團聚。越快越好。

  .

  最終原衝要麵對的事實,卻是最殘酷的:

  熙南到了他麵前,言簡意賅地細數過往之後,道:“我隻是想看一看生身父親,僅此而已。為此,才麻煩尋找到的或許是孟家的人。抱歉。”

  原衝望著那張與自己年少時酷似的臉,聽著少年那些不亞於誅心的言語,十指開始不自控地顫抖。

  末了,他啞聲詢問:“你娘——在哪裏?”

  熙南很冷靜地告訴他:“太後薨逝那一年,家母便也走了。這些年,家母與我在鄰邦過活,活得不錯,您放心吧。在如今,我想見您,有些人卻要我等您一句見或不見,也是應該的。

  “我是鄰邦的人,過得很好。

  “——我想見您,就是想告訴您這些話,讓您知道這些事。”

  語畢,李熙南深深施禮,再轉身離開,一步一步,走出原衝生涯。

  第74章 孟觀潮相關番外

  正是夏日,一早開始, 天氣就悶熱得厲害。

  上午, 太夫人和徐幼微都記掛著孟寶兒,到外院專設的學堂去看他。

  孟觀潮已經給兒子請了能文善武的齊先生。

  到了學堂第二進院落, 婆媳兩個站在月洞門外, 看到搖著折扇的齊先生、蹲馬步的孟寶兒。

  天氣太熱,孟寶兒滿頭是汗, 小小的身子卻是一動不動,眉宇間也不見絲毫不耐。

  太夫人顯得很是不忍。

  徐幼微則攜了婆婆的手臂, 示意她離開。

  回往內宅的路上,太夫人歎息道:“才六歲的孩子,也太辛苦了些。”

  徐幼微也心疼,但是——“寶兒倒是樂在其中, 再者, 觀潮不也是這樣過來的麽?”

  太夫人看她一眼,笑得無奈, “是這麽回事, 當初觀潮習武的時候, 倒也能忍。如今輪到寶兒,心裏就難受得厲害。”

  “要不怎麽都說隔輩親呢。”徐幼微笑道。

  太夫人叮囑她, “午間給齊先生和寶兒備些去暑的湯。”

  “嗯, 記下了。”

  孟觀潮下衙回府之後, 更衣時問徐幼微:“寶兒有沒有偷懶?”

  “沒有。”徐幼微忍不住笑了, “娘覺得他辛苦, 你卻生怕他不夠辛苦。”

  “要是換了我教他,娘更受不了。”孟觀潮笑著,“皇上小時候,可比他更累。”

  換了一身家常穿戴,他和幼微到宴息室落座。

  徐幼微喚丫鬟給他端來一碗冰鎮百合綠豆湯,自己則細細品著一盞清茶。

  孟寶兒跑進來,像是一隻歡實的小老虎,“娘親,爹爹!”一麵喚著,已經撲到父親懷裏。

  幸虧孟觀潮手快,及時將湯碗放到了茶幾上,不然一定要灑出去。他把兒子安置到膝上,拍了拍他的背,“你怎麽就不能老老實實地走路?穩重些就那麽難?”

  孟寶兒振振有詞,“我才六歲,太穩重了,會嚇到你們的。”

  孟觀潮失笑,“這是誰說的?”

  “原叔父。”

  孟觀潮哈哈一樂,“我就說,他早晚把你帶溝裏去。”

  孟寶兒笑嘻嘻的,指了指湯碗,“爹爹,我想喝。”

  “我還沒喝過,正好便宜了你。”孟觀潮端過湯碗,示意兒子自己端著。

  孟寶兒卻撒嬌,“累啦。爹爹喂。”

  “行啊。”孟觀潮的笑容特別柔軟,右臂圈著兒子的身形,一手端著碗,一手用羹匙舀湯,喂給兒子。

  徐幼微笑看著這一幕,轉頭吩咐丫鬟再取一碗湯來。

  父子兩個喝完湯,孟寶兒說道:“我把明天的功課做完了,齊先生說,獎賞我半天假,明天下午我可以出去玩兒。”

  “想去哪兒?”孟觀潮問。

  孟寶兒忽閃著大眼睛,認真地想了想,“想去原家找南哥哥,然後,我們再一起去靖王府找天恩。”

  “不用長輩陪你?”

