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作者:當歸矣      更新:2020-07-06 15:53      字數:4736
  他身著短衫, 麵色黧黑,露出來的手腳粗黑結實, 顯然是做慣了粗活的。此刻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裏捧著一把銅錢, 顫巍巍打著哆嗦, 不斷朝著周圍人伸過去, 壓抑著哭聲哀求:“幫我數數啊,數數吧!到底是不是九十文?是不是九十啊?!”

  “不是給你數過了嗎?七十八!七十八!多少遍都是七十八!”

  “你是不是啥時候掉了錢不知道啊?”

  “蒲二牛你沒事兒吧?你可想開點兒啊。”

  “咋回事兒啊, 好端端一個人就成這樣了?瞧著怪可憐的。”

  宋琢冰看那身量高大的漢子脊背佝僂,捧著銅錢來回轉,雙目赤紅卻透著茫然無措, 頓覺不忍,上前道:“我幫你數。”

  蒲二牛將那雙憋出紅血絲的眼睛瞪得更大, 好一會兒才認出麵前的俊俏後生是顧縣令的護衛, 他心頭一喜,小心把錢放到地上:“大人幫我數數,是不是九十文啊?”

  他幹裂的嘴唇上下開闔, 仿佛喃喃自語又像是自我勸服:“我每年給蒲家幫工, 老爺親口許了九十文工錢的,他親口許的……”

  宋琢冰持刀畫了個圈, 把那堆銅錢圈住。

  “看好了, 這是十。”宋琢冰一個一個地數出十枚銅錢,放到圈外,然後又數出十個,“加起來是二十。”

  她將二十枚銅錢疊起來放好, 抬頭看了蒲二牛一眼,問道:“看清楚了嗎?”

  蒲二牛不斷點頭:“看清楚了。”

  宋琢冰如法炮製,再次數了兩個二十,然後將三摞銅錢排列整齊,麵無表情地道:“三個二十加起來,六十。”

  蒲二牛連連點頭,兩眼盯著圈裏散亂的銅錢,臉上似哭似笑。

  剩下的銅錢被宋琢冰一個一個摞起來,這次不用人說,他自己也看得出來少了兩個。

  “這是十八個,統共是七十八文。”宋琢冰說完,將四摞銅錢抄起來,還給蒲二牛。

  “收好。如果有人欠錢不給,可來縣衙擊鼓。顧大人是個好官,會為你做主的。”

  出門在外的時候,她與顧玉成幾乎形影不離,白家棺木事件更是出手淩厲,叫人見之難忘。這會兒聽她教蒲二牛鳴冤,其餘人紛紛勸說起來——

  “上不得公堂啊大人,蒲家肯定不認的!”

  “是啊,沒憑沒據的,不是給顧大人添麻煩嗎?”

  “這都多少年的事兒啦,講理都沒地兒講。”

  “那錢是不是丟了幾個啊?”

  蒲二牛原本愣愣地聽著,忽然猛地瞪向說他丟錢的人:“我沒丟!”

  這捧銅錢,每一文都是他的血汗,他恨不得穿到肋骨上護著,怎麽可能丟?!

  蒲家是大戶,每到農忙時節,就會雇人幫工。工錢少,但是管吃飯,不管野菜粗糧,都管飽。

  為了求個生計,他十歲就去給蒲家幫工了,像個成丁似的拖著犁耙,在地裏頂替牲口拚命幹活。那時候忙完耕種的工錢是七十文,後來他長了年歲,也長了力氣,工錢就成了九十文。

  蒲家老爺笑眯眯地對他說:“二牛啊,你也是咱蒲家人,我看著你長大的。別人工錢八十文,唯獨你是九十,可要好好幹啊。”

  蒲二牛就這樣給蒲家幫了許多年的工,但是到底多少年,他自己也不知道。

  隻知道每一次幫工,他都能拿到“九十文”工錢。

  捧著手裏的“九十文”,蒲二牛終於放聲痛哭起來。那哭聲嘶啞悲慟,仿佛要把腔子裏的血一起哭出來,連先前說風涼話的人都麵露苦澀,跟著抹了抹眼角。

  ……

  “那蒲家太過可惡,平日裏一副善人模樣,誰知就生了張嘴,連幫工的錢都扣,還一扣幾十年。”宋琢冰將長刀放在桌上,一口飲盡杯中冷茶,猶自不平,“雖說沒有憑據,難道就讓他這樣逍遙自在?”

