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作者:行煙煙      更新:2020-07-06 19:16      字數:4990
  帝又以先晉百年戰火不休、將卒傷亡酷烈、百姓連年服役、朝廷轉輸煩費,乃命兵部下章罷征伐武事、革兵製舊弊。

  ……

  彩霞燒透了半邊天幕。譚君站在寶文閣前,看著宮吏將門落了重鎖。小吏慎重地將沉沉的一串鐵鑰奉上,譚君接過,向前走了數十步,然後揚手一扔,那串鐵鑰便落進了寶文閣四周積蓄的湖水中。湖麵被霞光映得五彩斑斕,如同著了火一般。鑰匙在火中融化,又緩緩沉落水底,再也難見天日。

  就如同那一切被鎖入寶文閣中的先晉戚氏往事。

  披著滿背霞光,譚君走回都堂。都堂中,自翰林學士院來的一名待詔已等了譚君多時,待見譚君,他將一封草好的詔書遞給譚君,道了聲:“譚相請過目。”

  譚君看過,回了句:“辛苦。”便一絲不苟地收起。

  那名待詔欲說又止,似有難啟之言。

  譚君望他:“何事?”

  自新帝即位以來,政軍諸務繁冗,各類詔、製、誥每日皆出百十封,為便於皇帝隨時宣召,翰林學士院每日皆派三人輪宿禁中,以供差遣。今日,正是此人頭一回陛見新帝。譚君記得清楚,當時在崇德殿上,此人近睹新帝容貌,驚得將手中物件摔了一地,然後跪下連連磕頭,久久不敢起身。

  眼下被譚君主動問起,這名待詔才斟酌著開口:“譚相。下官以為、以為……皇帝陛下酷肖……已故先晉鄂懷妄王。”

  眾臣皆知新帝乃行伍出身,在先晉時憑在南境的赫赫戰功而被拜為大將,因是鄂王藩將,此前數年間晉廷從未敢詔他回京詣闕,故而京中文臣無一知其身量長相。而今晉室被他一手覆滅,先晉諸位名臣、勇將皆心甘情願地拱立他為新主;而他在禦極登頂之後,更是大刀闊斧地蕩滌前朝沉屙,翦除與晉室戚氏相關的一切舊法。

  若非親睹其容,又怎敢、怎會將他與曾經那個心狠手辣、權勢滔天的大晉鄂王戚炳靖聯係在一處。

  譚君望著此人,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先晉鄂王已死。今之大穆皇帝陛下,姓謝。”

  待詔聞之,先是一怔,再望一望譚君的神色,悄然閉上了嘴。

  ……

  文乙將崇德殿的門推開,迎譚君入內。

  殿中,謝淖正伏案寫字,待聞其聲,方抬起眼:“你來了。”

  “陛下。”譚君行禮。

  謝淖擱下筆,靠上禦座椅背,召他近前說話:“朕聽說,這幾日你在外麵挨了不少的罵。”

  譚君看了一眼文乙,文乙則微微一笑,譚君知其消息靈通,當下也不能駁,隻得點頭苦笑。

  晉廷雖滅,然遺臣當中仍有不少誓死效忠晉室的清明之輩。謝淖惜才,毫不怪罪這些不肯受召在新朝出仕的遺臣們,任由他們在宮外連日鬧個不休。而新帝登基,譚君被拜為首相,他更是首當其衝地成為了被那些遺臣們唾罵的賣主之臣。

  “曆仕四朝、輔佐三帝”,這對文臣而言本該是無尚的榮耀,可在這數次帝位更迭之間,有兄弟鬩牆、有叔侄反目、有將臣奪位……而他譚君在其中推波助瀾,接連兩次出賣舊主、迎立新帝,此等行徑又是何其無恥、何其寡德。

  而在這些罵聲之下,則埋藏著永不會被人窺知全貌的真相。

  謝淖問:“譚卿,可會委屈?”

  譚君垂首,答說:“陛下不委屈,臣便不委屈。”

  謝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會兒,又收回,落在禦筆之處,道:“卿等與朕,無須顧望百年之後。”

  登基之初,譚、莫等人便向他進言,不如詔弘文閣官修《實錄》,文飾是非,以為後代史家之官鑒。此議卻被他所駁。

  真正的真相,《實錄》不可記。而那些流言,隨時間流逝,或將與真實融為一體、再難割舍。真相與流言,會同時出現在後代的史書之上。這些史書,會試圖控製人們對於過往的記憶,亦會絞盡腦汁地侍奉於後世的帝王之道。

  但又如何。

  一姓之江山,或許該計較青史之得失;然天下之子民,在乎的乃是眼下之太平。史如滔滔長河,萬萬百姓如泱泱之沙,他所欲取的,不過便是這一世的河沙穩固。

  譚君歎道:“陛下說的是。”

  然後他又問:“周將軍今日走至何處了?”

  謝淖伸手點了點禦案上的輿圖,說:“再多五日,便能到永安郡了。”

  譚君未忍住,道:“晉帝退位,陛下放其出京回永安郡,又不收其餘戚氏宗王入京,當真不怕會有後患?”