  “不用。”孟寶兒對著母親綻出甜甜的笑,“天氣太熱了,不要娘親和祖母出門。”

  孟觀潮摸了摸他的小腦瓜,笑,“成,我給你安排人手。”

  孟寶兒問:“爹爹幾歲開始學的騎馬?”

  孟觀潮一聽就知道這小子想說什麽,直接道:“你明年再學騎馬,到時候,給你一匹最好的小馬,好麽?”

  “好!”孟寶兒膩在父親懷裏,說起自己的小煩惱,“去南哥哥家裏,有時候會見到很多長輩,那些長輩總會拉著我說話,把我一通誇。”

  孟觀潮輕笑出聲,“你這到底是心煩,還是跟我顯擺呢?”

  孟寶兒也笑,“當然不是顯擺。那些長輩,是原家長輩的親戚,我沒必要記得太清楚,可是,要是再見到,我卻不知道喊什麽的話,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傻?”

  徐幼微忍俊不禁。

  孟觀潮笑道:“這事兒容易,在原府,你南哥哥喚人什麽,你有樣學樣就是了。”

  孟寶兒先是點頭,隨後思索片刻,揚起臉,認真地道:“爹爹說的似乎不大對。”

  “說來聽聽。”

  “就是不對啊。”孟寶兒一本正經地道,“南哥哥喚人什麽,我都可以學,可他要是見到原叔父和嬸嬸,要喚爹娘,那我怎麽能學呢?”

  “這不是抬杠麽?”孟觀潮讓兒子站在自己腿上,雙手輕搖著他的小身子,“你要是喊別人爹娘,那我們不是生了個傻兒子麽?”

  孟寶兒逸出歡快的笑聲,“你剛剛說的話,就是不夠嚴謹。”

  孟觀潮笑著頷首,“也對,挑刺挑的對。”

  徐幼微已經笑得險些連茶盞都端不住。

  林漪笑盈盈地進門來,端著的托盤上,是一盞藥膳。放下托盤,對雙親行禮後,她端著藥膳走到父親身邊。

  孟寶兒溜下地,轉到母親身邊。

  孟觀潮看著藥膳,笑得有些無奈。這幾年,寧夫人一直在給他調理傷病,服過藥丸、湯藥之後,開始讓府裏的人給他做藥膳。

  什麽都是一樣,讓他定時服用的話,總會生出幾分逆反的情緒。

  林漪瞧著父親,“爹爹。”

  孟觀潮無聲地歎氣,“這什麽時候是個頭?”

  “我給您做的。”林漪說。

  孟觀潮立馬不再磨蹭,把藥膳接到手裏,老老實實服用。

  徐幼微打趣他:“也隻有我們林漪治得了你。”

  他笑了笑。這倒是真的。

  .

  這一年秋季,孟府為林漪舉辦了盛大的及笄禮。

  孟觀潮給女兒的生辰禮是一匹棗紅色的小馬。傍晚,父女兩個一起去馬廄看馬。

  林漪從前兩年開始騎馬,騎術不錯,看到那匹漂亮的小馬,大眼睛瀲灩生輝,“真好看。”

  孟觀潮問:“喜歡?”

  “嗯。”林漪用力點頭,“很喜歡。”

  “那就行。”孟觀潮叮囑了她一些照顧馬兒要注意的事,便與她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不知何故,林漪沉默下去,隻是親昵地挽著父親的手臂。

  孟觀潮側目看她,“怎麽了?”

  林漪搖了搖頭,看著腳下的路。

  孟觀潮和聲道:“你這小孩兒,脾氣怎麽跟六月的天氣似的。”

  林漪抬頭看著父親,大眼睛裏有水光,“爹爹。”

  “嗯?”孟觀潮麵上平靜,心裏卻有些發慌。他最怕妻子和女兒哭,根本不知道怎麽哄。

  “謝謝您。”

  孟觀潮抬起手,輕輕地給了她一記鑿栗,“謝什麽?等我老了,還指望著你孝順呢。”

  “我會的。”林漪深深吸氣,努力綻出笑容。

  “女孩子過生辰,都會哭鼻子麽?”

  林漪由衷地笑出來。

  .

  皇帝和林漪大婚的事提上日程之後,孟觀潮著實鬧了一陣脾氣,看什麽都不順眼。

  因是嫁入帝王家,孟府這邊根本不需要準備聘禮,而且宮裏陸續有賞賜送來——尋常來講,什麽門第的東西能比皇室的還好?

