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作者:容千絲      更新:2020-07-06 17:14      字數:4152
  第八十三章

  當天下午, 越王帶著侍衛,搬進秦家西苑。

  秦家上至魏紫,下至仆役雜工, 皆深感惶恐, 謹小慎微, 如履薄冰, 生怕住所不夠幹淨,床鋪不夠舒適, 飯菜不夠美味。

  最讓魏紫驚駭的是,此前為她抱打不平的灰衣青年,在山道上抓捕攔路劫匪的蒙麵人,還有幾名常來酒館吃飯的客人,全是越王的護衛。她隱約覺察出什麽, 卻不敢再往深處想。

  看魏紫領著一群人忙前忙後,越王閑坐院落裏, 笑眯眯向小豌豆招手:“來,和叔叔一起做點心,”

  在眾人瞠目結舌的震驚中,越王和小豌豆著手清理了一張木桌, 淘洗糯米, 蒸好,搗爛,又一起炒芝麻,細細研磨。

  “小豌豆, 你比姚叔叔厲害!叔叔初次做點心時已經五歲了……你現在還不到四歲。”越王誇讚道。

  小豌豆驕傲地咧嘴而笑, 圓圓的小臉粘了芝麻,像極了團子。

  越王笑望他可愛的笑容, 遙記當年隨父皇母後到行宮玩耍,在小姑姑處跟老嬤嬤一塊做點心,從此愛上各式各樣的甜鹹點心,一發不可收拾。遺憾的是,這十多年來,他再未見到過那位慈愛的老嬤嬤。

  見燕鳴遠百無聊賴閑逛,越王邊揉團子,邊跟他聊起共同相熟的人。

  於是,在容非耳中聽來,這對話就變得很奇怪。越王問的是“小姑姑近況如何”,燕鳴遠答的是“四姐一切安好,照樣年輕美麗活蹦亂跳”……莫名地,這十六七歲的少年比越王還長了一輩。

  忙碌半日,小豌豆在“姚叔叔”指導下,興致勃勃搓了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糯米團,趁著熱乎,撒上芝麻碎和白糖粒,端進屋內,給魏紫品嚐。

  魏紫正忙於指揮大夥兒搬動座椅,看那一盤稀奇古怪的團子當中混入了四五個圓潤飽滿的“奸細”,猜出是越王所做,沒敢吃,牽了小豌豆退至廊下,隻嚐了歪七扭八的那些。

  秦茉不在,她吃什麽都是苦的。

  當小豌豆歡天喜地捧著團子與大家分享,她控製不住,躲在灌木叢後拭淚。

  “為何不吃本王做的?”越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民女不敢。”魏紫低頭。

  “又不是沒吃過。”

  “王爺,今時不同往日,豈能相提並論?”

  越王在她跟前停步,側頭偷窺她的眉眼情態,笑道:“你膽子可沒這般小?別忘了,你曾在大晚上孤身一人,跳進河裏,把本王撈出來……”

  “……”

  “嚐一嚐,我從未親眼目睹你吃我做的點心時的樣子。”他語調輕柔,沒再自稱“本王”,說罷拿出一小碟團子,比起小豌豆做的多了些幹桂花,邊上還有雙筷子。

  魏紫一生中不曾與青年男子單獨相處,本已是紅了耳根,偏生此人又是個王爺,身份與她有雲泥之別,卻待她溫柔備至,霎時沒了主意,拿起竹筷,夾住一個團子,輕咬了一口。

  她生性溫軟,咀嚼食物的儀態也分外文雅,被越王盯著吃掉了一整個團子,窘迫得無地自容。

  “比起小豌豆做的,如何?”

  桂花的味道縈繞唇舌間,魏紫如實回答:“比他做的苦。”

  越王笑道:“嗯,證明我還有進步空間,下次改進。”

  下次?魏紫傻眼。

  二人麵對麵立於樹叢間,靜默良久,魏紫俏臉緋雲密布,艱難開口:“求王爺……幫幫我家姑娘,您若不嫌棄,我給您做牛做馬都成。”

  她豁出去了,隻要越王能把秦茉救出來,讓她當侍妾、外室、丫鬟,乃至把她賣了,她也樂意。

  越王明白她的意思,可他何曾有過委屈或逼迫她的念頭?

