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4675
  醫女頷首輕輕笑了下,“娘娘不必跟奴婢客氣,奴婢受過大人的恩惠,投桃報李罷了。”

  扶桑聽人說起他,忽地有些不好意思,麵上發熱,“此事過後,他定會給你安排一個好出路的。”

  二人在殿中直等到傍晚夜幕四合,終於聽到有人隱晦在宮門上敲了兩下,扶桑穿一身內官衣裳一同與醫女出去,門打開,外頭正是任東昌。

  那日夜裏,明露殿悄無聲息多了具剛剛染病而亡的屍體,身形與扶桑有七、八分像,換上宮妃一貫的殮服,再用糊牆一般地厚粉覆麵,遠遠望過去一眼,竟也教人看不出什麽異樣來。

  畢竟,染疫病而亡的死者,旁人不會願意仔細看,皇帝不會再有機會看到。

  扶桑扮做低等內官,低眉頷首跟在任東昌身後,一行人以樞密院差事為由一路出內宮門,走安定門出宮,她雙手交疊在身前,竭盡全力才忍住沒有流露出半分顫抖。

  所幸守門的禁衛並未察覺任何異常,直到出了宮門站在熙攘的大街上,她鬆開手,才發現掌心竟都被掐出了絲絲血跡。

  任東昌直領著她進一處偏僻小巷,裏頭有馬車在等,到了近前,回過身看著她一時也沒想到什麽合適的稱呼,話一出口先打了個磕絆。

  “那個......馬車上有更換的衣裳,晏清說讓你先走,此行往大宛國的路都安排妥帖了,待他從這裏抽身,就會去尋你。”

  此時並不是粘膩的時候,扶桑知道,拱手朝他道聲謝,回首望一眼那困了她十年的禁庭,提步登上了馬車。

  馬車穿行過熱鬧的街市,一路往西華門而去。

  聽著耳旁的紅塵熙攘,扶桑略微安定下來,折斷的羽翼傷口仿佛都正在悄然隨著車轍遠離宮城的軌跡而複蘇。

  但,終究還是有人,讓一切戛然而止。

  馬車轉過長椿街角,臨近西華門時,忽地從車後鼓動起一陣來勢洶洶地喧囂,鐵蹄踏在石板上震起一串沉悶急促的奔忙聲,盔甲利刃逼近帶來鋪天蓋地的壓迫感。

  周遭的人群一霎如潮水般退散,徒留下寬闊街道上一輛孤零零地馬車,像極了洶湧海麵上的孤帆,隻需一個浪頭,就足以將它淹沒。

  駕車的侍衛被拿下了,有人腳步沉沉到馬車前,聲音厚重,一字一句生生將她的整顆心,碾成了粉末。

  “臣韓越,奉皇上旨意恭請娘娘回宮。”

  ******

  隔著重重宮牆裏,皇帝大概氣瘋了,連夜頒布聖旨昭告天下,奸宦晏清意圖弑君謀逆,無需官員審理,禦筆判處其三日後於尚秋刑台當眾淩遲處死,命趙瑞成即刻奉旨帶領禁衛兵圍樞密院將其捉拿戴罪。

  外頭月生將門扉扣得哐當作響時,晏清立在窗前遙遙望一眼那再到不了的南方,蹙著眉許久,喃喃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那些已經或者將要因此事喪命的人,也對不起他的皎皎。

  大門被暴力撞開,趙瑞成帶人闖進來,晏清在桌案後抬起頭,目光冷冷望過去,沒有費口舌再問為什麽。

  李代桃僵之事他從頭到尾都未曾與對方透露過半個字,趙瑞成的背叛,是處心積慮,是早有預謀。

  換句話說就是他早已經打算好了拿晏清做墊腳石來助自己登上高位,扶桑之事,隻是個效忠皇帝再好不過的契機。

  趙瑞成被他的目光望得脊背發涼,眸光虛晃了下,一時竟還有些假惺惺地愧疚,“走吧,我也不想教他們再對你動手。”

  晏清垂眸片刻,低低回了聲好。

  他起身負手從桌案後走出來,脊背始終挺立如鬆,麵上是心如死灰的平靜。

  不料路過趙瑞成身側時,他眸中突然凶狠畢露,揚手迅捷衝著趙瑞成脖頸處劃了過去!

