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618
  任東昌心下疑惑,但樊齊曾是與他在戰場上同生共死過的兄弟,眼前的薑赫若是同樊齊有親緣關係,如今落到這步田地,他麵對個將死之人,也不好逼問什麽,遂隻能作罷,向扶英拱手行了禮,自行退到牢房外守著了。

  那日送走了扶英,任東昌始終因為樊齊之事鬱結於心,回到樞密院仍舊是垂頭喪氣的。

  晏清正忙完手頭上的事務,準備前往明露殿看扶桑,走到門口正與任東昌碰上,見他臉色不佳,遂問了句。

  任東昌也不瞞他,稍一回想便覺得心煩意亂,歎一口氣才說起今日送扶英前去探視薑赫的前後始末。

  不料晏清方聽他口中說出“樊齊”的名字,麵色立時一變,追問道:“你是何時何地與樊齊相識的?”

  任東昌不知他為何如此反應,細細回想了下,才歎氣道:“多年前我剛入伍時,樊齊正是我的百夫長,同生共死的兄弟,可惜後來甘鹿野一戰,他沒能活下來。”

  “你說,”晏清幾乎覺得不可思議,“樊齊當初也在甘鹿野?”

  任東昌瞧著他神色,古怪地點了點頭,隨即見晏清眸中一霎冷下來,匆匆越過任東昌提步向外走,到了宮門前召來馬車,隨即直奔京畿府衙而去。

  樞密使大人親自前來,衙役們不敢怠慢,迎著進了地牢,管事的湊上來問,“大人前來所為何事,您知會一聲,小的們自當代勞。”

  晏清往裏頭昏暗的牢房深處看了眼,踅身往刑房去,寒聲吩咐了句:“帶薑赫前來,本官有話要問。”

  管事的點頭哈腰答應著,一邊派人前去提薑赫,一邊跟著他身後進刑房,又殷切招呼人搬來把幹淨的寬大椅子放在屋子裏供他落座。

  刑房名副其實,裏頭各類千奇百怪的刑具足足掛了兩麵牆,四四方方的一個大開間,硬是教屋裏擺放的刑架幾乎占了個滿滿當當,地上的青石板教血液浸透了,也變成了汙血一樣的暗紅色,一腳踩上去,總像是就踩在無數人的鮮血上。

  屋裏烙鐵的火盆燒得旺,烘烤出一股子屍體腐爛的氣味兒飄在空氣裏,任東昌下戰場好多年了,跟在晏清身後進來,一霎簡直要被衝得作嘔。

  晏清回頭看他一眼,教他到外頭去等,但他惦念著樊齊之事,還是兀自忍下了。

  那廂衙役架著半死不活的薑赫進刑房,三下兩下將人捆上刑架,一桶水潑過去將人喚醒。

  晏清端坐在椅子上,一開口開門見山,“今日我不想同你兜圈子,隻問一句,甘鹿野一戰大敗,是不是你從中做的手腳?”

  當初戰事方起時,正恰逢雍候與承國公爭奪兵權的關鍵時候,彼時大贏朝國難當頭,雙方都欲領兵抗擊外敵建功立業,卻又顧忌朝中局勢瞬息萬變皆不便親自領兵前去。

  放眼下首後輩,論領兵才能無人能及得上承國公府的兩位公子,但偏偏這兩位公子的軍中混入了個對承國公府恨之入骨,又早早同雍候扯上關係的薑赫,怎能不教人疑心?

  薑赫看他和任東昌站在一起,聞言便也不顯意外,卻避而不答,冷笑問他,“你是皇帝的狗還是薑扶桑的狗?”

  “大膽!找死吧你!”

  一旁的衙役聞言就是一鞭子抽上去,傷上加傷皮開肉綻,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嘴角的冷笑在昏暗的燭火下,像極了地底下爬出來的惡鬼。

  衙役還要抽第二鞭,晏清抬手止了,麵上沒什麽波瀾,隻簡短吩咐句:“帶他夫人過來。”

  明儀被韓越手下從郊外追回來時,已有了幾個月身孕,挺個大肚子進了牢房,委實是吃了大苦頭,但也因為有身孕,才免於遭受一些別的侮辱,說不上是福是禍。

  晏清查辦謀逆案,未曾對一應涉事官員家眷用過刑,她出來時除了當初逃跑時受的傷,人還算得上完好。

  “齊哥!”