  這是最讓孟觀潮生氣的,“以前想過多少回,女兒出嫁的時候,我要給她準備十裏紅妝,眼下這叫個什麽事兒?”

  太夫人和徐幼微聽了,俱是笑得不輕。

  徐幼微寬慰他,“明麵上是不需要籌備什麽,但是,我們還是要選出些物件兒給林漪傍身,回頭開了庫房,我們一起挑選。”停了停,又道,“對了,林漪喜歡你的畫,把存在什刹海的那些都取來,選出一些。”

  孟觀潮這才好過了一點兒。

  夫妻兩個在他的庫房裏挑選擺件兒的時候,他前所未有的犯了挑剔的毛病。

  看中了什麽,就拿在手裏仔細端詳,什麽東西被他端詳一陣,便會被找出諸多瑕疵。

  他漂亮的雙眉越鎖越緊,手勢隨意地拿著翡翠白菜的時候,眼神都有些煩躁了,“我這到底是存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徐幼微快步走到他身邊,板著小臉兒警告他:“娘可是有言在先,你要是敢在庫房摔東西,就罰你跪祠堂。”說話間,小心翼翼地把翡翠白菜拿到手裏,放回原位。

  “讓我跪祠堂?”孟觀潮揚了揚眉,“要做嶽父了,讓我跪祠堂?”

  徐幼微笑著往外推他,“這事兒不用你,回頭我跟娘來挑選。”

  孟觀潮卻不肯動,還在琢磨女兒出嫁的事,“嫁進宮裏,不定猴年馬月才能回趟娘家,所謂的女婿也不會給我們磕頭敬茶,什麽都跟我想的不一樣……”

  徐幼微笑不可支,“私下裏你跟我怎麽抱怨都行,可別讓林漪知道。不然啊,她說不定就不嫁了,一輩子守著我們。”

  “那怎麽行?”

  “這不行那不行的,你到底想怎麽著啊?”徐幼微握住他的手,笑盈盈地看著他。

  沉默了一會兒,孟觀潮說:“這麽算的話,還是養兒子好。嫁女兒這滋味,實在是不好受。”他抱了抱她,擁著她往外走,“我們到嶽父嶽母那邊蹭飯吃。”

  “好啊。”徐幼微道,“往後,我們也要多陪娘回外祖父外祖母那邊。”

  “嗯。”

  .

  帝後大婚之後的情形證明,孟觀潮之前的擔心全無必要。

  皇帝得空就請太夫人、徐幼微、孟寶兒進宮,至於孟觀潮,更是時常見到女兒,敘談一陣。

  林漪和皇帝給孟寶兒、天恩、南哥兒養了一隻小老虎。早在年少時,小夫妻兩個就特地學了馴獸的技巧,凡是經由他們調/教出來的虎、豹,都沒有獸性。

  “隻是傻乎乎的大貓。”孟觀潮曾這樣說。

  每逢休沐,孟寶兒和天恩、南哥兒就去宮裏,和他們的小老虎嬉鬧大半日。

  .

  宮裏沒有旁的嬪妃,林漪隻需要管理好宮人、理清楚宮廷用度,上手之後,便有了大把的閑暇時間。

  她倒也不覺得悶,繼續潛心苦練琴棋書畫。父親給她的馬兒隨她到了宮裏,每日早間都會策馬馳騁一陣。如此,日子過得很充實。

  皇帝親政之後,不乏忙碌到三更半夜的時候。

  偶爾,他會對林漪歎息:“如今越是繁忙,越覺得對不起嶽父。很多年,他除了處理朝政,還要帶著我,該有多累?”

  林漪深以為然。

  “我們要好好兒孝敬嶽父嶽母。”皇帝說道,“最起碼,要讓嶽父早些過上清閑的時日。”

  “三五年的時間夠不夠?”林漪問他。

  “應該差不多吧。”皇帝沒有底氣,笑,“我到底不是嶽父那樣的天賦異稟,隻能盡力而為。”

  林漪笑道:“有這份兒心又不偷懶的話,爹爹就知足了。”

  皇帝道:“絕不會偷懶。”停一停,問她,“知道嶽父有什麽心願麽?”

  林漪道:“爹爹的心願是在海上過一段日子。不過他自己都說,有些不切實際。”

  “不見得。”皇帝說,“我幫他還不行麽?”說著就泄氣了,“但是,就算我讓他放心了,他怎麽能放得下親人?”

