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作者:當歸矣      更新:2020-07-06 15:53      字數:4550
  原來百年之前, 方家先祖曾在一塊石頭上磨刀, 刻下無數刀痕,後來看那石頭光滑沁涼,還把它做成了兩個石枕。

  誰知那石頭並非普通石頭, 而是塊山精石。百年來風水日曬, 受日月精華,就開了靈智成了精怪。要繼續修行, 說不得哪天就化成人形得了正果。

  可惜啊可惜, 它成了石枕!非但夜夜被人壓著,不能汲取日月精華,還得時時承受一分為二的痛苦。這一年年過去,石頭精怨氣深重, 就琢磨起來怎麽報複……”

  磕磕絆絆背完這篇“石頭精暗夜報仇方頭人懸崖勒馬”,三笑真人長長出了口氣,坐到竹椅上休息。

  他太難了!

  本以為了結阿昌族之事,能得條生路離開,沒想到科儀剛過就被顧玉成扣下,讓他帶領九個徒兒上山下村,跟別人講不能睡扁頭。

  年輕俊美的縣令滿臉悲憫:“嚇住鄉民隻有一時成效,釜底抽薪才是正道啊,大師以為如何?”

  當著虎視眈眈的衙役,三笑真人不敢有什麽以為,當即表示唯大人馬首是瞻,絕對把事兒辦得漂漂亮亮。

  於是從那天起,他就和徒兒們背起了各種文章故事。有些是石頭成精蓄意報複,叫人風邪侵腦渾渾噩噩;有些是生來福相,但因為扁頭改變五官走勢,導致命中無子;有些是人鬼情未了,但是奈何橋邊一看對方臉大如盆互不相識,釀成悲劇;還有些是……

  總之林林總總,加起來都是一個意思:順草木之天性,則草木繁盛,順人之天性,則人傑地靈。天生的頭型就是最完美的,如果堅違背天性強加幹涉,是容易倒黴的!

  實際上腦袋形狀和人的運氣到底是個什麽關係,三笑真人並不清楚。

  他隻知道現在自個兒腦子裏充斥了一篇又一篇的小文章,頭都脹大了……

  灌下一杯涼茶,又到隔壁房間抽查了幾個徒弟,三笑真人便回來繼續背誦。

  他記性不怎麽好,但是識字,能自己對著紙頁來回看,隔壁就隻能靠兩個認字的徒弟湊一起,拚出來互相背記再教給其他人。

  聽著嘰裏呱啦的雜音,三笑真人心裏不期然升起個念頭——

  要年輕時拿出這股勁頭來念書,他不說考個進士,至少也能中個秀才吧?

  兩隻野雀撲扇著翅膀落在窗台,打斷了三笑真人的思緒。

  他再次長歎一聲,心說罷了罷了,這事兒想不得。

  他就是年輕三十歲,也寫不出這麽些花樣繁多的故事,叫人看了就忍不住相信。還有那麽個捏起來手感嚇死人的圓球……

  嘖。

  .

  顧玉成充分發揮物盡其用的原則,將三笑真人和他九個高徒安排出去,由衙役護送著開始了轟轟烈烈的“黔源宣講”。

  當然,這個名字是他自己悄悄定的,對外說法是三笑真人和縣令是故交,應縣令請托,要在縣裏講經說道,至少一年。

  這個時間,就是他給三笑真人定下的勞改時間了。如果表現不好,還能順延。

  成日奔走又沒有銀錢,生活也不如從前安逸,三笑真人去年底收的三個徒弟趁夜跑了一個,又被逮回來繼續忙乎。

  這下非但那機靈道童,其餘人也知道自家師父和縣令大人的關係不是表麵那般看起來和諧,舊交是真的舊交,可惜不是交好,而是交惡……

  奈何他們從前跟著三笑真人騙取錢財享受生活,沒有同享福不患難的道理。現在一個個都被顧玉成視作幫凶牢牢盯著,不是去講道,就是去勞作,所有人都結實了一圈。

  他們的前輩謝東和範南因表現良好,獲得了隔日輪流監工的資格,指揮眾道士將縣衙的地精耕細作,邊邊角角都收拾得齊齊整整。

  顧玉成對縣衙勞力增多的情況頗為滿意,趁閑下來的時候出去轉悠,發現眾人或是深信不疑或是半信半疑,或是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反正不敢再給新出生的孩子睡硬物。

  不知是為了加強說服力還是為了報複,甚至有道童悄悄散播“顧縣令生下來就睡軟枕頭所以才能考中探花”這種瞎話,現成的例子配合圓球擠壓展示,很多人都露出驚駭的神色,甚至有女人當場發誓以後絕不讓自己孩子睡扁頭。

  顧玉成:“……”