  她出去打聽了一遭,才知蒲家多年來一直暗地裏克扣工錢。有人機靈些,還能找補回來,如蒲二牛這般實心眼兒的,被騙了不知多少。因著都是口頭約定,連告狀都沒底氣。

  宋六郎小聲道:“七娘莫要生氣,和君已經懲罰蒲家了。”

  宋琢冰喜道:“怎麽罰?我竟沒有聽說。”

  “這種事哪兒能大張旗鼓地說出來?”宋六郎擠擠眼睛,“那蒲家不是村中大戶嘛,和君花錢找人過去教數數兒了,就在蒲家門外。聽說蒲家人都沒臉出門,還把今年欠的工錢補上了,嘿嘿嘿。”

  他說著忍不住笑出聲來,宋琢冰想想那場景,也跟著暢快起來,讚道:“還是和君哥有辦法。”

  宋六郎點點頭:“是啊,怪不得能取中探花。”

  他正待再誇幾句,忽然見顧玉成神采飛揚地抱著個包裹走來,忙起身去接,嘴裏道:“可是有什麽喜事?”

  “確實是大喜事。”顧玉成將包裹遞給宋六郎,含笑道,“恭喜六哥和七娘,這是驛使從銅陵縣帶來的,聽說有宋將軍的衣物。當初失蹤的地方也被搜查過,隻餘下山匪屍首,想來宋將軍和令兄們吉人天相,現在定是平安無事。”

  宋家兄妹頓時大喜,宋琢冰更是瞬間濕了眼眶。

  顧玉成早知宋家流放之事蹊蹺,現在好不容易聯係上了,又涉及宋家私事,他作為外人不好旁觀,便找了個借口離開,將空間留給宋六郎和宋琢冰。

  顧玉成走遠後,宋六郎小心解開包裹,發現裏麵果然是父親的一件衣袍,還有半塊碎掉的甲衣。

  “真的是父親!”宋六郎喜出望外,將包裹連同裏麵的東西細細檢查,沒多久便摸出一封信,其上字跡潦草,但確是他父親的筆跡無疑。

  信中寫到他們已經潛入深山安置下來,並得知六郎和七娘去了黔源縣,叫二人毋庸擔心,靜待時機即可。

  宋琢冰將信翻來覆去看了數遍,摩挲著那句“重聚可期”,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六哥,我好開心。”

  “看看,叫我說準了吧?”宋六郎掏出帕子在宋琢冰臉上來回擦,“多大人了還哭鼻子,真醜。”

  宋琢冰被擦得生疼,奪過帕子不理他了。

  .

  兩天後,縣衙附近孩子們掰著腳丫數數的隊伍裏,多了個高高大大的蒲二牛。

  他瞧著比往日更沉默了些,眼中卻蘊著野火似的光,叫人不敢逼視。

  隨著蒲二牛的出現,前來學數數、領糕餅的成年人迅速增多,答錯問題了也不惱,嘻嘻哈哈地接著學。

  待何時傅將登記的表格攢了厚厚一遝的時候,顧玉成拿出來做獎勵的糕餅山也消耗殆盡。這回何時傅有了經驗,請示過後再次招人做了一批糕餅,並聲明是最後一批了,吃完再沒有的。

  有人來問為啥,被何時傅當場罵回去:“你小子早把糕餅吃進肚裏了,還想吃啊?都聽好了,這是顧大人為了教化生民做的善事,可不是憑空白來的!隻有咱們黔源縣的百姓才能過來領,其他縣的都沒這好事兒,該抓緊的趕緊啊!”

  史有才邁著八字步,慢悠悠地道:“對,都抓緊啊。”說完就到一旁教人認字去了。

  自打這糕餅山立起來,史有才的職業生涯就重新煥發了生機,人也跟著精神起來。

  因為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要用到數數兒這一技能,雖然學起來不是那麽積極,但學會後普遍覺得生活格外方便。加上蒲二牛的教訓太過慘痛,就有人學會數數兒後還想學認字。

  史有才便在顧玉成的支持下,分得了兩個衙役幫忙,然後在縣衙外頭豎起一塊板子,每天教三五個字。

  這種事情他從前是不屑一顧的,但多年冷眼看下來,終於再見到熱切求知的目光,史有才心理得到了極大滿足,甚至開始留意有沒有聰慧的小孩能收為學生了。

  聽說縣令大人就是少年時拜了名師才高中探花,說不得他也能教出一二科場得意的學生來呢……

  眼看縣衙各項事宜邁上正軌,人口還增加了近百,顧玉成整個人放鬆下來,便決定趁休沐日和宋家兄妹一起去郊遊。

  他們三個人裏頭,兩個都是不能亮出真實身份的人,剩下一個還是風頭正盛的縣令,為了清淨自在,便提前讓廚娘做好飯食,第二天一早趕了輛青布牛車悄悄出發,太陽剛升起的時候就到了目的地。

  這是個背山靠水的小河灣,綠樹濃蔭,頗為涼爽。

  將牛在野草叢裏拴好,把車上東西搬下來,宋六郎便自告奮勇去抓魚:“咱們好容易出來一趟,隻吃冷飯未免無趣,我去捉幾條魚來湊數,順便探探前方風景。”

  他每日裏東進西出跑習慣了,對附近地形頗熟,知道往裏鑽過山隙有個小潭,說了一聲就拎上簍子大步離開。

  宋琢冰:“……”