  “就是說啊,除非祖母、娘親和寶兒與他一起出行。”

  “他可豁不出祖母、嶽母和寶兒的安危。”皇帝道,“在海上,變數太多。”

  林漪歎了口氣,纖長的手指戳了戳他麵頰,“真是的,說著說著,就從不切實際變成完全行不通了。”

  皇帝笑起來,“你隻管為嶽父不值,但你也得想想,我不也挺可憐的?到如今,連京城都沒走出去過。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和你一起離京巡視。怎麽樣的人,都會有不如人意之處。”

  林漪想想也是,笑了。

  .

  孟寶兒十歲那年,孟府有七個孩子喊他小叔,姐姐也給他添了一個特別漂亮的小外甥。

  對於他小小年紀輩分卻大這一點,天恩是非常羨慕的,一次問道:“小你三兩歲的人卻喊你小叔,那是個什麽感覺?”

  孟寶兒十分嘚瑟地道:“沒什麽感覺,誰叫咱地位在那兒擺著呢。”

  天恩給了他一記大大的白眼。

  孟寶兒笑得眯起亮晶晶的大眼睛。

  其實,最初他是很有些不好意思的,一次悄悄地跟父親談論這件事,“爹爹小時候,是不是也有好些人喊你小叔?”

  父親就蹙眉,“這不廢話麽?你那些哥哥姐姐可不就從小喊我小叔。”

  他隻好問重點:“那你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父親笑著拍了拍他腦門兒,“咱這地位在這兒呢,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他很開心地笑了,沒來由的,特別喜歡父親那個自信又霸道的勁兒。笑過之後,他又問:“沒有心虛的時候嗎?好歹是長輩呢,說話做事出了錯可怎麽辦呀?”

  父親說,“隻要記著你學到的禮數、規矩,在年紀相仿的晚輩跟前,就不會出錯。況且,你要是出錯,祖母、娘親自會提點你。”

  他哦了一聲,笑著用力點頭,心裏想著真是這麽個道理:他年紀小,可侄子侄女年紀更小啊,小孩兒能懂什麽對錯?怎麽會挑他的錯?

  從那之後,在侄子侄女跟前,他就再不會不好意思了。

  平時,一半的時間,他會盼著快些長大,另一方麵,又不喜歡長大:他喜歡黏著祖母、父親、母親,喜歡他們抱著自己,可是,長大了,人就沉了,不能再讓祖母、母親抱,父親抱得動自己,卻不喜歡被他黏著。

  大概從七歲起,他張著手臂要父親抱的時候,父親就會賞他一記鑿栗,說孟寶兒,你都多大了?

  雖然滿臉的不情願,甚至嫌棄,到末了,父親還是會遂了他的心願,把他撈起來,輕輕地給他一巴掌,說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他才不會記住,權當自己不懂那個詞兒的意思。

  誰叫父親那麽招他喜歡的?

  嗯,南哥哥和天恩也特別喜歡父親,五六歲的時候,他會為這個偷偷地生悶氣,怕父親的疼愛被人搶走。

  現在他不怕了。

  父親對別人家的孩子的疼愛,隻是因為他是心懷天下、心懷大愛的人。這是母親告訴他的。

  母親麽,天恩和南哥哥都說,他的母親最溫柔,最可親。

  那當然了,而且,母親是最最最美的。

  他的父親、母親,是最好的。

  .

  步入不惑之年之後,孟觀潮開始琢磨康清輝其人,一次索性問幼微:“康清輝怎麽還不成親?”

  徐幼微一頭霧水,眨了眨大眼睛,反問:“太傅,你連人成親都要管?是不是太清閑了?”

  孟觀潮聽了,笑開來,用力地抱了抱妻子。

  不管攜手走過多少年,她仍是他心裏的小貓,對這種事情太遲鈍,傻乎乎的。沒人點破的話,她一輩子都不會往別處想。

  但是,這樣多好。

  她讓他心安,康清輝則始終讓他有些別扭。

  那廝年少時喜歡徐五小姐,知情的人很多。這些年來,又從不曾與任何女子瓜田李下,意味的還能是什麽?

