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作者:當歸矣      更新:2020-07-06 15:53      字數:4019
  趙崇跟著看過來,目光炯炯,似要在人臉上穿個洞。

  豆花嘴臉上一紅,退後半步,哼哼著“不過商人爾”往後退去。

  這倆人你退我退的,就看到了藏在樹後的顧明祖,看他並沒吃豆花,便委婉邀他一同“品鑒”。

  顧明祖:“……”

  別人不知道,顧明祖卻很清楚兩個同窗為什麽發難。概因差役來通報的時候,譚縣令和顧儀正好評價到他們長鬆學堂的詩作,還點評了他兩句,馬上就到這兩人的詩作。

  眼看露臉在即,卻被活生生打斷,兩個同窗哪裏咽的下這口氣?

  幹脆趁著現在無人注意,暗中挑釁,一旦把人問住,正可喧嚷開來,讓趙崇二人丟個大臉。

  沒想到顧玉成這般巧舌如簧,不知道他看見自己了沒有……

  顧明祖眼神飄忽遊移,然而還沒等他想好說辭,顧玉成竟把頭扭過去跟著個差役走了!

  顧明祖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臉色扭曲,連借口身體不適不能吃豆花都忘了說,隻想端起顧家長孫的名頭把顧玉成暴打一頓。

  兩個同窗不知他的苦衷,還以為他臨戰怯戰故作大度,不肯與他們一起發難那商人,雙雙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轉頭去找其他同窗。

  顧明祖:他現在真覺得有點不適了……

  .

  另一邊,顧玉成已跟著差役來到譚縣令麵前,垂手而立,思索著縣令喚他所謂何事。

  莫非是這豆花不合口味?還是要現場獎勵?

  說起來,譚縣令著實生了一副清官的臉,清清瘦瘦的。這會兒他打量著顧玉成,也不顯官威,反而相當和藹:“你且說說,是如何想到了這黃豆磨豆花的法子?”

  顧玉成放下心來,恭敬答道:“回大人,小子家中貧寒,又有一幼妹,為了讓她吃點軟滑食物,才琢磨出了這法子。”

  譚縣令又問道,“可曾讀過書?”

  “在鎮上陸家學堂讀過幾年,四書五經都有學。”顧玉成聲音略低,“今年父親不幸過世,便退學回家了。”

  譚縣令旁邊那寬袍大袖的文士忽然開口:“我看你行事頗有章法,想來讀書也不差,就此棄學,豈不可惜?”

  顧玉成道:“小子隻是退學,並非棄學。待能支撐門戶養活家人後,還要再讀書的。讀書使人明理,縱使不能考取功名為官一方,多讀讀也是好的。”

  “說得好!”譚縣令讚了句,又對顧儀道,“你二人都姓顧,雖無親緣,這好讀書的品性倒是一致。”

  顧儀年輕時也曾浪蕩過一段時日,飽受非議,後考中進士才一舉翻身,現下見顧玉成年紀雖小,但進退有度,胸有丘壑,不禁起了考校之心,自己說一句,命他接上下句。

  顧玉成心頭一緊,極力淡定下來,全神貫注地聽著,不敢有一絲疏漏。

  好在陸夫子學問雖不如何精深,但經義非常老練,原身跟著背了許多書,他又每日裏溫習背誦,一天也沒落下,竟是順順當當答了出來。

  顧儀越問越偏,很快就發現這少年功底紮實,但不夠廣博,書裏的內容信手拈來,雜書就遠遠不足了。他遊曆四方,知道這是偏遠地區學子的通病,沒有好書好老師,學得再刻苦,也往往止步於秀才舉人,很難再進一步。

  稀奇的是這少年見識並不偏狹,反而頗有胸襟,偶然問到某句作何理解,也能言之有物地答出一二。

  顧儀心中好奇,又問兩句後忽然道:“蝗從西南至寧安,為禍難止,可吃否?”

  顧玉成正答得認真,脫口而出:“自然吃得。”

  此言一出,周邊幾人都安靜下來,齊刷刷看向顧玉成。

  顧儀將袖子一拂,冷聲道:“佛家有言,前世因,今世果,三世因果,循環不失。你惹怒蝗神,不怕果報嗎?”