  不知怎的,她最近不是很想和顧玉成獨處,總覺得有些尷尬,又說不出來哪裏尷尬。

  好在顧玉成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人,非但自己忙這忙那,還請她幫忙生火。宋琢冰有了事情做,就自然而然地背轉身麵對幾根幹柴,拿出火石擊打。

  找好枯枝準備湊一塊兒生火的顧玉成:“……”

  第73章 難得獨處

  時機難得, 奈何雙人行動出師未捷,顧玉成默默歎了口氣, 放下枯枝去準備調料。

  經過羊腸山短暫的共處, 他深知自己才是廚藝擔當, 這次出門便準備得格外齊全, 包括油鹽醬醋和剁碎的辣椒、蔥薑,還備了切碎的生蒜和過油炸了的熟蒜, 林林總總用了七八個瓶子。

  雖然還抓不住心,先抓個胃也是極好的……

  幸運的是,直到宋琢冰將火生起來又把鍋吊上, 宋六郎還是沒回來。顧玉成心頭暗喜,慢慢循著機會和宋琢冰閑聊。

  起先是一問一答, 沒多會兒話題就被扯到了玄學上, 顧玉成講了兩個佛家小故事,把一應野餐用的東西整齊放到淺藍色粗布上,然後望著宋琢冰, 認真地道:“七娘, 我並不信佛,可有時候也覺得, 這世間一飲一啄, 皆有定數。你看,我在瓊林宴上得罪了玄鶴子,被貶到黔源縣,起初很是鬱悶, 還被山匪打劫,好在遇到了你……還有宋大哥,順利到了黔源,又能為百姓做些事,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

  “前日老師來信,說天子生了場病,身體大不如前,京師跟著動蕩不安。此時遠離京師,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待將來安定下來,說不定我們還能一起返京呢。如宋將軍這般棟梁,也必能另有造化。”

  “你若不信,我們就打個賭,賭一年之內定有好消息傳來,好不好?”

  被那灼灼中透著溫柔的目光籠罩,宋琢冰隻覺得耳朵發熱,不自覺轉開眼,輕聲道:“謝謝和君哥。”

  她再是遲鈍,也明白顧玉成是借著佛理勸慰自己,一時間心頭又酸又軟。

  憑她本心來說,絕不後悔擊殺清羽三人。因為柳貴妃著實手段齷齪,明知父親被玄鶴子多番示好卻不為所動,轉而撕破臉時常爭執,偏偏還是強請了她去飛仙殿赴宴,為的就是逼她站隊,進而逼迫宋家站隊。

  如果不幫施郡主,任憑柳貴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那麽等不到天黑他們家就得變成玄鶴子走狗。

  甭管天子和朝臣信不信,反正髒水能潑宋家一身。憑你再怎麽辯駁,也別想繼續做純臣。

  宋琢冰生來機敏,又和兄長們同受教導,絕非優柔寡斷之人。她衡量過後,片刻之間便下定決心,雷霆出手,一舉殺賊。

  她真的不後悔。

  可是看到母親和嫂子們含淚回娘家避禍,偌大宋府轉眼成空,父親和哥哥們套上枷鎖流放千裏,宋琢冰再是堅韌,也無可避免地懷疑自己,無數次在深夜人靜的時候捫心自問,問自己是不是衝動行事,給全家招來禍端。

  這心事沉沉如墨點,在她心頭氤氳開來,四散飄蕩,又無法對人言說。

  家中遭此橫禍,然從父母到兄嫂,沒有一個人埋怨她,她再自怨自艾,豈非給家人平添煩惱?

  宋琢冰將這點心事深深埋下,從沒想到能被人看出來,還能被委婉勸解,仿佛有一雙手從她肩上把那無形重擔挪開似的,這手的主人還如此溫柔,叫她甚至生出點逃避的心思,想馬上找個地方藏起來。

  宋琢冰難得露出含羞帶怯的小兒女情態,偏她自己一無所覺,強自鎮定撥弄火堆,實則脖頸耳根都泛起一片粉紅。

  顧玉成心中極是驚喜,撿起枯枝湊過去,看著兩根枯枝並到一處燃燒起來,低聲道:“這次打賭,彩頭的話……”

  宋琢冰忙搖搖頭:“不打賭。我相信和君哥。”

  打賭什麽的,還是算了叭。

  因為宋六郎已經跟顧玉成打過好幾回賭了,大到“銅陵縣說不定有好消息”,小到“明天淩晨有雨”,一回也沒贏過。非但把自己買來的好酒輸掉,還要帶著衙役訓練,他憋氣之下,背地裏甚至給顧玉成起了個“黔源賭王”的綽號。

  可別讓和君哥知道了才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直到幹柴燒去三分之一,才察覺宋六郎還沒回來。

  宋琢冰想去找找看,轉而想到自己不認識路,隻好繼續等著。

  顧玉成拿出帶來的水果遞給宋琢冰,道:“六哥這次肯定收獲不少,待會兒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