  放不下。

  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他沒能與幼微成婚,他亦是一生都不能放下,不會再有任何女子入目。

  道理都明白,可是,妻子被長情癡情之人惦記的滋味兒……很糟糕。

  皇帝親政之後,常洛便辭了官職,代替常洛的,正是各方麵表現都過於出色的康清輝。

  錦衣衛這差事,不論早晚,能得個功成身退的結果,是最好的,下場差的是大多數。常洛終歸是聰明人,懂得在最好的時機謀取最好的歸處。

  康清輝做了錦衣衛指揮使之後,仍是方方麵麵滴水不漏,當差能力更勝常洛一籌。

  不論如何,他孟觀潮都是公私分明的人,私事上再看誰不順眼,也不會在公務上找轍。

  冷眼瞧了這些年,康清輝真是沒得挑剔的一個官員,也正因此,反倒更讓他忌憚。

  在情緣方麵,應該是沒有全然自信的人。

  他尤其是沒自信的那一類。就算幼微愛他,就算她全心全意待他,也不意味著他就能夠確信自己對她已真的足夠好,沒辜負自己和她這些年的情意。

  要在認真糾結了三二年之後,他才對康清輝這種人的存在完全釋懷:有這樣的人,挺好的,真的,這種人能時時刻刻給他警醒,讓他更為珍惜擁有的一切。

  他不給自己的小貓不滿的機會,也便斷了與她生嫌隙、出分歧的可能。

  就是要一直美美滿滿地過下去,就是要氣得那些愛慕她的人肝兒疼,就是要讓他們知道並承認:他是她最好的選擇。

  而且換個角度來講,如康清輝一樣的人,也並不見得狹隘,說不定很為她高興。有一種感情不就是那樣麽?得不到,無妨,遠遠看著那個人就好,隻要他或她過得好。

  想開了,釋懷了,便仍是一如既往地度日,隻是打心底多了一份從容不迫。

  他消停了,幼微卻開始生氣上火了:

  隨著她開始接管四房所有的內外事宜,很多人、很多事,母親便不再見、不再過問。於是,想通過裙帶關係攀附孟府的人找到她麵前,直接或婉轉地表達一個意思:太傅子嗣單薄,我們家願意讓女兒進孟府做妾,為太傅開枝散葉。

  尋常情形也罷了,幼微都能應對自如,有一次的人卻讓她著惱,人走之後氣還沒消,見到他,氣鼓鼓地講了一遍,說你看著辦吧,要麽派謹言慎宇去敲打一番,要麽就瞧著我整治他們家。

  她孟四夫人,如今在京城的錦繡堆裏,可是出了名的笑麵虎:從不給人臉色瞧,隻讓人吃苦頭。

  他結結實實地笑了一場,說好啊,我估摸著我家小貓也手癢了。敢招惹她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很明顯,這答案不是她想聽到的,也不掩飾,直接用力掐他手臂。

  他仍是笑,是高興,是真覺得她生氣的樣子格外有趣。

  她掐完他就後悔了,也沒脾氣了,急著卷起他衣袖,查看被她掐的地方的情形,滿臉的內疚,說我真是氣糊塗了,這關你什麽事兒啊,你罰我吧。

  他就把她攬到懷裏,緊緊的抱住,狠狠地吻她。

  那一刻,他心裏滿滿的。

  知足、愛戀交織。

  .

  皇帝和林漪兒女雙全之後,孟觀潮長達二十餘年的勞累終於告一段落,得了兩年的假。

  當然,也就是明麵上那麽一說,有皇帝拿不定主意的事情的話,錦衣衛會及時傳信給他。

  但這之於孟觀潮,已是彌足珍貴的光景。

  那一年,孟觀潮和母親、妻子、兒子離京,遊山玩水。

  在最初,太夫人和幼微都想讓他一償夙願,去海上度過一段時間。

  結果呢?

  他慢悠悠地來了一句:“你們還真是心寬,我要是有去無回怎麽辦?”

  太夫人罵他烏鴉嘴。

  徐幼微笑斥他危言聳聽。

  卻都曉得,他不會用或許造成親人殤痛的事情賭運氣。便更心疼。

  於是,之後便完全聽憑他安排行程了。

  一路走馬行船,北上、南下、西行、東遊。

  孟觀潮的心願,注定隻能是夢想,隻能在他不生於勳貴之家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實現。

  但是沒關係,實現母親、妻子長久以來的心願,到達她們想要涉足的地方,看到她們想要看的風景,足夠了。

  至於寶兒,寶兒一生的心願、抱負,確定下來尚需時日。他估摸著,如何都不會讓他失望。在眼下,給寶兒更開闊的眼界便好。

  .