  算了,且不跟他們計較,早晚要在勞動中脫胎換骨的。

  講道活動熱烈進行的時候,俸珠帶著孩子悄悄回了阿昌族。

  顧玉成內心並不怎麽讚同,因為俸珠的丈夫直到事件平息了才露麵,張嘴就是恭喜她除了邪氣以後不會妨害族人,對先前險些喪命的遭遇未置一詞,恐怕並非良人。

  但是俸珠執意要回,神色堅毅:“顧大人,我們俸氏一族,是阿昌最古老的血脈,我太婆就是前任阿昌族長。我要回到族中,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保護兩個孩子。等他們長大以後,我要爭奪族長位置,恢複俸氏的榮光。”

  她的小兒子睡了一段時間的軟枕,頭型悄然變化,眼神明顯靈活許多。她有預感,這孩子會是個聰明娃娃。

  她要回到族中,像太婆一樣贏得族人的愛戴,保護自己的孩子,也保護更多的孩子。

  ……

  送走俸珠後,宋六郎私下道:“她那丈夫看起來人高馬大的,沒想到這麽沒用。出什麽遠門,差點老婆孩子都沒了。”

  顧玉成冷笑道:“君子遠庖廚罷了。”

  宋六郎中午聽了這句話,直到吃完晚飯才忽的琢磨過來,顧玉成這是罵俸珠丈夫把老婆孩子當牛羊,躲得遠遠的假裝看不到她們要被害,自顧自冒充清白君子呢。

  老婆孩子若是牛羊,他自己不也是個畜生?

  罵人不帶髒字,還能這般尖刻入骨,宋六郎著實自愧弗如,轉天見了宋琢冰就跟她提起這事兒,讚道:“和君不愧是讀書人裏的翹楚,言辭犀利。”

  宋琢冰最近常常收到顧玉成送的點心或冰盞,顏色鮮豔造型有趣,昨天晚上的冰鎮水果裏甚至藏了兩顆心形草莓,憨憨地刻著彎彎的眼睛。

  有點好笑,更多的是可愛。

  宋琢冰看了半晚上,直到冰化了才將裏麵的水果挑出來吃掉,晚上做夢都在果盤裏奔跑,醒來頗為不爽。

  這會兒見哥哥又誇顧玉成,宋琢冰那雙清淩淩的眼睛轉了轉,小聲道:“六哥,和君哥前天誇你了,誇你言出必行。”

  宋琢冰說完就拎著刀迅速跑開,留下宋六郎一個人在原地苦苦思索——

  和君這是什麽意思?他是想諷我言而無信還是想刺我隻說不練?不會是嘲笑我逢賭必輸還得願賭服輸吧?!

  .

  顧玉成不知自己被宋六郎悄悄記了一筆,他正在安排出行用的東西。

  這次是苗人送了拜帖和邀請函,盛情邀他去參加趕花節。

  顧玉成思量片刻便答應下來。左右現在縣衙無事,離開兩天也能正常運轉,上次的郊遊還泡了湯,正好趁這次機會帶琢冰玩耍一番。

  順便讓六郎光明正大地到山裏放放風。

  第79章 山中表白

  這是顧玉成首次受邀參加異族節日, 還要到苗人的地盤和對方族長見麵,官袍太過嚴肅, 常服又有些敷衍, 他便叫了裁縫來縣衙量體裁衣, 為自己和宋家兄妹各做了兩身新衣服。

  出發前夜, 顧玉成還自個兒把頭發修了修,翌日清晨梳洗完畢攬鏡自照, 自覺萬無一失,方邁開腳步出門。

  結果還沒走到大門外,就被半路遇到的宋琢冰驚豔了。

  隻見縣衙那棵粗壯的柳樹下, 宋琢冰身著石榴紅的碎折裙,淺黃腰帶勾勒出盈盈細腰。她正從柳樹柔嫩的枝條下經過, 行走間鴉羽般的黑發微微擺動, 整個人好似鮮花次第綻放,襯得周圍空間流光溢彩。

  顧玉成一時看得癡了,脫口而出:“琢冰!”

  宋琢冰:“?”

