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作者:Miang      更新:2020-07-08 02:18      字數:5198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茶已經備下了,這裏請。”朱敬觀在前親自引路,將東宮夫婦向著影壁後帶去,“家父臥病,不可下床;又怕過了病氣,因此便不曾前來相迎,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一群朱氏族人,簇簇擁擁地過了轉廊,向著廳室內去了。身後是扛著東宮回禮的太監,漲紅著臉將十數口紅漆的桐木大箱向朱家的庫房搬去。

  花廳內備下了茶,上好的雲山霧針,剛沏好便溫吞浮上了清水麵。梅花窗外,透著半縷春光,一枝桃彎彎繞繞地探入窗內,綻著嫩紅花苞。

  “太子殿下恩慈,竟屈尊親至鄙府,實在是叫人感卻之至。”坐在側首的朱敬觀,向著上座的李絡遙遙敬茶,笑道,“別的不說,這一杯茶可代酒,且祝東宮琴瑟和鳴,早得貴子。”

  頓一頓,朱敬觀放低了姿態,有些躊躇道:“不知嫣…太子妃娘娘,在宮中如何?此話雖有些冒犯,不過,殿下一向寬仁,想來某尚不算逾越。”

  朱嫣嫁入了東宮,那便是天家的人了,隻能算小半個朱家人;且她是主,朱家眾人為臣。就算朱敬觀是她的父親,也不可貿然以下犯上。這等詢問之言,的確是頗為冒犯。

  但依照朱敬觀對李絡的了解,李絡想來不會因此感到介懷。他實在關切,忍不住就問出了口。

  李絡頷首,道:“孤瞧著,嫣兒似乎精神的很。”罷了,他轉向坐在鄰側的朱嫣,問道,“不知嫣兒嫁入宮中後,可有何不適之處?在嶽父這裏說出來,也好叫孤記著,日後改了。”

  朱嫣陡然被點名,心小小一跳。

  什麽叫“當著父親的麵把不適之處說出來”?這簡直是威脅!看他這溫和的話下麵,仿佛就在說著“嫁給我,你敢有何不滿?逃也逃不走了”!

  她偷偷地撇了下嘴角,笑盈盈道:“承蒙父親關切,女兒一切安好,太子殿下也對女兒頗為溫厚關照。”

  朱敬觀放了心,舒了口氣。

  萬氏眼巴巴地坐在一旁,不停地給朱嫣打眼色,大抵是想和女兒緊著些說母女之間的閨房心裏話。朱嫣收到母親急巴巴的眼色,便咳了咳,故作閑散姿態,道:“殿下,我與母親有些話想說,可否失陪一陣?”

  李絡點頭:“去吧。”

  朱嫣很滿意,站起身來,與萬氏一道朝旁邊的耳房走去。

  ///

  閑說了幾句話後,朱敬觀瞥見探入窗中的那一枝桃花,便對李絡道:“殿下,如今園中春色正好。既太子殿下來了,不妨賞臉看看園中的桃花。”

  朱嫣不在,李絡確實有些無心坐在此處,聞言便頷首應下:“也好。早聽聞嶽父家中的栽株別有秀麗風光,如今能得眼福,不失為一樁佳事。”

  朱敬觀撫著胡須哈哈笑起來,叮囑身旁的小廝推門,自己則主動在李絡身前帶路,向著屋後的桃花雲雲之地走去。

  主屋的窗後栽著偌大一片桃樹,每逢春至,便綻出一片灼灼醺醺之色,滿枝淡紅深朱,甚為惹人憐惜。再兼之挼藍之溪淙淙而過,更添幾許清新之味。

  “所謂‘小桃初上,新試羅衣’,嶽父的桃確實極好。”李絡負手站在桃樹下,客氣地如是說。

  雖明知不過是場麵話,但朱敬觀心底還是有幾分傲意。他本文臣,對桃花梅樹頗為喜愛;家中的桃樹能得太子如斯誇獎,日後有賓客造訪時,便能拿這幾株桃出來說事了。

  “這幾株桃樹在嫣兒小時便已種下了。嫣兒幼時貪玩,曾不小心掰折過一支新枝;為此,還挨了她母親的教訓。”想起過去的往事,朱敬觀搖搖頭,有些懷念地笑起來,“一眨眼的功夫,膝下的嬌嬌女兒便已長大了,嫁作了人婦。”

  “哦?”李絡聞言,淡有詫異,“未料到嫣兒少時,竟是這種性子?”