  當初謝淖起兵,說“不殺”,戚氏便果真再沒死過一個人。戚炳永於病中被周懌率軍護押出京,遣往永安郡,此生非詔不得還京;戚氏其餘宗室親王,在封者削其爵、留其府,繳其邑祿,換戶部以年俸供養之;戚氏在京諸宗室女,莫論出降與否,皆留其封號。

  這等不顧後患的處置辦法,便連譚君都覺得,未免過於“仁”了。

  謝淖沉吟少許,道:“譚卿,患在民心,不在戚氏。朕若不得民心,縱殺戚氏千萬人,亦無所用。”

  此間道理,譚君自然明白。然這條路若以這般走法,則是再辛苦不過。

  他隻得從袖中掏出學士院草好的詔命,奉前道:“陛下冊後之詔命、將發往大平之國書,臣等已為陛下備妥。“

  ……

  譚君離殿後,文乙趨近禦案,抬手無聲剪燭。

  燈苗一躍,將謝淖注視著詔命與國書的雙眼照得分外明亮,他的眼底積存著旁人難以窺察到的深深溫柔。

  文乙覷了覷他,一言不發地退下了。

  空空蕩蕩的崇德殿內,年輕的男人高坐於禦座之上,伸手摸了一摸案上國書的邊角,嘴角微不可查地輕輕一牽。

  然後他將頭仰起。

  大殿正中間,站著建初十六年那個剛滿二十歲的他。他與他目光相觸,他看見了當年的自己。他的手上掛著血,身上也掛著血,就在這崇德殿中,他提著親手割下的長兄頭顱,他親手喂病入膏肓的父皇飲下了藥。他的眼中或許噙著淚,但這大殿太黑,他的眼也太黑,他看不清。

  二十歲的他,心中有一束旁人看不見的光。是那道光,照亮了這黑黢黢的大殿,照亮了他的眼,亦照亮了他走出這大殿的路。

  而今他重回此地。

  他已無須再靠那道光為他照亮身周。

  因那道光,早已成為了他身與心的一部分。

  他行至何處,何處即是明光。

  第90章 玖拾

  大穆國書送抵大平京中,將才平靜了沒多久的大平朝堂再度掀起一番波瀾。大穆新帝謝淖求娶大平英王卓少炎,以國書下聘,而其聘禮之厚重,震動大平朝野上下。

  一封二國通好之和約,將近三十頁紙的禮單,以及足足占了大穆八分之一國土的封地。

  都堂之中,朱子岐謹慎閱過這些文劄,確認了大穆國書中所明列的封地正是已故先晉鄂懷妄王生前所擁的那一片廣邑。南起二國邊境,毗鄰戎、豫二州,東、西橫遮大平疆線,北望千裏京畿,堪稱大穆一國門戶。

  而今謝淖欲將這一片封土贈與他未來的皇後、大平的親王卓少炎,這無疑昭示著大穆十足厚重的修和誠意。

  朱子岐抬眼看向狄書馳。

  此刻,饒是平素輕易不肯與它國言和的狄書馳,也陷入了沉默。

  自景和九年以來,大平朝堂上關於是戰、是和的爭議便從未有過止歇。在這九年中,大平眾臣目睹了忠良受戮、將臣反兵、皇帝禪位、權王伏罪;也遙聞了晉室分崩、骨肉相殘、君民離心、兵卒倒戈。而過往的一切征伐與糾葛,如今終於能夠指向一個句點:曾經統率兵馬征戰於大平北境、誓要收複所失河山的卓少炎,今能提兵橫鎮於二國邊境之間,隻為阻止大平趁晉亂出兵、止幹戈於一念;曾經與卓少炎在北境纏鬥廝殺的宿敵謝淖,今能在登基後以國書下聘,隻為冊她為大穆皇後、締結二國和約。

  今之修和,大平將不必再以家國受辱為代價。今之修和,為的是還天下萬民以太平千秋。

  這不得不被稱為一個傳奇式的句點。

  麵對於此,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拒絕大穆這等的厚重誠意,說出一個“不”字。狄書馳也絕非例外。

  他轉目望向手裏掂著那一遝厚厚禮單、不知在想什麽的沈毓章,問說:“做大穆新帝的皇後——英王願嫁否?”

  沈毓章的情緒難以為人分辨,隻聽他聲音如常地回答:“於國,於私,她都無不願之理。”

  ……

  雖在都堂之中篤定言此,但沈毓章卻遲遲沒有命學士院及禮部起草大平回書。倒是皇帝,在翌日早朝散後,由內侍陪著來了佇寧殿。

  自從卓少炎奉昭慶之意留於宮中養胎以來,英宇澤最喜歡去的地方便變成了佇寧殿,最喜歡與之說話的人便變成了卓少炎。同卓少炎在一處時,他不必擔憂自己因做不好一個懂事的明君而令父母皺眉及失望,更不必像麵對其他臣下時那般時時謹慎、恪守君威及皇室體麵。

  麵對卓少炎,英宇澤自在極了。他扒在書案邊,滿眼好奇地瞧了一會兒卓少炎正在寫的信箋,問:“卓卿,你是在給大穆皇帝寫信麽?”