  周遭眾人隻見得眼前一陣寒光閃過,定睛一看,趙瑞成滿麵不可置信,顫抖地抬起手在脖頸處碰了下,當即碰出了個血流如注,赤紅的血液幾乎噴湧而出,濺滿了晏清半張側臉,湊上那一雙凶戾的眼睛瞧,甚至有些駭人。

  林永壽死後,他便知道了,殺人最好直衝著脖頸去。

  變故來的太突然,離得最近的禁衛都沒來得及阻止,回過神兒才忙一擁而上將晏清捉拿住,他沒有反抗,染血的匕首隨著趙瑞成倒地的動作一同掉落在地上。

  趙瑞成的命其實不足以抵消所有人的債,晏清隻是不能允許他還活著。

  禁衛連夜押送晏清入京畿府衙的牢獄,馮禕也是一頭霧水,當初薑赫謀逆,抓了個現行都還審了好幾個月,從沒見過有誰被皇帝如此草率地定過罪。

  朝堂上有官員提出異議,但都被皇帝滿麵怒容地駁回,事無轉圜,行刑前一日,馮禕派人來問他是否還有何心願未了?

  晏清所有的心願都在另一個人身上,卻不能提,不能問。

  說來可悲,皇帝如此隱晦地處決他,或許除了天子的顏麵,也是在保全她的名聲吧。

  他想著苦笑了下,半會兒才對來人說:“我想要幹幹淨淨地上刑場,勞煩轉告馮大人,教我身邊的小內官月生去櫃子裏取我那件常時最喜歡的衣裳送來,再教他熬一碗魚湯,就當做送我上路。”

  來人聞言不疑有他,當日傍晚,便又領著月生來了牢房。

  月生望著他一霎就紅了眼眶,緊抿著唇不敢開口說一句話,生怕一開口就忍不住哭出來。

  他伺候晏清更衣,又拿出帶的梳子給晏清重新束了一回發,一應全都妥帖了,他轉過身,從桌上的食盒中碰出魚湯,雙手呈到晏清跟前,才終於忍不住帶著哭腔喊了聲,“先生......”

  晏清望著他溫然一笑,伸手在他頭上拍了下,“不要記著這件事,你沒有做錯,是我,不願跪在刑台上任人指摘,不願去受那淩遲之苦,與你無關,出了這扇門,就忘了今日發生的一切。”

  他說著從月生手中接過那一小碗魚湯,一飲而盡。

  月生臨走前還曾問他,“先生有什麽話想要說給那個人聽嗎?”

  晏清想了想,卻說沒有。

  因他知道,她這輩子再也不會快樂了,無論什麽話,都無濟於事。

  月生走後,他靠在牆壁邊,仰頭從狹窄的窗戶中看向外麵的天空,靜靜地等待月亮升起,但終究是等不到了,胸懷中百蟻噬心一樣的痛過之後,眼前渙散成一片模糊的光暈,最後徹底墮入到無邊地黑暗中去了。

  翌日馮禕上書,奸宦晏清,於昨夜在牢中畏罪自縊。

  皇帝餘怒未消,又下令將其屍首懸掛在城門上曝屍七日,而後棄於亂葬崗供野狗分食。

  宮裏早在皇帝下令誅殺晏清那日,就多了位瘋子廢後,她總是披發跣足不管不顧地往宮門處奔去,對著虛無的空氣聲聲呼喊著,“你帶我回家,你說要帶我回我們的家......”

  沒人知道她口中的“你”究竟是誰,有些猜測也不敢說出來,太醫說她是得了癔症,一輩子都不會好。

  但皇帝不曾下令處置她,甚至每日下朝都會來宮門處尋人。

  她有時不依從,拳打腳踢,但有時會撲上去抱住他,說要跟他一起回家。

  日複一日,她不管不顧地鬧,皇帝不厭其煩地容。

  直到晏清伏誅後第七日的晚上,明露殿半夜裏陡然燃起衝天大火,皇帝從睡夢中驚醒,顧不上披上外袍便匆匆往明露殿奔去。

  但進入正殿的門窗全都被人從裏麵封死,外頭的人進不去,裏麵的人未曾想過要出來。

  扶桑站在烈火中,聽著外頭焦急的呼喊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不止,最後痛苦地彎下腰倒在地上,手裏緊緊攥著那根翠玉簪子,在火苗吞噬她之前,便已經停止了呼吸。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內侍省前來承乾宮回稟時勸皇帝節哀。

  “娘娘生前應是誤食了有毒的東西,身體不適想要呼救時不慎打翻了燭台才導致大火,但也因此,娘娘並未生受烈焰焚身之苦,望皇上保重龍體,切勿憂思過度。”

  皇帝聽著,麵上更灰敗幾分。

  服毒自盡,卻還要再放一把火,並非多此一舉,隻因大贏朝有製,屍身毀壞者不得陪葬皇陵,她是生不願與他同衾,死亦不願與他同穴。

  他眉間恨意翻騰,嗓子裏卻猛地湧上一股腥甜,一低頭便嘔出一大口鮮血。

  身旁侍立的內官倉惶來扶他,卻被一把推開,他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跡,眸中陰冷,“骨灰呢,去把她的骨灰給朕拿來,隻要朕不同意,她哪裏都別想去!”