  第22章 當眾拜師

  空氣突然安靜。

  頂著譚縣令和顧儀兩雙精光內蘊的眼,顧玉成脊背都涼了一瞬。

  這時代的人們,認為各種災禍都是上天降下的懲罰,蝗災也不例外。

  從破壞性上講,蝗災甚至比水災還可怕,翻看曆代蝗災的描述,經常能看到兩個字“蔽日”。這種規模的蝗蟲橫掃而過,不但草木莊稼為之一空,連牛羊馬驢身上的毛都能被啃食幹淨。

  水來土掩,火來水滅,蝗災卻讓人束手無策。因為它諧音“皇”,又被稱為“蝗神”,老百姓不敢去殺,反而供奉蝗神,希望來年能平安。

  前朝曾有大儒火燒蝗蟲而食之,並說“此物若有靈,當食我”,然後活到了七十多歲壽終正寢。這件事給了滅蝗派極大的信心,本朝也曾燃火把滅蝗,效果顯著。

  都科學滅蝗了,怎的忽然又說起因果報應來?

  這告示不是譚縣令貼出來,號召全縣有誌之士獻計獻策,滅蝗蟲保寧安的嗎?

  但是現在這氣氛明顯不對,顧玉成也不敢硬懟,略一思量,正色道:“蝗蟲過境,寸草不生,是害人;殺蝗蟲,吃蝗蟲,是救人。人和蟲比,自然是人更寶貴。如果能救更多人,惹怒蝗神也在所不惜。”

  “小子不才,曾聽聞佛家有舍身飼虎、割肉喂鷹的善舉,都是為了不讓其傷人。與之相比,區區蝗蟲又算得了什麽?”

  “舍身飼虎,割肉喂鷹。”顧儀念了兩遍,道,“這說法甚是新奇,我自認遊曆四方,又博覽群書,竟不曾聽過佛家有這般道理。可見天外有天,學海無垠啊!”

  顧玉成掐著手心,背上都冒出了冷汗。

  他知曉曆史拐了個彎,也在盡力了解這個時代,但以一人之力,哪裏能麵麵俱到?恐怕是不小心把後世的佛教理論說出來了!

  正自緊張,就見一個麵色微黑的中年人站出來道:“顧先生過謙了,鄉野小兒,哪裏能和居士相比?”又轉向顧玉成,一臉嚴肅,“聖賢有言,清靜無為,方可大治,你這又是滅蝗又是吃的,豈不有違聖賢教導?”

  顧玉成被這問題噎了一下,心說你有本事倒是不吃飯啊,臉上卻極力淡定,道:“此言差矣。所謂清靜,在心不在跡,不信請看——”

  他邊說邊伸出手,將一朵重瓣的花彈落下來,看著那花在半空中悠悠地打了個旋兒,飄落在地,問那中年人:“是花動,還是風動?”

  中年人:“……”

  這中年人正是長鬆書院的陳夫子,他站出來是想在清泉居士麵前露個臉,最好能搭上關係,而且顧玉成年紀不大,連秀才都不是,能有什麽學問?不過是碰巧罷了。

  陳夫子信心滿滿站出來,沒成想當場被問住,臉色越憋越紅,終於在漸漸響起的私語聲中回道:“花動,風也動。”

  “非也,”顧玉成擺擺手,“是心動。隻要心不動,就是靜。”

  陳夫子當場被後世經久錘煉的理論拍在地上,一張臉憋成了茄子色。

  篤時學堂的張夫子和忘憂學堂的劉夫子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刹住了上前的腳步。

  三家雖然經常互別苗頭,但彼此水平多少都清楚,陳夫子吃了癟,他們也未必能在這野路子少年手裏討到好。

  譚縣令看得好笑,暗道這顧玉成雖不是秀才舉人,卻著實機靈聰敏。自己心動或不動,當然是自己說了算,按他這理論,哪怕燒殺蝗蟲,也能說心靜如水,清靜無為,雖有狡辯之嫌,卻合他老友的口味。

  果不其然,顧儀連說三個好字,朗聲道,“你這少年真是有趣!”

