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作者:桃之幺      更新:2020-07-06 16:22      字數:5145
  “日記我們帶回去看,您能不能說說,她最開始是怎麽接近你的?”

  “她作為養老院的義工,和別的護工不同,她每天都來我房間裏陪我聊天。她和一般的小姑娘也不同,她對政治、對曆史、甚至對軍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見解。”

  “而且她對我的家庭很感興趣,一開始我以為她是關心我這個孤寡老人。但是後來,她不僅問我,她還跟養老院的其他人打聽,這個時候我就覺得不大對勁了。”

  “說實話……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好丈夫。我妻子懷孕臨盆的時候,當時趕上唐山大地震,我在前線救援,但是我的妻子臨盆的時候卻沒有人能夠及時送去醫院,我們的孩子沒了。”楊建業雙目中閃過一絲悔恨,“她懷孕的時候,我幾乎一天沒有陪過她,所以她在難產後選擇要跟我離婚。我同意了,那個時候軍婚想要離婚非常難,但是我還是選擇放她離開。”

  “那蒙筠做了什麽嗎?”

  “她啊,不斷地讓我重溫當年的情景,她反複地追問我,是不是前線就少了我一個人,是不是少我一個就不行了?是不是真的沒有辦法趕回家,沒有辦法趁著妻子臨盆前多陪陪她?她還跟我說……”時至今日,楊建業想起那些狀似天真爛漫的話語,依舊痛苦不已,“我的孩子也很可憐,我的孩子失去了擁有這麽好的父親母親的機會。”

  字字誅心,足夠惡毒。

  “後來呢?為什麽她把這本日記送給你了?”

  “我經曆過很多事,並不是一個容易被動搖的人,而且她問我的那些問題,其實我都問過我自己。捫心自問,並非少我一個就不行。但是我有事,那些多戰友誰家沒有點事呢?都有妻兒老小,我回家了,那他們呢?如果我們所有人都有事都回家了,那那些壓在瓦礫下的老百姓呢?”楊建業敲了敲自己的肩膀,雖然他此刻並沒有穿軍裝,但他的神色肅穆,“當我穿上軍裝的那一刻,我就扛起了保護老百姓的責任。我對不起我的妻子,但我不後悔堅守在陣地上。”

  蘇漾也對麵前的的這位老人肅然起敬,也許他們是跟軍人最能有共同感覺的一個群體了。每年公安部都要發布一個名單,一個記錄著犧牲了的同事。很多張麵孔都是那麽的稚嫩青春,可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再近一點說,周铖的每一次被案件牽扯,李肖然不得不站在他的對立麵,甚至親手給他戴上過手銬。僅僅是因為,他頭頂著國徽,就務必要做到公平公正。

  “後來呢?”

  “後來我跟蒙筠說了這些道理,她似乎有些震驚。後來,就沒有再來過了。直到有一天,她闖進來,跟我說警察在找她,問我能不能收容她。”楊建業無奈歎息,“我答應了,一直藏了三天,最後她離開了,離開前給了我這本日記。但是後來警察找我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那一天她其實撒了謊。她希望躲我這裏的時候,公安根本就還沒立案,甚至都沒有追查到她。”

  蘇漾沒明白,蒙筠這個行為代表了什麽?

  但是柯顧畢竟還是經曆過的案件多,而且M國人跟中國人不一樣,從文化根子就不一樣,中國人講究內斂自製喜怒不形於色,但他們更講究表達情感宣泄情感。這是沒有對錯區分的,但這也會導致有些案件更加極端。而蒙筠就是一個明顯情感需要宣泄的人。

  柯顧對此有了一個答案:“她在考驗你,如果你沒有出賣她,她就放過你,如果你出賣了她,畢竟那個時候警方沒立案,她隨時可以作為被誣告陷害的被害人得以脫身,但她絕對不會放過你了。”

  “年輕人。”楊建業深深地看了一眼柯顧,“我本來以為蒙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年輕人,能輕易挑起我的怒火,又輕易滅掉。”楊建業翻開日記的最後一頁,“她在最後一頁寫了一段話——對不起,我爺爺當年也是拋妻棄子,我隻是想替奶奶報仇而已,可惜我爺爺早就過世了,所以才找到了您。”

  蘇漾吃驚地長大了嘴巴,也許就連老師也沒有想到這一層的原因,不是楊建業幸存了下來,而是蒙筠選擇放楊建業一馬。

  三人又聊了一些細節,蘇漾覺得老爺子開始犯困時,及時提出了離開:“老先生您好好休息,我們就不叨擾了,日記本我們先拿走,您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楊建業不顧他們的推辭起身送他們出門,臨走前又補了一句,“用完日記後如果你們不需要了,能不能拿回來給我。”

  蘇漾被他逗笑了。

  辭別了這位讓人尊敬的老人,師兄弟走出了養老院,蘇漾揉了揉眉心:“真沒想到蒙筠還有幾個朋友呢,我以為她朋友都被自己謔謔沒了。”

  “秦檜還有仨朋友呢。”柯顧揉了揉蘇漾的發頂的漩渦,“而且對我們來說有朋友比沒有朋友好,這不。”他晃了晃日記本,“大收獲。”

  而柯顧和蘇漾並不知道的是,有人在不遠處的一個樓頂天台上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要動手嗎?”

