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作者:南慕野      更新:2020-07-08 01:47      字數:4205
  謝明時說著,語帶哽咽,老淚縱橫。

  陸安瀾僵著臉,隻覺得心中堵得慌,險些將掌中的玉石捏碎。

  “老師不必憂心太多,休息好身體就是。夜深了,學生先回了。”陸安瀾幾乎是咬著牙,說完了話。

  謝明時歎息道:“就請你費心了!”

  陸安瀾起身就要告辭,謝明時卻忽然又道:“我突然想起一事來。”他壓低了聲音,“小心太子。他先前曾向我表示有意納冰兒為側妃。”

  陸安瀾一怔,電光火石之間,便明白了太子的種種舉動。難不成,謝明時案竟是太子的手筆?

  出了門,陸安瀾深吸一口氣,快步回房。回到房中,將那玉佩往桌案上一扔,躺倒在床榻之上。

  然而,又如何睡得著?

  二十年前,自己的父親陳嘉遠與謝明時、以及武德帝,都是前朝晉閔帝的臣下,幾人既是同學,也是同僚。

  陳嘉遠乃是大將軍,武德帝任職於禁衛軍,其父建元帝為禁衛軍統領,謝明時乃太子太傅,教導閔帝之子。幾人都算是肱骨之臣,關係親密,等同異姓兄弟,非比尋常。

  當年,契丹兵臨東京城下,晉閔帝倉皇出逃,歸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滅了陳家滿門,罪名便是通敵叛變。建元帝則因護駕有功而封為樞密使,總領軍務。此後,更是一朝黃袍加身,成為皇帝。

  此事,建元帝和武德帝都有嫌疑。然而,陸安瀾暫時查不到。如今,他知道的是,晉閔帝下旨之前,曾經問過謝明時的意見。謝明時當時不說為陳嘉遠求情,反而稱讚閔帝的處置英明,力主快速剿滅叛徒。此後,謝明時一直順風順水,便是改朝換代也是身居高位。

  如此不顧多年兄弟情誼,落井下石之舉,令人不齒。

  陳家滅門之時,陸安瀾剛剛五歲,忠仆仁義,用自家兒子冒了陸安瀾的名,他才逃了出來。

  偏偏他自小聰慧,記事早,如今回想,清清楚楚地記得父母的音容笑貌,父親英偉,母親溫柔,妹妹嬌憨。也清清楚楚記得,謝明時常過府與父親飲酒暢談,兄弟情深,還常笑言將來要做兒女親家。

  待他自陳家逃出,初時隱匿於東京,陳家抄斬時,他都能聽到滿街的人在議論,在奔走相告。後來跟著仆人流落街頭,三餐不繼。其間淒惶無依,不知是今日謝氏兒女的多少倍。

  往事曆曆,他陸安瀾沒有將謝明時一刀殺了,已是極度克製。

  如今竟還擺出一副仁義的模樣來為他求情!

  甚至托他照顧他的兒女!

  他將謝如冰接入陸府,可不正是順了謝明時的心意麽?又何必托付給石邈?

  這一夜,陸安瀾閉著眼,躺在床上,直至五更天,都未曾入眠。

  這幾年來,政事繁忙,他已是許久未曾回想父母與妹妹的舊事了。

  他暗中培養了自己的勢力,經過數年查探,終於越來越多地還原當年的事情。

  他離真相越來越近,離徹底清算、報仇雪恨之日,也就不遠了。

  他不需要通過回想,去獲得安慰。

  然而,這一個無眠的夜晚,他想起了幼年短暫的歡樂時光。還有,他十四歲後重回京城,拜在謝明時門下時,少有的輕鬆時刻。一度,他確實將謝如冰視同妹妹。

  他曾養了一條流浪狗,是他顛沛流離之時,陪伴他左右的。這條狗,跟著他去了謝家,很得謝如冰的喜歡。那時候的謝如冰,也就是五六歲的光景,抱著犬兒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陸哥哥,你要常帶小黑過來玩。它這麽懂事,又這麽可愛。”謝如冰綁著包包頭,掛著小鈴鐺。

  “你不是已經養了貓兒?怎的還想養狗兒?”少年摸摸女童的頭。

  “貓兒狗兒都好可愛。可是,娘親不許我養狗兒。”女童嘟著嘴巴,悶悶說道,“所以,你要常常帶小黑來,與我一起玩。”

  “好,你喜歡那就給你。”少年忍不住彈了彈女童發髻上的鈴鐺。鈴鐺聲聲,清脆入耳,她大大的杏眼溫潤如水,恰是貓兒一般。

  第42章 禦賜府邸 ...