  明儀很久沒有見過薑赫了,不想如今再看到,他竟已被折磨成這個樣子。

  她奮力掙脫身旁的衙役跑到薑赫麵前,雙手捧上他的臉,眼淚立時嘩啦啦流水一般地往下落,話說不出來,隻能一遍一遍地喚他。

  衙役回過神,上前來將二人拉開,晏清森寒望著薑赫,最後又問了他一遍,“你想好,不說出當年的實情,受苦的就是你的妻兒。”

  就算他受刑太多,身體已經麻木了,難不成連心也麻木了?

  但薑赫狠狠呸了聲,“你什麽都別想知道,成王敗寇,她既做了我的女人,哪怕今日不死也熬不過秋後,又有什麽區別?”

  晏清不再同他多言,揚起下頜示意了下一旁的長凳,隨即淡然吩咐了句“上刑”,便靠在椅背裏,平靜等著薑赫的心何時崩潰。

  兩個衙役將人仰麵壓在長凳上固定住,一旁立即有人端來清水和一遝牛皮紙,明儀無聲的眼淚很快被打濕的牛皮紙蓋上,隔了會兒上第二張、第三張......

  艱難的喘/息一聲聲回響在寂靜的刑房中,一聲比一聲更加劇烈,懷胎的孕婦,躺在那裏挺著大肚子,每掙紮一下都是活生生兩條命對世間的呼喊,對施刑者的控訴。

  任東昌有些看不下去了,雙手在身側握成拳,低頭去看了看晏清,隻看得到平靜的一張側臉,仿佛充耳未聞。

  牛皮紙越蓋越多,底下的喘/息終於達到最劇烈,薑赫突然奮力掙紮起來,怨毒地盯著晏清,破口大罵,“閹狗,住手!你住手!”

  衙役看了眼晏清,沒見他有任何停下的示意,隨即又往明儀臉上蓋了一層,薑赫這才徹底敗了,雙目通紅地喊出來,“是我,是我將作戰策略透露給了阿拜疆,導致了甘鹿野一戰全軍覆沒,教他們住手!”

  晏清抬手揮了下,那邊衙役一把掀開明儀麵上的牛皮紙,人在鬼門關轉一圈,剛回過神兒便暈了過去。

  吩咐將人送回牢房,晏清拂了拂膝襴從椅子上起身,一路出牢房都未再開口說一句話。

  臨上馬車時,他抬眸望了眼頭頂清冷的月,無比想摘下來捧在手心裏,再也不讓任何人有傷害她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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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薑赫化名樊齊,多年前混入薑家兩位公子軍中, 通敵叛國導致甘鹿野全軍覆沒之事, 他自己親口認了,在場一眾衙役都聽得清楚, 但最終呈送定案奏折,晏清沒有將此事大白於天下。

  他所犯謀逆之事已經夠滿門處斬, 那薑家兩位公子真正的死因,晏清便不願再教扶桑知道, 她已經夠苦了。

  皇帝的批複很快傳下來, 判處薑家眾人秋後處斬, 其餘涉事官員或是同罪、或流放、或充軍,生死都在上位者一支筆下。

  行刑那日明儀已盡臨產之時了, 挺個大肚子上刑台,委實教底下圍觀百姓唏噓不已, 但時辰一到, 監刑官令牌一出, 手起刀落, 沒有因為她是孕婦而有任何差別。

  人世間血流成河,老天爺緊接著便給帝都降了整整一個月的雨。

  綿綿雨水無窮無盡的從灰蒙蒙的天空飄下來, 仿佛是要將帝都中的血腥都衝刷幹淨似得。

  一場雨過後,天氣陡然冷下來,今歲入了冬各地頻發災禍,朝堂上的事多了,皇帝憂心, 底下的官員也沒有心思安生,三日一小議,五日一大議都是常有的。

  晏清很長一段時間都抽不開身往明露殿去,隔幾日不見她,便開始憂心她在那裏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沒有再做噩夢......諸如此類等等。

  好容易等年節時能喘口氣,當天晚上暫且放下手頭的事務,正欲吹熄值房的燭火去見心上人,卻聽那頭門上咚咚有人敲了兩下。

  他眉間皺了下,難不成這晚上皇帝還在處理政事,派人來召他過去?