  他一臉無奈:“本王又不缺牛和馬。”

  魏紫異常難堪,福身:“是民女僭越了,若無旁的事,民女這就去為王爺安排食宿。”

  不等越王回答,魏紫垂首倒退數步,在眼淚再度滑落前轉身,卻聽得越王柔聲道:“阿紫,別擔心,秦姑娘不會有事的。”

  魏紫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阿紫”驚到,愣了半晌,低低應聲,快步出了灌木叢。

  越王驀然回顧初到長寧鎮那夜,他想自個兒散散步,體驗民情民俗,勒令護衛留在鎮集上看幻術表演,不必跟隨。不料行至鎮中心的橋上,因探頭張望,腳一滑,從橋上落水……

  那晚的魏紫,鎮定從容,動作簡練,指揮有度,順利帶他脫離險境,且事後態度磊落,使他沉寂數年的心忽然有了悸動。

  曾希望予她一世榮寵,卻又發現,她未必因此而快樂。

  他至今沒想好,該拿她怎麽辦。

  …………

  晚膳後,容非、燕鳴遠留在西苑相陪,與越王於花架下小酌相談,話題皆圍繞如何能盡快將秦茉救出。

  容非明白,位高如越王,藝高如燕鳴遠,雖有心幫他,卻不能親自出馬。

  他真正能依靠的,隻有他自己。

  待至亥時,正要離開,忽而有人急忙來報:“王爺!有情況!”

  夜幕之下,餘人翹首以觀,隻見三名黑衣侍衛奔入西苑,步伐整齊,肩上扛有一巨大麻袋,細看會發現,是個活人。

  容非誤以為秦茉被救出,瞬即露出喜容,但瞧這些人神色凝重,再定睛一看,麻袋中人應為男子。

  “這是何意?”越王皺眉。

  “啟稟王爺,此人下午進入驛館,待了將近兩個時辰,後由顧指揮使護送回白塔村,屬下覺得可疑,前去盤問,此人語焉不詳,遂綁來聽候王爺發落。”

  容非聽聞“兩個時辰”、“顧指揮使”等字眼,不禁彷徨——此人跟秦茉是否有關?

  侍衛們將袋口鬆開,麻袋中露出一名嘴巴被塞了布團、頭發淩亂的老頭,約莫六十來歲,頭發半白,神情驚慌。

  一人上前取走了布團,老頭大口喘氣:“你、你你們是誰!”

  “放肆!見了王爺還不問安行禮!”其中一侍衛怒斥。

  “王、王王爺?”

  越王淡然一笑:“老人家,本王不想為難你。隻要如實道出,今日在驛館中的所見所聞,本王便放你一馬。”

  “不!要殺頭的!”

  果然是為青脊辦事!容非與燕鳴遠互使眼色,燕鳴遠笑道:“你不說,越王爺照樣砍你腦袋。”

  他長眉墨畫,明眸皓齒,笑容好看得惹人嫉妒,話未說完,右手看似無意地在榆木桌上輕巧一掰,竟掰掉了一角,斷口處整整齊齊,可見手勁驚人。

  越王順燕鳴遠之意,特地板起了臉,冷哼一聲。

  老頭嚇得渾身發抖,話也說不利索:“老朽……老朽……”

  眾人揣測此人身份,樹上的南柳忽然輕聲道:“草藥味。”

  容非心中一突,沉聲問道:“老人家是白塔村的大夫?”

  老頭大概覺得這並非秘密,連連點頭。

  “好,你不用說,我來問,這最多算是我猜對了,而不算從你嘴裏泄密。”容非強詞奪理,可此話乍一聽,並無多大問題。

  老頭深呼吸,情緒逐漸緩和,又點頭。

  “青脊請你去,是為救治病人?”容非勉力鎮靜下來。

  老頭再次點頭。

  “是位……十七八歲的美貌姑娘?”他難以控製嗓音中的微顫。

  如他所料,老頭承認了。

  “她!她什麽情況!受傷了?生病了?她……”容非驟然前撲,兩手扶著老頭的肩,猛力搖晃,老頭快被他搖暈了。

  燕鳴遠猛然記起,這回給他母親賀壽時,杜棲遲曾向勞神醫和小徒孫探討藥物問題。當時,神醫的徒孫築昀說過,經過兩代人的努力,把祖輩毒|藥改良了,可協助青脊進行審訊,但他們缺乏試驗對象……

  原本,築昀要跟隨杜棲遲來長寧鎮,為她祛除毒性,但杜棲遲為瞞騙燕鳴遠,自己偷偷回來,因而築昀未曾隨她。

  可怕的念頭從燕鳴遠心底騰起,他咬牙道:“那位姑娘可是吃多了藥,杜指揮使控製不住,讓你前去施針壓製藥力的?”