  卓少炎手腕稍頓,微微笑了,卻沒答他。

  英宇澤又問:“朕今日聽說,大穆的皇帝要娶你做他的皇後。卓卿,你如果做了大穆的皇後,此生是不是就不能再回大平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能明白為什麽父親在提到此事時會有那樣的臉色了。便連他在聽說此事時,也立刻生出了許多的不舍之情。

  此事在廷議時,滿殿臣子們無人反對,包括他的父親。但他們所討論的事情,他隻能聽懂一小半。禦座之側,母親在珠簾之後輕輕對他解釋道:“英王若做了大穆的皇後,則從此往後,不論是大平還是大穆,若想發兵攻打對方,便都得先踏過她的封地。她雖是大穆的皇後,但更是我大平的親王。有她在大穆後位一日,大穆便絕不會發兵南犯,而大平更不會出兵北進。”

  當時他很想問,倘若將來有一日大穆的皇帝死了,亦或是英王死了,那二國之間又當如何?但他忍住了這念頭。

  此刻,英宇澤看著卓少炎微微隆起的腹部,眼睛突然一亮,高興地說道:“卓卿,朕想好了,朕隻要一個妹妹就夠了。你如今要做大穆的皇後,還是生個小皇子罷。朕以後會把妹妹許給大穆的小皇子,這樣一來,大平和大穆就可以一直像眼下這般了。”

  聽到這般天真童言,卓少炎輕淺一笑。

  她沒有糾正皇帝的想法。她也沒有告訴皇帝,這世間的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複雜許多。二國能夠修睦,並非僅靠一紙婚約,而這天下更沒有哪個明君,願意將家國命運寄托於和親聯姻一事。天下之治,在於君王之誌與心。

  她更沒有說,一姓之江山,有始則必有終。這世間沒有百代平安之宗族,這世間更沒有千秋不滅之社稷。她曾與誌同道合之輩拚盡全力,挽大平江山於不破;她亦曾感念愛人之誌,收兵止戈,安天下民。但在百年之後,這天下會變成什麽樣,她無法知曉,她亦無心知曉。

  卓少炎終究什麽也沒說。

  麵前的皇帝臉龐年幼,雙眼清亮而黑白分明。他將慢慢長大成人,將成為統禦大平的新一代的君主。在他的治下,這天下或許會征伐再起,這天下或許會長平久安。但不論如何,皇帝同她、同謝淖、同沈毓章、同英嘉央、同其他許許多多為家國天下奮不顧身之輩一樣,都隻是史之長河當中的一捧浪濤而已。

  長河浪流滾滾,千古不改的,唯有萬民冀望太平的芸芸之意。

  英宇澤眨著眼,突然叫了聲:“姑姑。”他伸出小手,拽了拽卓少炎的衣袖,認真問說:“你是真心願意做大穆的皇後麽?若你不願,朕絕不允他們把你嫁給大穆皇帝。”

  卓少炎心頭一軟,未顧君臣之別,竟不自禁地牽住了他的小手。她替孩子將袖口展平,嘴角稍揚:“臣心甘情願。陛下不必擔憂。”

  英宇澤說:“姑姑為什麽願意嫁給他呢?”

  卓少炎反問他:“陛下在至高之位,雖坐擁四海,享萬民朝拜,但是否會覺得孤單?”

  英宇澤抿住小嘴,仔細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嗯”了一聲。他雖不能盡然理解她話中深意,但他卻十分明白每當自己夜裏想要父親陪卻不得時的那一份失落與委屈的心情。

  有難得一見的溫柔意從卓少炎眼底湧出。她輕聲道:“他在至高之位,也會孤單。而我,不忍他孤單。”

  ……

  西華宮中,英嘉央自睡夢中轉醒。殿外天色近晚,她蹙了蹙眉,責問身邊人為何不早早叫醒她。

  內侍答:“殿下睡著時,沈將軍來看過,特意囑咐不讓小臣們驚擾殿下。”

  英嘉央有孕已逾二十周,沈毓章仍是日日親來探問起居,除了著太醫院日日細稟之外,還命西華宮內外宮人日日記錄她之日常,大小事都要上心過問。她嫌他操心過多,但卻勸擋不住他,隻得由他去了。

  此時聽內侍稟,英嘉央隻得無奈道:“罷了。”她起身後,又問:“皇帝已自佇寧殿回來了?”

  內侍點頭,虛扶著她步入皇帝起居內殿。

  內殿中,英宇澤小小的身子半伏在禦案上,手裏不知在鼓搗著什麽。聽見聲響,他立刻將案上的東西攏入袖中藏起,然後捧起案上書卷,在娘親逐步靠近的腳步聲中正經讀起了書。

  “拿出來罷,皇帝。”

  英嘉央平平靜靜地說道,無聲地抬手揉了揉額頭。

  英宇澤偷偷抬眼覷她,見瞞不過,便癟了癟嘴,從袖中取出一疊信箋,兩隻小手緊緊攥著,一副不甘心被發現的模樣。

  英嘉央轉身朝向內侍:“皇帝這是拿了什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