  她先前就覺得耳後發熱, 回眸一看, 果然是顧玉成。

  迎著兩道充滿驚喜讚歎的目光,宋琢冰略有些不自在地絞了絞手指, 站在原地等顧玉成過來。

  黔源縣衙不大, 這是通往大門的必經之路,她要充耳不聞自行離開,就太刻意了。

  宋琢冰這身衣服頗具本地特色,袖子窄窄的, 裙子兩側開衩到膝蓋,方便行動和走山路。她本就身量高挑,五官明豔,在衣裙映襯下,越發顯得明眸皓齒,灼灼動人。

  這一回眸幾乎攫住顧玉成整個心神,他暗自掐了把掌心,慢吞吞朝前走了兩步,才察覺到自己方才失言。

  自打來了黔源縣,宋琢冰始終男裝打扮,一來掩人耳目,二來方便行事,哪怕顧玉成趁著讓苗人入籍的機會,悄悄給她辦了個戶籍也一樣。

  是以除了羊腸山相見,顧玉成再沒見她穿過女裝。今天乍然被驚豔到,一時不慎就把心裏念過千百遍的名字喊了出來,忘記隨著宋六郎叫“七娘”。

  以他此時的身份這樣喊人,顯然過於親密了……

  好在宋琢冰看起來沒有要計較的意思,顧玉成便裝作無事發生,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發現自己同手同腳,又忙不迭切換過來,抿抿唇做嚴肅狀。

  宋琢冰:“……”

  她那點不自在忽然不翼而飛,甚至差點笑出聲來。

  好在宋六郎及時趕來,手中拎著包裹,嘴裏嚷著不能丟三落四,風一樣裹挾著妹妹跟好友登上馬車,直朝苗寨而去。

  .

  趕花節是苗人的傳統節日,日期不定,由族裏老人根據當年的氣候、時節等推算出來,然後再定下日子。

  這個節日的寓意就是從此之後,天氣會逐漸轉涼,鮮花會漸次枯萎,所以要追趕一番,在花期的尾巴盡情狂歡慶祝。雖然有早有晚,但一般都在八月下旬或九月初。

  今年的趕花節更晚一些,在九月初三,會連續慶祝兩天。

  東苗土司石長鬆和西苗土司花野各自帶人等在山腳,顧玉成一行還沒靠近就被熱情地迎上去。及至見了麵,雙方互相介紹過後,花野鄭重躬身道謝,感謝顧玉成幫她尋回女兒,為西苗尋回未來土司。

  花野是個四十多歲的女性,臉上已經有了淺淺的皺紋,但非常好客健談,看架勢恨不得把顧玉成直接帶到她們西苗去。

  石長鬆重重咳了兩聲,強行岔開話題,當先引著眾人朝趕花節的場地走。

  苗人相當熱情奔放,幾乎每個節日都和感情有關,趕花節更不例外。它的舉辦地點就在西苗和東苗相接的一處天然緩坡,是兩族人的聯歡聖地,每年都會成就幾對情侶。

  若非如此,石長鬆也不會和花野一起在山腳接人。

  顧玉成跟著他們來到緩坡地帶,發現此處地理位置很好,難得的視野開闊,中間布置了篝火和各種水果,周圍隨處可見月光花、月見草之類晚上開花的植物,也不知是野生的還是有意識撒種的。

  苗人是真的奔放,不大點功夫,顧玉成就看到好幾個苗女打聽宋六郎,還有年輕小夥子試圖靠近宋琢冰。

  顧玉成不慌不忙地借口需要保護,牢牢占據宋琢冰身邊位置,有人靠近就向對方推薦黔源縣的識字活動,真誠邀請他們下山學習。

  非但師資力量有保證,還免費。

  苗族小夥:“……”

  苗人不像阿昌人那樣深居簡出,他們早就跑下山打聽過,知道聽課掃盲的條件。隻能說縣令不愧是縣令,這個時候還想勸他們入黔源縣籍……

  一群人有說有笑的,很快到了半下午。等太陽隱在山背後,緩坡上光線明亮又不刺眼的時候,顧玉成被兩位土司推舉出來,請他訓話。

  顧玉成感覺自己好像一個剪彩嘉賓要發表感言,他事先並沒準備,幸而常年寫文章,並不怵這類場麵。

  環視四周熱切的眼神,個個臉上寫著迫不及待,顧玉成了然一笑,也不多說,先感謝苗族相邀,爾後回憶昔日合作,讚揚雙方品質,最後展望一番未來美好前景,便簡短有力地結束了這個環節。

  所有苗人都歡呼起來,待顧玉成飲下玉杯裏的酒,趕花節就正式開始了。

  男女老少圍著篝火唱歌跳舞,累了就停下喝酒吃東西,這一方天地迅速溢滿節日的歡快氣氛。

  宋六郎相貌俊朗,酒量又大,還愛玩兒,沒一會兒就被苗女拉起來,加入到歡慶的隊伍中,搖頭擺尾好不快活。

  “七娘,我們也去吧。”

  顧玉成不會跳舞,但他想讓宋琢冰放鬆一下,觀察一番記住基礎動作後,就拉著她起身匯入人群,跟著眾人一起踢腿晃胳膊。

  待到明月懸空,銀輝瀉地,篝火旁的人漸漸稀少。有年長的悄悄離開去休息,看對眼的年輕男女則各自散開,在花樹掩映下你儂我儂,喁喁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