  “是啊,她小時候頗為貪玩,長大了才文靜下來。”朱敬觀說罷了,見一旁的仆從正在園中掌座沏茶,便對李絡抱臂一揖,道,“太子殿下,臣去瞧瞧茶水煮的如何,還請太子殿下稍候。”

  “去吧。”

  朱敬觀抽身離去後,李絡漫不經心地將目光移到了那如雲紛呈的桃枝上。嬌小的花蕾初綻,迎風嬌瑟,頗為可愛。也不知多年之前,少時的朱嫣是如何狠心對這桃花樹下了摧花的辣手,狠心折斷了新枝。

  他正這般想著,忽聽到一道女子的細細嗓音。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李絡側過身去,卻見得桃枝之後,隱隱站著一名纖弱的少女身形;身著薑黃薄羅裙,整個人形如纖柳,不堪一折。她的麵孔似乎有些熟悉,但李絡見過的人太多,著實想不起這少女是誰了。

  瞧她發髻素淡,沒什麽釵飾,大抵也是在這園中伺候的人吧。

  “見過太子殿下。”見李絡的目光投了過來,這少女連忙恭敬地行了禮,不卑不亢道,“冒昧打攪,還望太子殿下恕罪。自園中一別,已有數月;妙兒有一事悶在心中,盤桓難散,實在是想要說予太子殿下。因此今日不請自來,打攪了殿下,還望殿下勿要多怪。”

  聽這少女自稱是“妙兒”,李絡忽的就想起她是誰了——朱嫣的堂妹,本名似乎是叫朱妙。不過,她到底是幾房的女兒,又是什麽來頭,他就不知道了。

  “什麽事?”因她是朱嫣的妹妹,李絡尚給了兩分臉麵,耐下心來問。

  倘若是與嫣兒有關,那最好不要耽擱了。免得她發起火來,又是要將鸚鵡扔油鍋,又是要拎東宮太子耳朵的。

  “……”朱妙咬了咬唇,似乎有些為難,眸光瑩瑩,頗有些委屈之意。醞釀半日後,她輕聲道,“先前,妙兒在園中撞見太子殿下,懇請太子殿下婚後要對二姐姐關切愛重。不知殿下可還記得?”

  “似乎確有此事。”

  “妙兒…本是好意,也不過是盼著殿下與二姐姐,能有錦瑟和鳴、相敬如賓之好。可是…二姐姐似乎誤會了妙兒的意思。”朱妙說著,眼簾一垂,語氣頗為哀愁,“我本無意傷人,卻平白被二姐姐視作了惡人。”

  “此話怎講?”李絡皺了眉,道,“嫣兒為人良善,不是會平白惡賴旁人的性子。你是她的同宗親眷,如何不知此事?”

  朱妙被他的話堵了一下,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心裏隻覺得古怪。

  旁人聽了她的話,哪個不是好奇追問朱嫣做了什麽惡事?太子殿下倒好,上來就替二姐姐說話,仿佛她是故意嘴碎編排二姐姐似的!

  她不過是將二姐姐做過的事實話實說,那算得了什麽編排之言呢?

  於是,朱妙眸光一閃,輕聲道:“那日太子殿下離去後,二姐姐竟…竟然叫來了仆從丫鬟,強著剔去了妙兒的雙眉,還以言語羞辱於我,說妙兒不知羞恥雲雲,更是逼的妙兒被鎖家中,不可外出。”說著,她聲色愈顯委屈,喃喃道,“這一切,妙兒早就習慣了。二姐姐性子從來如此,妙兒根本不在乎……”

  頓一頓,她掏出帕子,淚光閃爍,“妙兒本無所謂這些,可讓妙兒無法容忍的是,二姐姐竟……竟說,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您的命令!殿下您英明果決,怎會行如此險惡卑劣之事?二姐姐說謊也就罷了,可這是在玷汙您的聲名呀!如此,妙兒才無法視而不見,”

  狐假虎威,借高位之人鏟除異己,誰能忍受此事?她若是太子,聽聞枕邊人竟然假傳命令,用於後宅婦人撕鬥,那可真是氣的眼睛都要花了。

  李絡聽罷了,問道:“你是說,嫣兒告訴你,是孤下了令,要人刮了你的眉毛?”