  第二日, 剛過了辰時,陸安瀾一行就啟程回京。多日的陰雨天氣在這一天結束了,天空雖然陰霾, 但不再下雨。

  謝如冰去看了一回謝明時, 他吃了藥, 正在沉睡中。她為他掖了掖被角,眼淚就湧了上來。

  紅菱已在一旁小聲催促:“小姐,就等著咱們了。”

  謝如冰抹了抹淚,終於走了出來。

  到了門外,烏泱烏泱的人頭, 李利、馮勝、陳督工等人正在相送。陸安瀾已是騎在馬上, 猿臂蜂腰, 身姿挺拔。

  看到謝如冰紅著眼眶含淚上了馬車, 一夜未睡的陸安瀾手下一緊,一勒馬韁,就噠噠地啟程了。

  謝如冰有些怏怏不樂地坐在車裏。

  他們很快就回到京城了,離她入陸府的時間越來越近。她心裏越發茫然、害怕和委屈。

  不過, 尚來不及理清心中的情緒, 忽聽到前方傳來喧嘩之聲。馬車緩緩停下,謝如冰掀簾望去, 就見外頭道路兩側站滿了百姓。

  “樞密使大人, 若非您親自到來,我們的村子恐怕早就毀於洪水了!請受小人一拜!”一個老人顫巍巍地說道,便要下跪。

  “大人, 來日家中必定奉您永生牌位,日日為您祈福,祝您安泰健康,長命百歲!”又一婦人高舉雙手作揖,已然拜下。

  更多的人朝陸安瀾拜了下來,呼喊著:“陸大人,受我等一拜!”道路之上,蔚為壯觀。

  陸安瀾下了馬,親自扶起了當頭的老人,朗聲道:“眾位請起!我此次守堤,乃是聖上之命。守堤成功,更是神佛保佑、聖上鴻福、諸位一同盡力的結果。你們若要跪謝,若要祈福,當是求告神靈、拜謝皇恩。蒼天有知,天子在眾人上,必定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有人喊道:“聖上萬歲!聖上英明!”

  一眾人等,都跟著呼喊起來。聲浪漸高,顯是真的感激涕零。

  在這聲浪之中,馬車緩緩而動,再次啟程。

  此次陸安瀾親自來孟津督戰洪水,確實是武德帝的命令。欽天監觀天象,已知將有連綿大雨。武德帝也知黃河道上堤壩脆弱,才特命陸安瀾前來。

  此事已耗去他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京中事務堆積,他隻想著早一日回京。

  因此,路程上安排得甚是緊湊,這一天直走到半夜,才在路邊安營紮寨。

  誰知,停下來沒多久,蔣七突然來報:“大人,謝小姐發起高燒來了。”

  陸安瀾一頓,深吸一口氣,大踏步往謝如冰的馬車走去。

  陸安瀾一把掀開車簾,就見紅菱扶著謝如冰,正在輕輕地喊道:“小姐,醒醒!”

  可是,謝如冰麵色潮紅、秀眉微蹙,似乎在囈語著什麽。

  “怎麽回事?”陸安瀾上前,探手去摸她的額頭,入手之處,一片滾燙。

  “小姐今日不讓奴婢侍奉左右,連飯食也未用。此刻要下車,奴婢叫她幾聲,仍舊無人應答,才知道她生病了。奴婢疏忽,大人責罰!”紅菱解釋道。

  陸安瀾一把抱起謝如冰,下了馬車,一麵吩咐:“請公孫先生到我帳中來。”

  謝如冰正在高燒,渾身發冷,忽然有人抱在懷中,天不由得往那溫熱的胸口靠了靠。

  陸安瀾腳步一頓,低頭看去,就見少女正在往他的胸口拱去,磨蹭著,仿佛得了什麽安慰一般。

  入了帳中,下人早已鋪好了毯子。陸安瀾把謝如冰放下,謝如冰卻抱著他的肩膀,不叫他走。

  正在此刻,公孫先生進來了,行了禮,就給謝如冰診脈。

  “怎麽樣?”看著公孫先生收了手,陸安瀾問道。

  “謝小姐此前日夜查賬,身體勞累,再加上憂心父親、驟然離別,今日又連續趕路,這才病倒的。我開一劑藥,今晚喝了,安睡一晚,應可退燒了。”公孫先生道。

  “那便有勞先生開藥。”陸安瀾道,又吩咐紅菱去煎藥。

  他拿了帕子,擰了熱水,給謝如冰擦臉,又喂她喝了些熱水。

  不多時,藥湯煎好了。

  陸安瀾親自拿了勺子,喂她喝。可是,大約因為苦澀,小人兒才喝了一口,第二口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張開嘴巴了,牙關緊咬。