  皇帝在承乾宮裏設了方祭台,其上擺放靈位與骨灰盅,不準她入土為安,不準她的魂魄往生。

  他恨透了這個女人,她想要的一切,他都絕不會教她如願以償。

  ******

  芳林杏花落如雨,少女窈窕初長成。

  扶英今歲剛剛過完十五歲的生辰,便有郴州許多大戶人家遣媒婆上門來說親,但人還未踏進薑家宅子的大門,一早便教宋先生全都趕了出去。

  因她說自己不想嫁人,就算要嫁,也該有阿姐替她相看個好人家才是。

  但這願望想來是不成了。

  這年深秋時,有人從帝都寄來一封信箋,扶英看過了信,突然失魂落魄地跑進書房中翻出幾日前才收到的阿姐回信,一霎直冷到心底深處去了。

  信中說她的阿姐,早在盛夏時節便已自焚於明露殿,信中還說,晏清已死。

  扶英即刻收拾行囊,孤身一人策馬連夜趕往帝都,她長跪在宮門前求見皇帝,跪暈了一次又一次也還是無果,但每次也從沒有哪個守門的禁衛敢對她動手。

  直折騰到那年秋狩時聖駕前往圍場,她冒死攔路,才終於見到了皇帝。

  他坐在禦駕上,透過車門的縫隙看了她許久,眸中波瀾不興卻又深不見底,最終吩咐了句,“讓她過來。”

  扶英撥開擋路的禁衛,疾步走過去踏上車轅,在隨侍的內官尚未來得及阻止之前,徑直推開車門,躬身進了裏頭。

  皇帝在她麵上打量了幾眼,淡淡調轉開目光,問她找來做什麽?

  扶英盯著他,質問的語氣,“為我阿姐討個公道,你究竟把我阿姐怎麽了?”

  “她死於自焚。”皇帝答得簡短,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

  “那骨灰呢,我要帶回祖籍安葬,還請皇上將阿姐的骨灰交還給我。”

  他聞言立時皺起眉頭,嗓音裏壓著怒意,“薑家的女兒都是這般沒規矩,她是朕的女人,就是死了,今後也隻會陪葬在朕的陵寢裏。”

  扶英望著他眸中冷凝的怨恨與憤怒,忽地就不再問了,她想自己已經知道了一切來龍去脈。

  她不說話了,皇帝側臉轉向一邊,沒問她還有什麽事,也沒有趕她下去。

  秋狩一趟回宮,皇帝帶回了薑家二小姐,朝臣還沒來得及反對,便又聽聞皇帝將她打發去了羲和宮偏殿住著,同靖昌公主作伴,乍一看,似乎並不是眾人以為的那個意思。

  但那年年節宮宴過後,他帶著扶英去了棲梧宮,兩個人在空蕩蕩的後院池子邊吹風,喝酒,懷念著同一個人,隻是一個是愛,另一個由愛生了恨。

  他喝得醉了,側過臉望著扶英許久,忽地喚了聲“皇後......”

  扶英那一霎覺得他可恨又可憐,她在心底冷笑了聲,衝他搖頭,“我不是阿姐,更不是你的皇後。”

  談不上一語驚醒夢中人,他皺眉噢了聲,並沒有幡然醒悟的失望神色,卻隻是緩緩伸手過來握住她,問:“那你願意做皇後嗎?”

  他從前聽過一個人說了很多次不願意,所以話問出去心底很有些忐忑,不自覺握緊了她的手,很怕她也像那個人一樣,說不願意。

  但幸好,她雖然隔了一會兒點頭,但說得是:願意。

  他好像鬆了一口氣,背靠回到欄杆上,懶散地應了聲好,“等你長到十八歲,我們就成婚。”

  皇帝說到做到,在她十八歲那年,不顧朝臣們以死相逼的反對,給了她一場空前盛大的封後大典。

  晚上揭開蓋頭看著她,他甚至有些緊張,坐在床邊躊躇地像個未經人事的少年郎,手心攥出了汗,才終於伸臂將她攬進懷裏,低頭試探地在她唇上尋索。

  她迎合上去,將蜻蜓點水燃燒成熊熊烈火。

  他第一次婚禮時十三歲,第二次婚禮時二十八歲,中間相隔了十五年,但最終,他的皇後仿佛仍舊還是同一個人。

  隻有後世史書為區分前後兩位薑皇後,稱她為“小薑後”。

  她的名聲並不好,妖媚惑主、專橫跋扈、德行有虧......太多了,她的劣跡多得數都數不過來。

  位住中宮的第二年,朝臣向皇帝進言重新恢複大選,消息傳到棲梧宮,她一氣之下便將棲梧宮砸了個稀巴爛。

  皇帝聞訊趕來,剛轉進屏風便當麵迎上了一盞小香爐,他躲避不及,教她不偏不倚砸在額角上,鮮血一霎流淌下來,滴進眼睛裏,連帶著染紅了他的眼。

  “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