  “正是。”朱妙抽噎道。

  “……”李絡不知當說什麽。

  這一招,想必是跟著福昌皇姐學的吧?嫣兒待在岐陽宮的那段時間,倒是學了不少本事。

  最後,他道,“沒錯,確實是孤下的命令。怎麽,你有不服?”

  第99章 糗事

  耳房裏新上了沏好的茶, 萬氏與朱嫣相扶著坐下。丫鬟將門縫漸合, 屋內便隻留下了母女二人。萬氏打量著女兒明豔的模樣, 心底不由酸澀。

  明明不過是出嫁了三日,卻覺得已有一秋那麽漫長。也不知要過幾多日子, 才能習慣女兒嫁人的生活。

  “嫣兒…宮裏頭, 怎麽樣?”萬氏握著朱嫣的手,關切地問道。

  朱嫣答說:“與從前沒什麽不同的,左不過是搬到了別處去住,一切都好。”

  聽朱嫣說的這麽習以為常,萬氏忽然想起女兒從前也是在宮裏久住著的, 還是待在岐陽宮那等地方。如今嫁進了東宮, 也不會手忙腳亂。

  也好,也好。

  萬氏拍了拍女兒的手背,歎道:“旁的事, 母親也不多掛慮,隻怕你在太子殿下那受了委屈。他可曾有過薄待你?”

  雖說太子瞧起來對女兒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樣, 可天家的男人,難保不會生那麽一點歪歪心思。萬一女兒一過門, 得了手, 他便不珍視了, 這又能上哪兒說理去?

  朱嫣也知道母親擔心, 忙安慰道:“母親且放心,太子殿下對我沒什麽不好的。”

  萬氏歎了口氣,酸澀道:“你在家中嬌貴慣了, 就是在福昌殿下身旁那也是千簇萬擁的,一時嫁作了別人的媳婦,要伺候夫君與公公,也不知道能否習慣了……”

  萬氏自己也是從做姑娘過來的,在家時何等舒服,出了嫁,到了朱家,瞧著風風光光;可關起門來,還是惱人事一大堆。上頭二老身子不好,為盡孝道總得侍奉榻前;丈夫又是個不解風情之人,腦袋裏除了公文之外竟是什麽都裝不住;饒是如此,還得盡心盡力地操持著闔府的家務事。她尚且如此,自己那嬌貴的女兒又能好到哪裏去?怕不是光應付各宮的主子就自顧不暇了。

  朱嫣卻搖了搖頭,道:“也談不上什麽‘伺候’,太子殿下從來不會讓我做這做那。”

  “不曾讓你幫著捏捏腿腳、布布菜?”萬氏有些狐疑。

  “不曾。”朱嫣答。

  不過,李絡給她夾菜盛飯了,這事兒還是別說給母親為好,免得氣到她。

  “不曾讓你繡繡鞋墊以表心意?”萬氏嫁進朱家沒幾日,就被婆婆拉著這麽叮囑了。外頭做的衣服終歸不稱心,還是媳婦兒自己做的合身。為此,萬氏熬了不知道幾宵燈火。

  “不曾。”朱嫣老實說。

  “也不曾…”萬氏賣力地想了想,隱約想起先前自家夫君摔了腳沒法走路,她幫著端過腳盆,就問,“不曾叫你幫忙洗個腳?”

  “還能叫人幫忙洗腳啊!”朱嫣大吃一驚,“李絡是太子,又不是沒手。洗個腳,拿毛巾擦擦的功夫,難道還要我做?”