  “再等等。”等到她對這兩個人所有好感度消磨殆盡之時。

  第213章 13·扭曲

  讀日記一向是蘇漾的專長, 他速度快再加上幾乎過目不忘, 所以日記的第一遍是蘇漾讀的。

  讀完的第一感覺, 隻有一個字——慘。

  隻能用慘字形容, 奶奶過世後,她不得不輪流在父母的新家生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是她父母對彼此厭惡到了骨髓裏,連帶著對這個怨恨的產物也不正眼瞧一眼, 倒是對再婚的子女做足了好爸爸/好媽媽的姿態。

  蒙筠就這樣寄人籬下,看著親生父母和他們的再婚對象以及他們生育的子女關愛有加, 一家人和和睦睦甜甜美美。

  看完這本日記,蘇漾對蒙筠是同情的,因為他發現這個姑娘並非一開始就怨天尤人,小姑娘的奶奶應該是個知書達理的老太太, 將蒙筠教得平和大方。一開始剛到新家,無論是在父母誰的新家裏,蒙筠都爭著搶著做家務, 還幫著弟弟妹妹輔導功課。

  但是她的友善並沒有被公正地對待, 又或許, 她的存在本身就宣告著這個家庭是不完美的。

  蘇漾不是不能理解這樣的心態,誰都不願意自己犯過的錯誤在自己麵前晃悠,無時無刻地提醒著自己。但是這個錯誤是個生命, 是個活生生的人,哪怕是個錯誤,也是他們帶來這個世界上的。

  隻生不養,就是原罪。

  永遠都是年級第一的蒙筠考了滿分沒有獎勵, 隻有淡淡地一聲:“哦。”

  而弟弟妹妹哪怕進步一分,得到的確實禮物和遊樂場。

  不患寡而患不均,世界上最讓子女寒心的不是貧窮,是偏心。

  而且這顆已經偏到了天邊去,如果說這讓蒙筠寒心。那讓她爆發的就是一件事,蒙筠同母異父的妹妹早戀了,期中考試考成了班級倒數第二,嗯,倒數第一是她的小男友。年級主任找談話,班主任找談話,甚至連男孩的家長都找談話,這讓蒙筠生性驕傲的母親顏麵盡失。

  繼父抽煙,母親罵,妹妹哭。此刻已經冷了心的蒙筠冷眼旁觀著,她當然知道小妹妹早戀,但是她選擇了沉默,因為小妹妹拉著她的衣袖哀求她讓自己給她保密。蒙筠保守了這個秘密,但卻不是因為姐妹情深,而是因為本能性的選擇。

  她想看看如果妹妹學壞了,母親是什麽樣的反應?

  就在她不想看這出戲,轉身回房的時候,淚眼朦朧的妹妹就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她:“蒙筠!你別走,你幫幫我!”

  連姐姐都不願意叫一聲,本來覺得她有點可憐的蒙筠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但是她沒有想到妹妹接下來的話,會把她推入地獄,她聽見了妹妹說:“蒙筠,你不是說過會幫我嗎?你明明就知道的!你知道的!”

  蒙筠看著小妹妹誌得意滿的表情剛想辯解,她為了這一幕想出了很多套反應,但是並沒有人給她辯解的機會。

  重重的煙灰缸砸了過來,一下子把蒙筠砸懵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看見衝過來怒發衝冠的母親。

  母親就像發了瘋一樣撲了過來。

  蒙筠害怕了,但是她無意中撞見了繼父的目光,那種看著自己的濃濃不屑與鄙視。

  是了,母親就是這樣的,從來就是戀愛大過天。當然跟父親也是不顧家人的反對被愛衝昏了頭腦,未婚先孕私奔扯證,但當年又多愛後來就有多恨。母親對自己不好,蒙筠最開始看不明白,但後來也看清了,母親的行為有一半的戲是做給繼父看的,因為她要通過冷落自己表示她已經和前夫劃清界限了。

  打吧打吧……

  蒙筠看著已經瘋狂的母親從心底發出了一聲冷笑。

  打吧打吧,這巴掌下來她們母女情分也就到此為止了。

  但是母親的瘋狂比她想象得更為猛烈。

  一巴掌下來,隨後又是反手一巴掌,母親新做的指甲上的裝飾物重重地紮破了她的臉。

  血模糊了蒙筠的左眼。

  蒙筠閉上了眼睛,隨便吧,就當是一場噩夢。等她醒了,欠她的她會一點一滴地討回來的。

  日記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天,後來蒙筠當真睡著了,不過蘇漾覺得她應該是昏迷了,等她再醒來便是在醫院。

  冷冰冰的病房,臉上貼著紗布。

  她第一個見到的不是母親,也不是父親,而是醫生。

  她看著醫生滿眼的憐惜和遺憾:“你叫蒙筠對嗎?你現在還疼嗎?”

