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作者:啟夫微安      更新:2020-07-07 18:56      字數:4901
  嫋嫋的青煙繞著蛟龍獸首的爐頂緩緩轉圈,一圈一圈的,緩緩上升。四處置了冰釜,絲絲縷縷的涼氣為這股清香注入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輕嗅一下,漸漸安撫了炎熱帶來的躁動。書房的門窗大敞著,珠簾半遮,屋中是一片寧神的靜謐。

  太子停了手中的筆,悄悄翻眼皮去瞧這幾日格外嚴格的少傅。

  窗外的綠意仿佛能透過竹簾潑灑到周卿玉身上,綠葉的蒼翠與明媚的陽光雜糅在他素白的衣袍,襯得盤膝坐與窗邊的人仿佛一尊玉像。

  周卿玉眼抬也不抬地翻過一頁紙張,淡聲道:“靜氣。”

  太子被點了一句,脖子一縮,複又低頭去看手中的書。

  炎炎夏日,天地之間仿佛一個巨大的火爐,炙烤著萬物。東宮裏置再多冰釜也擋不住鋪天蓋地的燥熱。若非天氣太過炎熱,動輒一身汗,申屠淵早就央著周卿玉去演武場走幾圈。

  他的這位少傅,是三年前被元德帝親自點了來為他授業解惑。年紀輕輕,便敢來為當今太子授業,申屠淵原是不服氣。畢竟自幼被帝後含在嘴裏哺大的天之驕子,性子自然非一般跋扈。在周卿玉之前,他折騰人的鬼點子層出不窮,不知氣走了多少位。然而落周卿玉手裏便再也翻不出風浪來。

  威逼利誘,撒潑打滾,什麽招兒都試過,回回碰壁,回回吃教訓。三五回一來,申屠淵才算服帖了。如今在周卿玉手裏頭三年,他已然對這位少傅是畢恭畢敬。

  周卿玉翻過一頁,目光不離書頁,“寫完這一篇,可出去走動走動。”

  申屠淵眼蹭地一亮,忙放下筆湊過來:“少傅可知鄯單?”問完,他不等周卿玉答,自己先敲了腦袋,“是孤著相了,少傅如此博學,如何會不知鄯單!”

  周卿玉抬眸看他。光斑灑在周卿玉肩頸,映照的他眼中的光碎熠熠生輝。

  申屠淵那雙狹長的鳳眸微微睜大,無論見多少次,瞧多少眼,他都覺得,這天底下再沒有比少傅更俊美的人。當朝首輔的嫡長孫,不愧大康四絕之首的卿玉公子。連他這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瞧了都挪不開眼,何況京中那些個粗淺的女子?

  申屠淵湊得更近,興致勃勃:“孤昨日去乾正殿,聽父皇說,還有約莫一個月,鄯單使臣便要入京了。此次朝賀的隊伍,鄯單儲君赫然在列。屆時朝中會準備盛大洗塵宴,父皇告知,鄯單儲君與孤年歲相當,可交。少傅以為如何?”

  周卿玉眸光動了動,闔上了書頁:“且聽陛下旨意。”

  申屠淵撇了撇嘴,嘀咕著無趣。見周卿玉又不理會他,忙又問:“鄯單在何處?少傅可知?孤怎地不曾聽過這名兒?”

  “不過一西域小國。建國於鹽澤,有城郭,兵弱易去。地沙鹵少田,寄田仰穀分國。國出玉,多葭葦、枝柳、胡桐家、白草。民隨畜牧,逐水草。有驢馬,多駱駝。能作兵,與婼羌同。”周卿玉蹙起眉頭,“若是心浮氣躁,且取琴來。”