  聽她口呼太子大名,又說這等放肆不敬之話,萬氏嚇了一跳,連忙“噓”了一聲,按下了女兒的頭,道,“你可輕點聲兒,我的太子妃娘娘!要是讓旁人聽到了,免不了好一陣編排。”

  “喔……”朱嫣遲疑地應了,隻在心裏道:還能叫人幫著洗腳?還能這樣?回頭試試。

  萬氏見朱嫣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漸漸放下了心。

  女兒從前在岐陽宮時,幾多慎重,和大殿下相處總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樣;可如今卻不似從前那般,事事皆要小心、說話戴著麵具,顯得率真了些許。這樣的性子,必然是被人嗬護出來的。想來,太子殿下不曾薄待於她。

  她歎了口氣,道:“罷了,瞧你這樣,母親算是放心了。時間也不早了,咱們趕緊去太子殿下和你父親那頭吧。”

  “好。”

  “記得了,出了這扇門,你就是太子妃娘娘,可萬萬不可再做出撒嬌的小女兒之姿了。”萬氏最後慎重叮囑道。

  母女二人最後說了兩三句話,便出了門。聽聞太子與家主正在屋後的桃林處賞花,便前後地朝著那處去了。

  朱嫣正悠悠走著,忽見得前頭有個人一陣旋風似地衝了過來。仔細一看,是著薑黃色薄羅衫的堂妹朱妙,正以袖掩麵,雙目含淚,仿佛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邁著細碎的步子,小步小步地往外跑。

  “三妹妹……?”朱嫣遲疑了一下,問道,“你怎麽在此處?”

  朱妙聽她嗓音,腳步一頓,隨即,那張本就淚瑩瑩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兩隻手刷地舉起來,捂住了自己的眉毛。

  “沒什麽……沒什麽!”朱妙大聲說罷,捂著眉毛,如躲避瘟疫似地跑開了。

  朱嫣:?

  這堂妹怎麽怪怪的?

  她沒將朱妙的事放在心上,跟著母親到了後園裏。一抬眼,就瞧見父親朱敬觀與李絡正一道站在院後的桃枝下,兩人相談甚歡。

  “嫣兒說是在追蝴蝶,因此跳上來抱了樹枝,誰料到她年紀雖小,份量卻不輕。哢嚓!樹枝就折了。內人急著出來看傷,她倒是沒什麽事兒,但這桃樹傷的卻大,匠丁來看了也隻搖頭。”

  朱嫣聽到父親正在說的事情,臉皮當時一僵。

  怎麽回事!

  父親竟將自家女兒小時候的丟人事拿出來當談資,還是說給李絡!這下好了,李絡又知道了一樁把柄,日後有的拿出來嘲笑了!

  朱敬觀說的正在興頭上,聽見腳步聲,一回頭瞧見女兒就在身後,老臉登時有些訕訕,當時便打住了。

  “後來麽,姑娘長大了,就文靜賢淑了。”朱敬觀咳了咳,頂著萬氏頗有壓力的目光,這樣對李絡道。

  李絡慢慢點頭,說:“嶽父此言不錯。嫣兒確實文靜賢淑,是嶽父教導有方。”

  朱嫣這才冷哼一聲,收回了不平的目光。

  一家子人在後園坐了會兒,喝了幾口新茶,到了近傍晚時,太子與太子妃才離開了朱氏,坐馬車回宮去。

  過了新婚的頭三日,太子與太子妃便要回長定宮住著去了。因此,這一回抬人的小轎沒往巍和宮去,而是徑直到了長定宮。轎杆一下,朱嫣踏下地來,仰頭便瞧見長定宮幾經翻修後氣派的宮門。

  傍晚時夕陽斜照,燦燦金輝灑落於朱牆碧瓦,映得長定宮幾如仙門上台。她從前雖來過長定宮無數回,可如今是親身搬到這兒來住,那又是別樣的一番滋味了。

  她的行李箱籠早已安置好了,該入庫的入庫,該搬進房裏的進房。長定宮與岐陽宮不同,統共就那麽兩個主子,騰出來分做了前廳後堂、書齋暖閣,她所住的地方,便是後頭的主殿了,掛了道“百味堂”的匾額,俱說是從前純嘉皇貴妃取的名,後來在大火裏燒的七七八八,又重新修葺一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