  “你出去吧。”陸安瀾想了想,吩咐紅菱退下。

  待紅菱退了出去,陸安瀾喝了一口藥湯,就親了上去,用力撬開了她的唇舌,雙手壓著她掙紮的小手。

  一碗湯藥,吃得氣喘籲籲,連他嘴裏都是藥味,才終於是喝下去了。

  謝如冰緊緊偎依著他,不肯撒手。藥物的安神作用尚未發揮,此刻她仍是很不安穩。

  陸安瀾看著她,本來,昨夜他決定從前以後,對她冷漠以待的。可是,這麽嬌軟的她,他如何下得了手?

  他歎了口氣,想起身吹熄了風燈。

  誰知他才坐起身來,稍稍離開了她,小人兒突然如貓兒一般哼了起來,帶著哭音喊道:“陸哥哥,陸哥哥……”一雙小手在空中微微揮舞著,仿佛被遺棄的貓兒。

  他的心一顫,某個角落仿佛被拳頭擊中,微微一軟。自昨夜積累至今的,決定對她冷漠決絕的那些決心,終於都全然消失了。

  縱使她是謝明時的女兒,他也還是舍不得她受苦。他該拿她怎麽辦?

  他冷著臉,吹熄了燈火,轉而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少女往他懷裏鑽了鑽,不多時終是沉沉睡去了。

  接下來兩日,行車速度緩了下來。天氣放晴,久違的太陽出來了,初夏的風溫暖輕柔,卻絲毫不能讓陸安瀾與謝如冰感到愉悅與放鬆。

  陸安瀾遠遠地避著謝如冰,不欲與她相見。看到她,就想起謝明時所托,叫他如鯁在喉。

  謝如冰見不到陸安瀾,心中卻是越發自在了。隻是,越近京城,她越是害怕,她不想入陸府。

  不管怎樣,東京的城牆終於是出現在了眼中。到了城門口,竟是太子率了百官親自出城迎接。

  陸安瀾忙下馬,向太子行禮。

  太子早看到後頭的馬車,猜想謝如冰定是在車裏,心中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可是,麵上依舊是一番溫和儲君的模樣,扶著陸安瀾起來,道:“安瀾,你還行此大禮,實在是生分了。你此次立了大功,父皇命我來此迎接。父皇如今正在宮中,等你述職。”

  陸安瀾抱拳:“都是皇恩浩蕩,上天保佑,臣下才能幸不辱命!”

  “走吧!”太子拍拍陸安瀾的肩膀。

  陸安瀾正要吩咐眾人送謝如冰回陸府,就聽太子又道,“父皇特問起了謝家女,她跟著去了孟津,命她一並入宮。”

  他微微一怔,旋即道:“臣下領命。”

  謝如冰沒想到自己也要入宮,不過,能遲點入陸府,聽起來也不錯。

  武德帝已經下朝,正在外書房披閱奏折。他一身常服,精神奕奕,見到陸安瀾和謝如冰進來,先是打量了一圈,對陸安瀾道:“聽說你日日都在堤壩上守著,廢寢忘食,如今一看,確實瘦了些。”

  “多謝陛下關心!”陸安瀾伏首道。此刻,他與謝如冰都跪在地上。

  “都起來吧。”武德帝放下了朱筆,站起身來,又問,“你去堤壩也就罷了,怎的把謝明時的女兒也帶了去?”

  “陛下命臣核查河道衙門的賬目,謝氏精通算學,故帶上了。”陸安瀾道。

  “噢?賬目也查清了?她查的?”武德帝看向謝如冰,有些不相信。

  “孟津的查清了。其他幾處,還在進一步核實。”陸安瀾將謝如冰所製作的計量儀和計算方法向武德帝做了說明。

  武德帝方看向謝如冰,道:“你可真是更了朕一次又一次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