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作者:南慕野      更新:2020-07-08 01:47      字數:4646
  謝如冰以為,陸安瀾至少會休息一日。然而,才到了午後,陸安瀾便派人叫她去議事堂偏廳。

  她進去時,除了幾個賬房先生,還有公孫離、曾經綸等人。

  陸安瀾此刻看起來已是精神飽滿。他坐在上首,對謝如冰道:“你說已查清孟津貪腐之事,跟大家說明下。”

  眾人都看向她。

  王先生為首的幾個賬房先生最是不服。此女看賬冊就不用算盤,而且幾乎隻是在翻頁。昨日還幹脆外出遊玩。這般模樣,也能查清楚賬冊?

  “孟津虛報土石數量,遠遠超過實際用量,騙取朝廷銀兩。”謝如冰道。

  王先生聽了,皺眉道:“各處的土石數量確實都很大,但是,都倒入河中,了無蹤跡。而且,又有運輸車隊做的記錄,各處數目都能對上。不知謝小姐如何能知曉實際用量?”

  謝如冰早叫了紅菱帶了計量儀來,此刻,便叫她立於偏廳之內。

  “現在的賬目,一整套都是造假。我去采石場,看了開采的幾處石山。用計量儀測量後,可以計算出采石場已開采的量。”謝如冰解釋道。

  眾人一聽,眼前一亮,這確實是一個好方法。然而,石山已被挖去,又如何知悉最初模樣?便是不曾挖去,又如何能計算出山石的量?

  王先生迫不及待地問了這個問題。

  “采石場的有多處開采的石山,還有未曾開采的。山體形狀相差不大。我丈量了石山的圓周後,再用計量儀,可以計算出山的高度,從而計算出有多少土石。這麽一算,采石場大致的量也就出來了。現在算出來的,和賬目上記載的,差得多。”謝如冰解釋到。

  公孫離一聽,很是好奇,親自過來,在計量儀前仔細看了一遍,方笑道:“妙哉妙哉!謝小姐真是蕙質蘭心啊!老夫佩服!佩服!”

  王先生也琢磨出來了,麵帶慚色,拱手對陸安瀾道:“大人,卑職有負所托!真是慚愧!”

  “王先生不必自責。賬目整套作假,可就說明這河道衙門上下沒幾個是幹淨的。”陸安瀾道,又問謝如冰,“騙取了多少銀兩?”

  “就孟津來看,至少騙取了近三十萬兩。各個河道衙門都算上的話,應該在百萬兩上下。具體金額,還需走訪其餘各處的采石場,看當地土石山普遍的土石量。”

  至此,眾人是心服口服,對謝如冰刮目相看。

  陸安瀾即刻命人帶了計量儀,去往各處走訪采石場,收集數據。

  此次春汛,有驚無險,已經過去。河道賬目,都已查清,隻待全部核實,屆時再整頓河道衙門,發落欺上瞞下的眾人。陸安瀾事務繁忙,當下眾人收拾行囊,準備明日啟程回京。

  謝如冰心中發急,謝明時如何安排,陸安瀾至此刻都沒有明確過。

  是以,謝如冰追著陸安瀾的腳步出來了。

  “大人……”謝如冰不由得叫住陸安瀾。

  陸安瀾見是她,知她有話講,道:“走吧。”

  謝如冰隻得跟著他,入了房內。

  “大人,人人都說您賞罰分明。這次,賬目是查清楚了。就想請大人幫我個忙。”謝如冰有些焦急地說道。

  “什麽忙?”陸安瀾一邊整理著桌案上自己的東西,有些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父親重病在身,郎中說了,需要靜養。可否免了他在堤壩上勞作,隻要在衙門內做些雜事便好?”謝如冰道。

  陸安瀾早已料到謝如冰的請求,必定是與謝明時有關。聽到她如此說,毫不意外,道:“你父親的苦役,是聖上定下的,我不能擅自更改。”

  謝如冰聞言,有些失望,道:“聖上日理萬機,他隻說了讓父親在河道服役,至於做什麽,陛下並未明言。若大人肯通融,定然是可以的。”

  陸安瀾失笑:“倒是忘記了。你乃是女夫子,最擅長的可是咬文嚼字。”

  謝如冰見陸安瀾始終一副輕飄飄的模樣,心中惱怒,卻也隻得強忍著,道:“大人,無論如何,我父親也教導你數年,但求你看在這份上,幫我一次。”

  謝如冰不說還好,一說起此事,陸安瀾整張臉就沉了下來。

  最初,他並不知道謝明時與他父親之死有牽扯。入了謝明時門下,真心誠意地做他的學生,甚至對他有一種隱隱的慕孺之情。

  豈知,他險些認賊作父!

