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作者:容千絲      更新:2020-07-06 17:14      字數:3519
  也就是說,她的黏人,發自內心?

  後知後覺的他,猝然覺察不對勁。

  何時起?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夜,南柳徹夜難眠,往昔點滴穿透漫長歲月,一絲一縷展現眼前。

  相依為命十餘載,從她爬行到學走,從牙牙學語到口齒伶俐,從圓嘟嘟的小嬰兒到充滿幹勁的小姑娘……他早該放手,讓她飛。

  但他舍不得,盡管他表現出淡然的樣子,內心免不了擔驚受怕,怕她遇挫折,怕她被欺負,怕她……遠離他。

  心亂,好像被回憶填滿,又似什麽也沒想。

  天一亮,他無顏與柳蒔音多說,急急忙忙把貓丟至隔壁,即刻趕回孤山別院。

  他原計劃回賀家大院陪柳蒔音過生辰,然後再和她一起祭奠裴菱,容非允準了半個月休假,因目下處境異乎尋常,他六神無主,僅歇了一日。

  隻有回到崗位,凝神戒備,他才會忘記雜七雜八的瑣事,尤其那些煩心事。

  容非對此感到狐惑,卻沒多說什麽,如常和夫人秦茉賞梅、作畫、翻看書信、賬簿,待你儂我儂時擺擺手,讓潛伏各處的護衛退下。

  南柳大多數時間都在吃吃喝喝,比貓還悠哉悠哉。

  第三日午後,陽光明媚,別院的磚瓦上厚雪消融,如珠玉墜地。

  書房門虛掩,容非折了幾枝臘梅,放在梅瓶中擺弄;秦茉則埋頭處理秦家酒坊的賬目。她婚後並未放棄自家生意,大多數物件還留在長寧鎮,時不時回去打點。

  南柳高坐於書房角落的橫梁上,無聲無息摸出一小包糖冬瓜,悄悄吃了兩根,正準備再吃一根時,有人快步行至門外:“七爺,柳姑娘要事請見。”

  聽到“柳姑娘”三字,南柳手上的糖冬瓜險些脫手掉落。

  這丫頭怎麽跑來了?

  容非臉上浮出一抹極隱約的笑:“讓她進來。”

  隻聽得細碎腳步聲進院,柳蒔音軟軟綿綿的嗓音嬌嬌:“幹爹!”

  守在院落中的東楊道:“喲!丫頭來了!臉色咋那麽難看?睡不好?七爺和夫人在裏麵。”

  仆役打開門,南柳藏身暗處,未見其人,已嗅出柳蒔音清淡蘭香,此外,還有小魚幹的酥香味。

  她身披栗紅披風,腳踩木屐,小心翼翼繞過青灰地磚上的融雪水漬,提裙踏上石階,對屋中夫婦二人粲然一笑:“七爺,夫人,二位安好。”

  秦茉微笑道:“柳丫頭,到這邊坐,爐子暖和。”

  柳蒔音笑時眉眼彎彎:“謝過夫人,怕是打擾了二位。”

  容非故意板起臉:“知道打擾了,還不趕緊說完滾蛋?”

  “七爺心真狠!”柳蒔音癟嘴,四下張望,“我舅舅呢?”

  秦茉朱唇欲啟,容非搶先道:“我們夫妻二人共處,你舅舅會全程監聽?哦……我懂了,你特地來我這兒尋人?”

  “才不是!”柳蒔音咬了咬下唇,“我想跟您商量,年後二位若搬回賀家大院,我便放開手,搬到滿家弄去督建茶莊。”

  容非劍眉一揚:“成,你主意已定,我提前備好宅院。”

  秦茉插話:“多安排些人手,好生照應。”

  “安排多了,她反而不自在,有那一人就夠了。”容非笑容詭秘。

  柳蒔音登時耳根通紅:“七爺胡說八道!”

  “你特意跑這一趟,不外乎人家不肯同往,得動用我去鎮壓唄!你七爺看不穿你那點小心思?”容非笑吟吟地偷瞄屋頂方向。

  柳蒔音眼底狐疑退卻後,驚中帶怒,差點炸毛:“又來!我、我以後……不理你了!”說罷,轉身欲走,想起秦茉在,不能失禮,朝她盈盈一福:“夫人,蒔音先回。”

  “今兒融雪,天冷路滑,既然來了,不妨多住兩日再走?”秦茉溫言道,“恰好小豌豆在,還叨念著你呢!”

  “是。蒔音先不打擾二位。”她低下頭,倉皇告退。

  南柳清晰看到,柳蒔音紅透了的頰畔。

  他再笨,也猜出得他們話裏有話,且擺明指向他。

  一時間,他深覺舌尖殘餘的甜味有些發澀。

  跑回孤山別院這兩日,他盡可能避麵思考這段無形中扭曲了的舅甥關係。

  十五年來,他捫心自問,沒產生不該有的念頭。可那小丫頭似乎慢慢有了想法,這想法教他惶惑不安。

  細究下來,他曾看不慣任何男子接近她,總覺得,那幫小夥子別有居心,也配不起他悉心照料的小嬌花;此時此刻,他又在想,是不是他保護得太過火,導致她偏離正道?