  申屠淵一聽取琴,忙不迭執筆坐回原位。

  周卿玉眼尾一翹,倒也沒再開口。隻是提及鄯單洗塵宴,倒是給他提了個醒。鄯單人擅騎射,鄯單儲君入京,便是小打小鬧,少不得要比試騎射。

  瞥了眼桌案邊咬著筆杆子抓耳撓腮的申屠淵,周卿玉忽地想起夏淳玩笑地說過,墜馬,血光之災。皙白的手指在書頁上微微撚動,他不由對此事上了心。

  ……

  東宮裏如何,夏淳是毫無知覺的,她正在滿院子抓對她心懷不軌的人。整整蹲了三天,總算叫她給蹲到了源頭——白鷺院。

  果然跟那什麽表姑娘有關。

  夏淳揣著手蹲在樹後頭擰眉思索,根據她小時候看電視的經驗,這表姑娘下的藥無非是兩種:一種是不孕不育虎狼之藥,另一種就是一命嗚呼黃泉之藥。顯然無論哪一種,都挺叫人蛋疼的。

  看來這個表姑娘真的很恨她。夏淳點了點頭,得出了一個真理的結論。

  眼看著天都快黑了,她也不在這處多留。拍拍屁股,操這小路趕緊回玉明軒。隻是剛一進院子就撞見了匆匆忙忙的張嬤嬤。連日來看她折騰,張嬤嬤也都側目了好幾眼。不過之藥夏淳不鬧大事,便隨她去。

  十日一沐休的日子到了,主子的馬車到了府外。淩雲特地交代,主子這次回來,有貴客隨行。張嬤嬤得了口信兒,如今就在準備。

  此時看著頭發裏頭還插著草的夏淳,忍不住頭疼:“如花姑娘若實在無事可做,且去換身衣裳,屋外迎主子。”

  夏淳低下頭看了眼自個兒,確實有點髒。

  但她來玉明軒的時間不長,新衣裳沒有兩套。近日來換洗的勤,一套在曬著,一套就在身上,其他的衣裳都舊了。

  “……姑娘你往日的衣裙呢?”

  夏淳老實道:“都被南苑的婆子搜了。”

  張嬤嬤:“……”

  ……

  無奈趕緊開了庫房,拿了兩件衣裳打發了夏淳,張嬤嬤忙又下去備晚膳。

  夏淳去換了一身衣裳回來,周卿玉已經攜登門的貴客到了。人如今在東廂梳洗,周卿玉親自吩咐過晚膳晚些時候在鬆鶴院用,玉明軒不必備。夏淳一心二用聽張嬤嬤囑咐婆子們務必警醒,萬萬不可唐突了貴客,眼珠子轉得飛快。

  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響起南苑的後頭有一片海棠……這個月份海棠花快敗了,夏淳記得那片海棠林裏似乎有個馬蜂窩。

  夏淳於是回屋找了身破衣裳,然後將頭手脖子,裸露在外的皮膚全部包裹起來。剩下的一件破衣裳往懷裏一塞,避著人從回廊溜邊兒走了。

  路上也沒什麽人,她一路專走小道兒,沒一會兒就竄到了南苑。

  夏淳手裏握著一根長杆,她貓著腰,在海棠林裏探頭探腦。這林子不大,樹木倒是很多。夏淳這邊戳戳,那邊搗搗,終於在一顆歪脖子海棠樹上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隻見那馬蜂為著一個煤球大小的窩嗡嗡的飛著。

  夏淳嘿嘿一笑,繞到樹後頭爬上去,然後小心翼翼地靠近。

  直到伸手就能摸到那馬蜂窩,她掏出懷裏的破衣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盜鈴之速度將那馬蜂窩一包。然後抱著就往白鷺院的方向跑去。

  懷裏嗡嗡的聲響聽得人頭皮發麻。但夏淳幹的缺德事兒多了,不僅技術剛剛的,心理素質也穩得一批。隻要能幹成功,這點小困難她還是能分分鍾克服的。她跑得飛快,一陣風似的就竄到了白鷺園的外牆。

  說來這楊家表姑娘院子住的也夠偏的,正好便宜的夏淳。

  夏淳看著一人高的圍牆,留著圈兒地找個好角度,最好那種樹枝抻出來的。她抱著嗡嗡亂撞的馬蜂窩,哼哧哼哧地就爬上了圍牆。圍牆邊上一棵巨大銀杏,夏淳墊著腳站在牆上,整個人就順勢窩到了銀杏樹葉裏頭。