  陸安瀾看著眼前目露焦急之色的少女,冷笑道:“若不是看在他教導我數年的份上,你根本不可能來到孟津,更別提見到你父親。我擅自帶你來此,回京後聖上必定會問起。若是回答得不滿意,聖上是否會猜忌我?我身上的風險已經夠大了。”

  謝如冰聞言,反駁道:“當日來此,條件分明是說我回京後回陸府!怎的如今又扯別的事情!”

  陸安瀾有些惱怒,站起身來,往內室而去,隻留下一句話:“此事不必再說。”

  謝如冰無法,悶悶不樂地出來,想了想,舉步往謝明時的住處而去。

  謝明時聽到謝如冰說明日便要回京,也並不傷感,隻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己和二郎。

  “不必為我擔心。我已是風燭殘年,無甚可操心的。”謝明時儼然還是虛弱,話說多了些便有些喘氣。

  謝如冰給謝明時順背,有心想問問父親,為何陸安瀾前後變化這麽大,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又怕他憂心,猶豫再三,終是沒有問出來。

  父女倆說了一會話,謝如冰陪著謝明時用了晚膳,正要回房時,卻見陸安瀾從外頭進來了。

  謝如冰不由得一哼,也不知此刻,他陸大人來這裏要做什麽。

  “謝大人。”陸安瀾拱手,問了一聲好,表情平和,與下午對謝如冰那般惡劣的態度判若兩人。

  “安瀾,你來了?正好,我也正想去找你。”謝明時站起身來,微笑道。

  “冰兒,你先回去。”謝明時吩咐女兒。

  “爹,我想陪你……”謝如冰如何舍得,過完今晚,下次再見不知何時。她忍不住挽著謝明時的手臂,輕輕搖了搖,小女兒的姿態顯露無遺。

  謝明時摸了摸她柔順的頭發,道:“去吧。爹爹和陸大人說些話。”

  謝如冰看了一眼謝明時,終還是起身走了。

  “坐。”謝明時坐了個請的姿勢。

  陸安瀾坐下,還沒開口,謝明時就先道:“多謝你在京中照拂冰兒和恒兒。”

  陸安瀾淡笑,道:“這本是應該的。”

  “你算是我這輩子教過的最有天資的學生,雖然你投筆從戎,我們也疏遠了,但是,我私心裏還是將你當做我的學生,你不會見怪吧?”謝明時道。

  “怎會。我心中也視大人為老師。”陸安瀾道。

  “當真麽?最近幾年,我總覺得你變了。”謝明時目光之中,帶了審視。

  “我確實變了不少。身在樞密院,又漸漸往上走,考慮事情就與從前不同。”陸安瀾道。他雖然查知他父親之死與謝明時有關,卻不欲打草驚蛇,想著多查出些消息出來。因此,他與謝明時維持著麵上的和睦。

  然而,謝明時此人,他派人跟蹤數年,竟仿佛無懈可擊。

  “冰兒甚是擔心您的身子,想著能不能減免您的苦役。”陸安瀾道,“此事是陛下親自下的旨意,我若要幹涉,須得了解清楚,才好從旁勸誡。當日您究竟是如何勸誡陛下的,為何陛下如此惱怒?”

  第41章 舊事 ...

  謝明時麵有難色, 幾度猶豫後,道:“陛下如今服食丹藥

  ……有壯陽之效,我著實擔心他的身子, 因此, 多說了幾句。我也不曾想, 他竟惱怒至此。”

  陸安瀾微怔,他再沒想到是這樣的事情。武德帝一向好名聲,也不算好美色,服食壯陽丹藥實在是叫人意外。

  他不由得有些了悟:“怪不得陛下對冰兒多有優待,大概是如今也覺得不妥當了。既然如此, 隻要等陛下氣消了, 想明白了, 就沒事了。我此刻通融, 也不算大問題。”

  謝明時搖頭道:“不,千萬不要在陛下麵前為我求情。我與他相識數十年,他這次處罰我,裏頭必定還有些別的緣故, 不可輕舉妄動。你如今雖身居高位, 更要小心謹慎。”

  謝明時諄諄教導,仿佛長輩。陸安瀾聽著, 置於膝上的手掌卻不由得握成了拳。

  誰人又能想到這位清俊風雅、儒雅博學的謝院長, 竟也曾犯下殺人的罪過?

  “學生謹記在心。”陸安瀾頗為恭敬地答道,頓了一下,又道:“說到謹慎, 有幾件事情想向您請教。月餘前陛下遇到刺殺,審訊下來,那刺客與吳越國有關。我記得師母精通南方諸國的曆史,不知她可曾與老師提起過吳越國的藏寶圖?”