  收斂了念頭去開門,見著來人是任東昌,晏清不由得輕舒一口氣,“今日你怎麽沒回家去陪老婆孩子?”

  任東昌望著他一笑,“這不是年節上嘛,家裏那位聽說我在值上頗受你的提拔,就要我今兒帶你回去好好款待一番,本來還想叫上瑞成的,但他早早和祝高義出宮去了。”

  趙瑞成與任東昌前些時候盡都從承旨提做了高班,趁著年節時候慶祝些許,也是應該的。

  但晏清聽著趙瑞成同祝高義一道廝混著,頗有些不悅,那原是同周承彥交好之人,趙瑞成現如今還與他有交情,也不知心裏是作什麽想頭。

  可這會子當著任東昌的麵,晏清也不好表露什麽,隻謝他一番好意,婉拒道:“隻是我今日還有個十分重要之人要陪著,不能耽擱了,還望你見諒,回頭得空再去你家裏拜訪。”

  任東昌聽著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下,調侃句:“行啊,終於開竅了!”

  兩個人並肩出樞密院大門,臨分別時又不忘囑咐他,“小心點兒,別落人把柄。”

  晏清點頭嗯了聲,攏一攏身上的大氅,提步沒入了昏沉地夜色裏,宮道上風很盛,吹在臉上像刀子似得,但他心中有掛念,也不覺得冷了。

  一路到明露殿跟前,大門是虛掩著的,裏頭很安靜,他以為她該是早已就寢了,不料推開門進去,抬眼便見她披了件鶴氅獨自站在廊下的寒風中,頭頂暖黃的燈火投下來,在她周身染上一層柔和的光,就像世間裏每一個等待丈夫歸家的普通女子一樣。

  他忙快步過去,將她的雙手握進掌心裏,“站在這裏做什麽,當心凍出了風寒,快進屋。”

  扶桑彎起嘴角,不以為然說沒事,“我知道你今晚會來,早早教人備了鍋子,想同你一道過年節。”

  晏清沒派人傳過話說要來,拉著她往屋裏走,手上捏一捏她冰涼的雙手,回過頭頗有些責備,“眼下天氣這麽冷,要等也該在屋裏等,站在外頭,萬一我今晚有事耽擱了沒有來,你豈不是要站成望夫石?”

  他一時說禿嚕了嘴,連“望夫石”都冒了出來,回過神兒先自個兒把自個兒羞得耳根子通紅,“那個......我......”

  扶桑喜歡他那樣子的促狹,湊上來親他一下,指尖捏在他耳垂上揉了揉,“我們心有靈犀,不會有錯。”

  進了屋,取下大氅,兩個人往桌邊去相對坐下,晏清將鍋子架上炭火,不一會兒瞧著裏頭的熱湯咕嘟咕嘟冒出香氣了,便往裏頭放蔬菜肉食。

  他一雙筷子勤快的很,卻都是在往她麵前招呼,臨到外頭傳來放煙花的聲響,扶桑吃飽了,停下筷子,拉著他搬來梯子,兩個人爬上院裏一株粗壯的銀杏樹,透過掩映的枝幹,看遠處天際絢爛的煙火。

  “過了今年,我們就快三十歲了,清,你說這是不是也算“與子偕老”?”

  扶桑靠在他肩上,說著輕輕笑起來,“想來有時候年華不再,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晏清嗯了聲,“如果下一個三十年能和你一起變老,我會覺得很幸福。”

  扶桑想了下,忽地有些杞人憂天,“但那時的我可能滿頭華發,眼角全是皺紋,容顏消逝就不好看了,你可不準去看別的小姑娘。”

  他彎起嘴角灩灩笑著,抬手在她臉上撫了撫,“你在我心裏永遠最好看。”

  煙花易冷,天邊沉寂下來,晏清怕她凍著,催著進了屋裏。

  她先前將粟禾她們都打發回去了,這會子沒人伺候,他便親自動手,替她卸了釵環又端來熱水一道洗漱過後,他念著她冬日畏寒,明露殿又沒有地龍,夜裏一雙腳總都是冰涼的,便從櫃子裏翻出些之前備好的草藥,裝在木桶裏兌上滾燙的熱水泡開,等水溫合適了,教她把雙腳放進去。