  她蹲在樹杈上,正前方就是白鷺院的主屋。

  夏淳咧著嘴,小心翼翼地將馬蜂窩放到了樹杈上。這時候揭開破衣裳是找死,夏淳小心地將馬蜂窩掉了個頭,開口向下地將下麵打的結小心翼翼地鬆了。正準備悄無聲息地原路返回呢,忽地聽到噗嗤一聲笑。

  夏淳刷地扭過頭,心髒差點沒嚇停了。

  這幹壞事的人冷不丁扭頭是這樣一幅打扮,攀著圍牆的申屠淵直接就笑抽了。

  夏淳直勾勾地望進這雙眼睛裏,霎那間,她看到少年墜馬頭破血流的場景。

  夏淳:啊……

  “你在幹什麽?”粗嘎的少年聲帶著未發育成熟的稚氣,申屠淵一昂下巴,特別好奇,“那裏頭是什麽東西?嗡嗡的,馬蜂?”

  夏淳瞪大大了眼睛透過隻有兩個洞的看過去,看清楚這是一個粉雕玉琢的華服少年。長手長腳,半屈膝跨在圍牆上,金冠紫袍,一雙狹長鳳眸微挑著滿臉好奇地看夏淳:“你跟這個院子裏主人有仇?居然打扮成這鬼樣子來放馬蜂,報複的方法挺別致呀!”

  夏淳:“……”

  申屠淵利落地爬上來,特別自來熟地蹲在夏淳的身邊,伸著脖子瞄馬蜂窩。越看他越興奮,一手環胸一手摸著下巴,一個勁兒地猜測夏淳幹這缺德事兒的目的。猜半天,他仿佛肯定一般點頭道:“你肯定是跟這院子主人有仇。”

  他一幅找到知音的模樣,表現的十分興奮。

  “……”特麽這真不是廢話?要是沒仇,她冒著被馬蜂蜇的生命危險去搞馬蜂窩是閑的蛋疼?夏淳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小屁孩,有那麽一刻特別想把手上這玩意兒砸他臉上,然後跳下去拔腿就跑。

  申屠淵睜著一雙亮閃閃的眼睛八卦道:“這院子住得誰啊?你跟他什麽仇什麽怨?”

  “……”

  “說說。”

  包頭布裏的夏淳翕了翕嘴,特別想罵人。他媽的她都躲這角落裏幹壞事,為什麽還會被人抓到?真不知是什麽運氣!而且這小屁孩兒問題問得這麽直白,都不掩飾一下,搞得她都沒法子裝傻充愣。

  糾結許久,夏淳還是沒忍住罵了一句‘草’,然後手裏的東西一放,三步並作兩步跳下圍牆,拔腿就跑。

  作者有話要說:  夏淳:拜拜了您嘞!

  第十三章

  申屠淵眨了眨眼,對這突然的變故有點接受不來,沒深刻領會到其意。

  他攆了攆衣擺上的髒汙,伸著一隻手朝著夏淳狂奔的方向特別單純地‘哎’了兩聲。直到聽到吧嗒一聲輕響,他的呼喊才卡在了喉嚨裏。少年太子扭過頭,清晰地目睹蜂窩砸到地上四分五裂,一群馬蜂蜂擁而出。

  申屠淵:“……”

  嗡嗡的蟲子翅膀震動的聲音,申屠淵渾身的汗毛炸起來。他咽了口口水看向遠處瘋狂逃奔的背影,一瞬間原地暴起。跳下圍牆,就開始了墜在夏淳身後的一陣奪命狂奔:“喂!你等等我!前麵那個,你等等!”

  夏淳會等他才有鬼了。

  兩人你追我趕,慌不擇路地往林外逃奔。

  少年太子這一刻是有多麽慶幸自己會武功,他是拚著太子的尊嚴用輕功追上的夏淳。然而追上了也維持不了從容穩重,他麵目猙獰:“你這下人嘴巴是縫上了?這麽大個蜂窩放下去都不曉得知會一聲?!”