  謝明時不由得問道:“藏寶圖?”

  “是的,坊間都在傳說吳越國近百年的財寶藏在一處地方,有藏寶圖為引。”陸安瀾頓了一下,繼續道,“我朝欲統一南方,若能得這寶藏,便如虎添翼。”

  謝明時回想,良久方道:“她從沒提起過。若真有線索,大約都在她的著述和筆記裏。抄家之時,恐怕已經散佚。”

  陸安瀾又問:“另外還有一事,月餘前樞密院收到匿名信件,信中說前朝閔帝的大將軍陳嘉遠還有後人在世,正在密謀造反。我聽說,老師和陳將軍曾是同學、同僚,當年陳家滅門之事,老師可知道些情況,可否說說?”

  他不動聲色地關注著謝明時的神情。

  果然,謝明時聞言,瞬間激動起來,顫聲問道:“他還有後人?何人?”

  陸安瀾搖頭:“信中未曾明說。我翻查了前朝遺留的卷宗,大半已經在宮亂中遺失了,隻記載他兒子伏誅,妻女沒為官奴。”

  謝明時臉色煞白,半晌方道:“陳家滅門,乃是因為有人舉報陳將軍通敵叛國,契丹當日兵臨東京城下,閔帝倉皇出逃。回京後知道這件事,大怒,這才抄沒陳家。”聲音有些幹澀。

  “通敵叛國,可有罪證?”陸安瀾問道,竭盡全力,才維持自己麵上神色不變。

  “事發突然,罪證直接呈遞給了閔帝,我並不曾見過。”謝明時回想著,道。

  陸安瀾心中冷笑,麵上神色愈加嚴肅,道:“匿名信中說,陳嘉遠後人認定當年是誣告,心有不服,憤恨當年同朝為官的聖上以及諸位大人不曾秉公執法,故密謀造反。”

  謝明時神色數變,最終長歎一聲,道:“此事真相究竟如何,已是不可得知了!你待如何處置?”

  “自然必須是照章辦理,開展搜查。”

  謝明時猶豫了半晌,道:“若是找到了陳家後人,若非真的密謀造反,就寬待處理吧。都是前朝舊事了。”

  陸安瀾看著謝明時,隻覺得他實在是道貌岸然。看來,也無法知道更多信息了。

  “老師放心。寬嚴相濟,才是治國之道,學生一直謹記。”陸安瀾道。

  “你有治國的大才,老師沒什麽不放心的。”謝明時喘息道:“我唯一不放心的,是冰兒和恒兒。有一件事情,我想托付於你。”

  說完這句話,謝明時連連咳嗽。方才回憶往事,仿佛耗掉了他的許多精力。

  陸安瀾一怔,再不曾想到謝明時會提出這麽個請求。

  若是謝明時將謝如冰終身托付於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他抿著唇,給謝明時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他,道:“老師慢慢說。”

  謝明時潤了潤喉,道:“我前幾日知道,石夫人對冰兒多有照顧,石家三公子與冰兒年齡相仿,又時常帶著恒兒玩耍,心中也甚是欣慰。石夫人乃是先妻的同門師姐,早年她們常有信件往來。幾年前,石夫人曾提過,想為三公子聘冰兒為妻,還送了一塊玉佩過來。但當時冰兒年幼,事情就耽擱下來了。這一回,有個不情之請。你是看著冰兒長大的,又是我的學生,便是冰兒的兄長了。你把這玉佩送還石家,若是石夫人有意,自會求娶,屆時你便代我應下。若是無意,也好了結此事。”

  陸安瀾越聽,臉色卻越發控製不住地沉了下來。

  就見謝明時自懷中取出一塊玉佩,歎道:“也是巧合,抄家那一日我在翻檢先妻的書信,恰好看到,順手拿住了。如今,若是石家守信,冰兒與恒兒也算有個依靠。”

  玉佩晶瑩剔透,乃是上好的品相。

  陸安瀾伸手接過,緊緊攥著,心中竟是翻湧起了莫名的憤怒之意。

  他的貓兒竟是早早地就有人在覬覦!還是石邈這種愣頭青!

  “安瀾?”謝明時見陸安瀾久久不語,不由得略提高了聲音。

  “老師,石家恐怕不妥。”陸安瀾回神,道,“石夫人若是有意,這大半年來早就該提起了,如今卻絕口不提。雖然對冰兒不錯,卻也隻是念在故人份上才給予照顧。她未必想再提起這門親事了。”

  謝明時道:“可如今,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親事了。一想到他姐弟倆無依無靠,我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