  老頭大驚:“你如何得知!”

  容非聞言,隻覺天旋地轉,呼吸如堵,天地萬物幻作一片模糊。

  這就是杜棲遲照顧秦茉的方式?

  天知道不會武功的秦茉,孤零零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被他們折磨成什麽樣!

  容非深覺五髒六腑如被人狠狠擰了數下,幾乎要吐,恨不得撒腿直奔驛館,衝進機關重重的地下密室將秦茉抱出。

  緊咬的下唇滲出了血,他回頭目視燕鳴遠,眼眶水霧氤氳,容色透出狠絕與堅毅:“燕少俠,這回別再說什麽……你的麻雀會善待她之類的話!我!不!信!我一定要把她救出來!刀山火海也要闖一闖!”

  受到了蒙蔽的燕鳴遠,怒意並不比他少,他忿然道:“算我一份!”

  容非向越王作揖道:“王爺,此人入過驛館秘道,或許……咱們能從他口中知道一點詳情。但鑒於他失蹤時間太長,易引起青脊注意,可否請王爺派人保他一家老小平安?”

  越王已明其意,此舉一則為保護證人及家人的安全,二則變相要挾這名大夫,迫使他合作。

  半個時辰後,大夫的家人被接到秦家北苑,接受越王守衛的嚴密看管;而大夫也在容非等人的反複詢問下,道出其在驛館的見聞。

  如眾人所料,大夫自踏入地道,就被蒙住了頭,東拐西繞後,進入一寬敞的房間。大夫談及內裏有四名女子,其中一白衣姑娘長發披散,躺臥在床,嘴上喃喃自語,卻一直處於夢魘,時而哭泣,時而尖叫,念念有詞,多為藥材或酒名。

  大夫認出這是秦家姑娘,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蒙了半張臉的女指揮使則讓兩名下屬按著秦姑娘,好讓大夫號脈施針。

  過後,他們讓顧指揮使親自送他回家,並再三叮囑要他保密才離開,沒料到,過了半個時辰,他便被越王的人抓來了。

  容非從大夫言語中得悉,秦茉居住環境尚可,因被灌下過量藥物,出現了神智不清的症狀,經過一番救治,已然清醒過來。

  他心痛之極,雖因秦茉暫時安好而放下心頭大石,卻更加堅定了要立即救人的想法。

  不論她心裏是否還有他,往後會是何種局麵,他們還能否共度餘生,他都下定決心,孤注一擲。

  折騰了半夜,餘人退下後,屋中隻剩越王、容非、燕鳴遠三人。一燈如豆,人影微晃,各自沉默不語。

  越王自知攔不住這情根深種的青年,歎了口氣:“賀公子有何妙招,不妨直言,本王盡力配合。”

  容非從胸前翻出父親留下的鑰匙:“我這兒有一鑰匙,與杜指揮使手中密匣的鑰匙孔大小相類,我計劃以假亂真,先迫使杜指揮使放人,屆時,請王爺將秦姑娘轉移至安全所在,確保她平安。”

  他簡單闡述了盤踞在腦海數日的念頭,包括諸多細節,能獨自扛的,他自個兒扛了,盡量不牽扯越王、燕鳴遠,甚至八衛。

  越王聽完,頷首:“大可一試。”

  燕鳴遠拿著容非的鑰匙,細觀其紋理,似乎想起了什麽,又不敢肯定,猶豫片刻,道:“我從師姐處學了點粗淺的易容術,逃亡時……也許能用得上。”

  三人分工合作,完善細節,夜深人靜時,容非不便再回他那小院落,遂讓南柳跑一趟,知會一聲,自己則與燕鳴遠同擠一屋。

  他已數日沒睡著,精疲力盡,困乏不堪,然而越到重要關頭,越難平定心潮。

  洗浴過後,燕鳴遠脫掉外衫:“容大哥,你此行凶險萬分,我知攔不住你,隻能幫你幫到這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