  她坐在床邊,他就搬個小凳子坐在對麵,過了半會兒,彎腰抬起她一雙腳放在懷裏捂著,手指妥帖對著足底的穴位按摩,隻等到她全身都發熱起來,才放心停下。

  晏清站起身教她先躺下,自己提著木桶稍作安置,回來時她還沒睡著,從錦被裏伸出一條光潔白皙的胳膊招呼他,眉尖微挑,有些媚眼如絲的意思,“快來,我都把被窩兒暖好了。”

  他垂眸,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問她要不要熄了燭火,她說不要,“我就想在睜著眼的每一刻都看著你。”

  晏清答應著說好,走到床邊寬衣,探身進芙蓉帳裏時還穿著寢衣,過了會兒,帳幔撩開一條縫隙,有隻纖細的手提著他的寢衣利落扔了出來。

  翌日休朝,晏清無事便又留下陪著她廝磨了整整一天,他撥弄琴弦,她便執劍起舞,亦或是兩個人相對而坐,煎茶煮酒吟詩作畫,將日子過成了尋常夫妻人家的溫情脈脈。

  美好的時光總是流逝的極快,臨到傍晚時,闔宮之後將有大宴,扶桑方才被貶,自是不好拋頭露麵,但晏清還需要出席,就不便再久留了。

  扶桑覺得很不舍,看他起身還是忍不住伸手拉了一把,將人拉到跟前來,伸臂環在他腰身上,俯身靠過去,側臉貼上他腰間的玉帶,有些冰涼的觸感,但他是溫暖的。

  “我等你,要快些來看我。”

  晏清嗯了聲,手掌覆在她鬢邊輕輕撫了撫,心中隻恨不得立刻帶她走,從此兩個人光明正大相依相守一輩子,再也不必遮遮掩掩,不必危懸於心。

  但眼下還是不能,他心中暗自歎氣,隻能囑咐幾句要她注意保暖,照顧好身體的話,眼瞧著快到大宴時辰了,這才依依不舍披上大氅,踏著屋外結了薄冰的地麵,出了明露殿的大門。

  年節後,朝中先前未處理完的事務還得接著辦,靖州一場大雪凍壞了土地,百姓的莊稼全折在了地裏,一開年兒,晏清便奉命開始忙靖州賑災一事。

  古往今來,但凡賑災最忌下頭有官員貪汙,但晏清身在帝都無法目視千裏,便欲派遣身邊親信前往靖州監察此事。

  他可信之人不外乎趙瑞成與任東昌,若論清正任東昌自然為首選,但一日午後,趙瑞成前來找他主動請纓,拍著胸膛保證,“就算是為了不給你丟人,我也堅決不會動賑災的東西一分一毫,別人也別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動手腳,你放心!”

  趙瑞成對於錢財銀糧確實十分敏銳,晏清便也順水推舟答應了此事,不料才定下他不久,他那頭就出了事。

  那日清晨晏清前往樞密院,才進屋在桌案後坐定,便見任東昌匆匆自外頭跑進來,來不及喘口氣,隻說:“趙瑞成被賢妃派人抓進了掖庭獄,說是昨夜宮中例行檢查,在幾個宮女後妃哪裏搜出了汙穢的東西,招認出來的人裏,就有趙瑞成!”

  晏清隻聽著趙瑞成出事著急,沒注意他話裏說的“宮女後妃”,匆匆帶著人往掖庭獄去。

  剛走到門口,卻隻聽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過頭竟見皇帝坐在歩輦上也正朝這邊來,緊皺著眉頭,麵色十分不善。

  晏清隻好停下行禮,皇帝下了歩輦,匆匆往裏去,路過他身邊才問了句,“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聽聞手底下有人被抓了進來,遂前來問個究竟。”晏清如實答了句,眼瞧著皇帝要下到牢獄裏了,又快步往前稍攔了下,“此地汙穢,皇上不宜踏足,若有何事臣為皇上代勞。”

  皇帝腳下步子未停,仍舊是急匆匆的,兩步繞過他往裏走,“皇後在裏頭,朕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