  “南柳,我把你家丫頭得罪了,你去哄一哄。”容非突如其來甩了一句。

  南柳一怔,隨即明白,容非早知柳蒔音心意,更甚者,有意撮合。

  這下真教他無所適從,並非厭煩,而是……畏懼。

  他壓根兒沒往那兒想……他是她舅舅啊!雖然不是親的。

  遲疑半晌,他收斂心神,縱身躍下,躬身應聲:“是。”

  黑影一晃,掠過粉妝素裹的草木,南柳人如飛箭出了院落,可他並沒有急於去“哄”柳蒔音。

  怎麽個哄法?又不是他惹惱了她……

  他躊躇半晌,邁開步子,迎麵碰見一身灰袍的楚然。

  “柳哥,上哪兒去呀?”

  “……”南柳緘默須臾,實在想不出搪塞的理由,隻得胡扯,“吃魚幹。”

  楚然笑了:“正巧,柳丫頭給了我一包。”

  南柳心下不是滋味。

  攬月樓的小魚幹,即使賀家人,每次也隻能拿個兩三包。

  按理說,柳蒔音來別院,又專程跑了趟攬月樓,魚幹應當給他這個舅舅才對。

  她那天說要嫁人時,提過楚然!難道……她對楚然有點意思?

  對應數月前楚然沒頭沒腦問他——柳丫頭嫁給什麽樣的人合適,南柳越發疑心,這家夥看上了柳蒔音。

  南柳全然忘卻前些天發生的事,滿心被難明情緒困擾,卻聽得楚然嘮嘮叨叨:“而今冬天,魚幹可不好買……十月燕少俠北上時,還能拿走了一大包!對了,提起燕少俠,我忽然想起,他應當是目前所遇唯一一個比你年輕、武功又比你強的年少英才!”

  南柳不明其意,他幹嘛要和燕鳴遠那毛頭小子相比?楚然說這人盡皆知的話,有意義嗎?

  “啥意思?”

  “你不是說……柳丫頭得嫁給能贏得過你的年輕人麽?”

  紮心了。

  南柳悶哼一聲,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前。

  …………

  柳蒔音逃離容非書房後,自行來護衛居所。其時大夥兒均在巡視,隻剩一名仆役。

  “柳姑娘來了?南爺還沒回,您先往裏烤烤火。”仆役禮貌招呼。

  “我擱下東西就走。”她入內往桌上丟下一包魚幹,轉了一圈,處於本能,她疊好南柳的衣裳,燒了一壺開水。

  八衛均有小廝,但南柳愛靜,絕大多數事都親力親為,外加她這外甥女勤快伶俐,二人同心協力做家務,已成日常習慣。

  柳蒔音無法想象,如若她給別的男子收拾房間,或是由旁的女子伺候他,她會作何感想。

  念及容非閑著沒事耍她,她又羞又惱。

  真希望那人在打瞌睡沒聽見!又或者……聽不懂!

  雪劈劈啪啪從屋簷滑落,融雪寒意透入紗窗,輕曳著燈火舌苗。

  她坐立不安,提起裙子往外衝,不巧直直撞上南柳。若非他反應奇快將她穩住,怕是會一頭紮進他懷內。

  “你……這麽早回?”柳蒔音傻傻站在他身前,憋了半會兒,問出一句廢話。

  “嗯。”南柳無言以對,總不能說,七爺讓他來哄吧?

  他天生鼻子靈,憑氣息一路尋來,見屋內亮起燭火,猜出她在,但該說什麽,他腦子一片空白。

  於門前對視,柳蒔音進退兩難,一咬牙,豁出去了!

  她兩頰如燒,深吸了口氣,極力壓抑嗓音的輕顫:“那日,我跟你說,讓‘你馬上找人把我娶了’,我反複想了一下,打算把‘找人’兩個字去掉。”

  這話有點繞,南柳茫然,在內心過了一遍,少了“找人”二字,豈不是——你馬上把我娶了?

  他傻眼了,娶?馬上?半點心理準備也無……

  惶恐兩日,他搞不懂自己對她的情誼到了哪一層。

  若說喜歡,他當然喜歡她,甚至願意以命來嗬護她,因為,他是舅舅啊!

  他們能成為舅甥以外的其他關係嗎?

  見他如被滾滾天雷劈中,柳蒔音無比難堪,語帶委屈:“到底要不要我啊!”

  南柳絕沒料到她直白至斯,目視她微紅眼圈,心軟綿了幾分。

  他嘴唇翕動,半日擠不出一個字。

  往日,柳蒔音對他的寡言少語習以為常,這一刻卻深感悲涼。

  “你再不說話,我、我現在出門,撞見誰就嫁給誰!說到做到!”

  她撂下一句狠話,睨了他一眼,使勁推他,沒推動,滿肚子惱火無處發泄,繞過他直奔院門。

  地上濕滑,她不會輕功,趔趔趄趄,跑出院子,沒走幾步,遠遠看到前方回廊下有一雙儷影,此外還有個活蹦亂跳的小身影地來回跑,正是小豌豆。

  真不走運!怎會是七爺和夫人呢?這倆方才不是在書房好好的麽?

  可話已放出去,不能認慫!

  於是,她氣鼓鼓的,高聲喊道:“七爺!要不你把我……”

  “收了”二字沒來得及說出口,驀地領口一緊,身子騰空,硬生生遭人提起,在容非夫婦驚詫的注視下,被人以極快的速度,拎、走、了!

  柳蒔音恨得磨牙,又是這招!

  “南柳叔叔和柳姐姐在做什麽呀?”

  小豌豆天真清脆的童音,引來各處忙碌的仆役。

  他們紛紛探頭看熱鬧,見一身黑衣的南護衛手提栗紅披風的柳姑娘,快步流星奔走在雪地,可謂前所未見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