  蒙筠看著他,她驚異地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什麽感覺了,她知道醫生是善意的,但她的內心竟然對此毫無波動:“會留疤對嗎?”

  醫生驚詫地看著她,一時間組織好的語言都沒有著落。

  “疤大嗎?”

  醫生趕緊搖頭:“不大,就是位置比較敏感,眼瞼的下方,很可能……沒辦法祛疤了。”他頓了頓又道,“其實也不是沒辦法,以後醫學進步了,你長大後也還是可以去掉的。”

  “沒關係,我也沒有打算祛。”

  但是醫生心知肚明,阻礙這位姑娘祛疤的不是醫學水平,而是因為她現在沒有這個經濟條件。就連初步的治療費用她的母親支付起來都不情不願的,想了想他要求那位女士最好留下來看護蒙筠的時候,她的母親卻說跟在她旁邊的那個看上去毫發無損的小女兒受了驚,她要帶小女兒去看醫生。

  醫生根本沒有想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母親,不過當他看見那個小女兒校服上還沒有摘下的胸牌上的姓氏,他就明白了一些東西,這些都是醫生後來告訴蒙筠的。

  因為……這位還在讀書實習醫生也是蒙筠的初戀。

  雖然這段秘密且純潔得近乎兄妹情的戀愛隻維係了短短的一個月,但是彼時快過十五歲生日的蒙筠果斷地選擇了和他分手。

  日記裏有這麽一段話——

  “他是個好人,可我注定不會是個好人。他治療了我的傷疤,卻治愈不了我的靈魂。因為我的靈魂已經破碎了,無藥可醫。”

  帶著母親留給她的殷紅傷疤,她回到了那個家。她不僅沒有避之不及,對母親,對繼父,對妹妹比之從前更好。

  當妹妹第二次戀愛時,她照樣幫她瞞了下來,隻不過這次在麵對母親的狂猛暴雨時,她淡定地回應道——

  “她是跟你學的,你跟我爸不也是讀書時戀愛的嗎?”

  這個平淡的回答爆發了母親家中最大的一次家庭戰爭,繼父暴跳如雷:“你不是說你是被他騙的嗎?你不是說你們是相親認識家裏催婚才在一起的嗎?!”

  她適時地表現出了驚訝:“是嗎?那我爸人品可就比繼父差遠了,他一向大男子主義,騙了我也說不準,他還忽悠我說我媽當年是跟他私奔的。”蒙筠歎了一口氣,“不過我媽是真的愛您,不然也不會在我三歲的時候,沒離婚就跟您在一起了。”

  這句話直接把母親推入了深淵,與此同時還有她那位滿目惶恐的好妹妹。

  她的小妹妹隻比她小兩歲,也就是說,她母親離婚的時候就出軌並且懷上了這位小妹妹。但她占有欲接近變態的繼父恐怕就不是這麽認為的了。

  “孩子究竟是誰的?是不是你那個混蛋前夫的?!”

  身後是咆哮、玻璃碎地以及女人的哭嚎聲,蒙筠關上門,隔絕了這一切地嘈雜,眯著眼睛看著外麵的豔陽。

  “蒙蒙!這邊!這邊!”

  背上書包的蒙筠揚起了笑容,隨後又調整了一下這個笑容,將它變得完美:“來了!”

  她一路小跑跳上了車,嘰嘰喳喳地跟著初中的同學暢想著即將開始的高中生活——

  “誒?蒙蒙,你臉上是怎麽了?”

  “我化妝化上去的,羨慕吧?我教你啊。”

  而這本日記的最後一句話讓蘇漾歎了一口氣——

  “太陽很大,母親的哭嚎填滿了我的空虛的心,我很快樂。我和我的同學們一樣憧憬著高中生活,因為高中可以認識更多的同學,看見更多的醜陋。”

  可憐又可悲。

  這本日記完美地記錄一個少女初三的這一年,也如實地記錄了一個少女內心從平和走向扭曲的全過程。

  蘇漾相信這本日記並非偽造的,無論是從紙質、字跡變化還是從字跡中透露的心情,都是難以偽造的。更何況,以蒙筠十二年前的所為,偽造這麽一本日記並沒有太多的意義。

  “蹄蹄?”

  正在備課的柯顧抬頭,看見蘇漾怔愣地發著呆,關切道:“怎麽了?”

  “我就是覺得,蒙筠這個人,是可恨,但是也真的可憐。”

  “雖然他們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但我卻覺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柯顧走到蘇漾身邊,拍了怕他的肩膀。

  “師兄,我是不是太優柔寡斷了?我現在覺得之前學校裏那些自殺的學弟學妹她脫不了幹係,但我還是覺得她可憐。”

  “不,恰恰相反。”柯顧笑了笑,“這是我打算給我們的師弟師妹上課時講的第一課。”

  “講什麽?”最常規的課應該是犯罪心理學的概論,但是蘇漾覺得師兄一定不會講這麽無趣又普通的第一課。

  “主題叫《敬畏》。”柯顧緩緩道,“了解人心卻不玩弄人性,懂憐憫,知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