  他曾在朝為官,又多年遊曆,看人眼光犀利得很。自打那獻方子的人一進來,他就發現顧玉成才是主導,恐怕連獻方子這主意都是他出的。

  後來考校功課又連番質問,越發覺得這少年學問紮實,聰慧靈秀,且始終繃著一張臉,不喜不怒的,既不因他和譚縣令的身份地位而諂媚,也不因被當眾考問而慌張,這般心性很是難得。

  若加以教導,假以時日,必能成就一番功業。

  他越看顧玉成越喜歡,頗有些見獵心喜,竟直接道:“你既無師承,又有進學之心,可願拜我為師?”

  顧玉成:“?”

  不是說師徒如父子麽,怎麽你收徒這麽隨便?

  然而方才他已從周圍人的話語中,得知這位文士就是大名鼎鼎的清泉居士,還曾是二甲傳臚,正經是站在科舉製頂尖的人,哪裏肯放過這麽好的機會?

  顧玉成一撩衣擺,當即拜倒行了大禮:“學生顧玉成,見過老師!”

  顧儀哈哈大笑:“好!很好!”

  他顧儀,這次定能教出個舉世聞名的學生!

  這邊師徒和樂,另一邊就沒那麽美好了。

  “清泉居士收了個白身當學生?我是不是看錯了?”

  直到走出縣衙,陳夫子還是不敢相信,腳步都有些虛浮。

  這麽多秀才舉子,也有那年輕俊秀的,各個學業紮實,怎麽清泉居士就看不到呢?

  要不是還沒走遠,他都要大聲吟唱“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了!

  陳夫子顧及形象還藏得住心事,年輕的學子們就不行了,散場後相約酒樓,一個比一個納悶。

  “怎的清泉居士就看中那顧玉成了?莫非是什麽親戚?”

  “聽說以前還在興隆酒樓做雜役,也不知是真是假。”

  “顧玉成莫非家中大有來頭?”

  “顧先生是風流名士,許是看中那小子反應敏捷吧!”

  顧明祖:不是,真的,沒有,或許吧。

  如果說其他人隻是納悶疑惑加嫉妒,掩不住地冒一冒酸氣,顧明祖就是心如刀絞五味雜陳。

  他端著酒杯坐在角落,一臉沉重,腦子裏木木地回憶著這個堂弟的過往,越想越沒有頭緒,清酒入喉都覺得索然無味。

  顧玉成到底看見了他沒有?

  要是一開始就打招呼,會不會最後成為顧居士弟子的,就是他顧明祖?

  莫非顧玉成真的有些邪性,不是一般人?

  不不不,他才是秀才,顧玉成隻是個白身,下場也不一定能考中,他比這個堂弟強得多!

  顧明祖眼神逐漸陰鷙,他低下頭,一口飲盡杯中酒,然後起身加入了同窗的閑聊裏。

  —)

  第23章 走禮&請辭(一更)

  “你今天拜了進士做老師?”

  顧玉成點點頭, 對王婉貞說了下白日裏的事情。

  當然簡化了許多,隻說去縣衙獻方子的時候, 顧儀見他功課不錯, 又有進學之心, 就臨時起意收了他做弟子。

  王婉貞從不敢置信到欣喜若狂, 笑容越來越大,一開口聲音都哽咽了:“阿成, 你一定要跟著先生好好讀書,不要辜負了你爹的期望。”

  自打兒子進學,婆婆就明裏暗裏說了不知多少次“家裏負擔重, 供一個就行了,哪裏供得起這麽多孩子讀書”, 這麽多年來, 她跟大河勤勤懇懇幹活,一分私房都沒存下,然而每次找婆婆要束脩銀子的時候, 還是要聽著冷言冷語配白眼。

  大河剛失蹤的時候, 她還在四處求人去找,婆婆就背著她托人帶話, 讓兒子連夜回家, 從此再沒去過學堂。

  可幸老天開眼,阿成又能進學了!

  王婉貞喜不自勝,又重複念叨了幾遍,要不是家裏沒有香燭, 怕是馬上要去感謝諸天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