  “逃跑這個動作還不算知會?你想要哪種知會?!”夏淳隻會比他更猙獰。

  “孤這不是沒見過你這麽獵奇的報複一時好奇?你怎麽都不給孤解釋,孤的心思不就跑偏了?”申屠淵屁股挨了一下,瞬間崩潰:“而且這到底哪兒啊?咱該往哪兒逃!這破地方都是樹!”

  夏淳也是悶頭瞎跑,她怎麽知道是哪。反正看到哪裏有路就往哪裏竄。

  左看右看,正前方出現院子。兩人攀著牆壁,你拉我一下腿,我踹你一下屁股,彼此傷害地爬上了牆頭。眼看著馬蜂誓死不渝地追上來,夏淳眼尖,指著正前方敞開的窗低吼:“窗!前麵有窗子,跳窗!”

  申屠淵眼蹭一亮,跳下圍牆就奮力衝。

  夏淳與他幾乎同時跳下去,扒拉著他就更要命地逃竄。

  與此同時兩個人終於衝到了目的地。巴著窗戶就往裏翻。屋中的周卿玉正脫下中衣,手撚著一件新的往身上套。才穿進兩個袖子,係帶還不曾係上,就見麵前遮擋的屏風忽然轟然倒下。木頭哢嚓碎裂,屏風碎成兩瓣兒,兩個急赤白臉的人螞蚱似的跳起來。

  轉身一左一右衝到窗邊,抓著窗啪一聲拉下來。

  周少傅:“……”

  天色漸晚,漫天的紅霞為草木披上一層柔光,有種晦澀的味道。

  一關上窗,立即就暗下來。紗窗外無數的馬蜂一個接著一個瘋狂往上撞,慷慨就義的聲音吵得人頭皮發麻。屋裏申屠淵與夏淳靠著牆,一左一右癱坐在地,劫後餘生長舒一口氣。

  少年太子支著一條腿,扭頭就要教訓竟然敢搶在他前頭逃的人。

  夏淳一把摘掉頭套,頭發被滿頭的汗水浸得濕漉漉的。這麽突然一摘,露出了裏麵劇烈運動後泛著粉紅的臉。

  “……”申屠淵陡然對上這一張臉就卡殼兒了。

  夏淳腦門兒脖子都是汗,她喘了會兒氣,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屋裏靜悄悄的,仿佛沒人。夏淳眼珠子咕嚕嚕地斷專,正要仔細打量一下這間屋子,就聽申屠淵忽然站起身。

  他操著粗嘎的嗓音甕聲甕氣道:“少傅。”

  夏淳:“……”

  ……

  安靜的靜室,兩瓣兒的屏風還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昭示著方才兩人的土匪行徑。申屠淵看到他的瞬間簡直驚悚,就聽啪嗒一聲輕響,眼前忽地燃起一簇光。金絲楠木的桌案後頭周少傅微低垂眼簾,慢條斯理地點了一盞燈。

  申屠淵討巧的話語脫口而出:“少傅,原來你在這,孤正找你呢。”

  周卿玉吹熄了火折子,驟然抬起眉眼。

  搖曳的燈火下,他緊抿著唇,麵色很是不好看。倉促之中,中衣帶子是係上了,卻未曾係得齊整。周卿玉一言不發,淡淡注視著眼前兩人,表情冷得快結冰。

  申屠淵感覺到氣氛的嚴肅,不知所措地抓著腦袋。

  紗窗外還叮叮作響,似乎叮不著人誓不罷休。申屠淵摸摸臉頰,忽又放下。一手抻地,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

  周卿玉壓低了眉眼,長睫遮掩下目光越發莫測。

  申屠淵意識到不妙,夏淳就更敏銳了。她敢肯定,如果目光可以具象化的話,她們兩個估計被紮個千瘡百孔。夏淳膝蓋挪了挪,假裝不存在地挪到角落。心裏暗暗怪這小屁孩礙事,要不是他湊熱鬧,她早就搞定回去睡大覺了!

  心裏誹腹,夏淳自覺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假裝自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