  太傅一家離京之後,最難受的是天恩和熙南。

  兩個少年得空就聚在一起,口頭討罰孟寶兒:

  “那小子,在昨日我收到的信件中說,親眼看到了桂林山水,當真是美。”天恩氣呼呼地說。

  熙南則笑道:“他知道我喜歡尋找美味佳肴,給我的信件中,說的都是當地的菜肴小吃。”

  天恩聽了,反倒笑了,“這樣看來,他對我更好。”

  熙南不由揚眉,“你老念叨著想去那邊,他去了,還寫信跟你顯擺,這叫對你好?要是照這個章程來的話,對你好的人可不少。”

  “誒呀,閉嘴吧。”天恩討饒地笑了,“誰讓人家有那麽個爹呢。”

  熙南釋然,“嗯,這倒是。”

  孟叔父的兒子,可不就應該享有一切最好的東西麽。寶兒在享有的一切,何嚐不是這塵世虧欠過孟叔父的。

  所以,如今這一切,都是應該的。

  .

  林漪收到了家書,一如以往,是四封:祖母、父親、母親、弟弟分別寫信給她。

  她噙著歡喜的笑容,逐一展開來看,末了,多看了兩遍父親的信。

  父親可招人煩了,寫信總是寥寥數語,好像字數超過五十字就會怎麽著似的。——父親離京至今,給她的信件,都沒超過五十字,大多數時候,甚至隻有二三十字。

  唉……她就奇怪了,父親這麽個擰巴的性子,母親是怎麽忍過來的?

  這樣想著,就忍不住笑了。

  除了母親,又有怎樣的女子配得上父親?沒有的。

  父親的擰巴別扭,也隻有至親至近的人知曉。他也隻肯讓至親至近的人知曉。

  每每想到出嫁之前,父親看到她時總透著不舍的眼神,便忍不住淚盈於睫。

  當晚,皇帝在禦書房批閱奏折,喚她過去安歇——夫妻麽,離得近一些,心裏便安生些。

  到寅時,皇帝回到寢殿歇下。

  她其實一直沒睡,他留意到了,問:“怎麽了?又收到嶽父嶽母的信件了?”她收到信件的時候,也是他收到信件的時候。

  她自是點頭,輕聲道:“想起了一些事,心裏不好受。”

  “跟我說說。”皇帝把她攬入懷裏。

  她便細細地說起了這些年的經曆、到孟府之後得到的切實的疼愛。

  “明白,真的。”皇帝柔聲道,“認真說起來,我跟你的情形,有不少相似之處。”

  林漪認真地想了想,覺得似乎真是那麽回事。

  “我對太傅……你們很難明白的。”皇帝說著起身,又拉起她,“走,我們去書房。”

  林漪不明所以。

  皇帝笑著給她加了件鬥篷,“走吧。”

  林漪雲裏霧裏的隨他到了書房。

  皇帝引著她走進書房裏間,指了指北牆上懸掛的疆域圖。

  林漪不是沒見過輿圖,也不是沒仔細看過,但在此刻,她感覺得到,夫君希望她再一次用心地看。

  他那麽想,她便那麽做了。

  皇帝走到她身後,將她擁入懷裏,“這樣的輿圖,我自年幼到如今,已經換過幾幅,最初看到的,是先帝末年之前的疆域——繪製新的輿圖,談何容易。後來看到的,便是現有的疆域,隻是細微處要反複修改。”

  林漪點頭,凝眸看著那張圖。

  皇帝說道:“挺多年了,我一直在看這幅圖,因為嶽父——我的太傅時常看這幅圖,一直不明白因何而起。

  “到如今,我想,我明白了。

  “他每一次看著這幅圖的時候,都是在回顧自己南征北戰、馬踏山河、捍衛江山的光景。”

  林漪垂眸,仍是不接話。

  皇帝語氣更為堅定:“不論嶽父以前看到的是怎樣的,待他回來之後,我要告訴他,這是他打下的錦繡河山,亦是我要守護的錦繡河山。在我有生之年,這疆域圖,不會減損一分一毫。”

  林漪唇角緩緩上揚,她攜了皇帝的手,緊緊握住。什麽都沒說,因為已經什麽都不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