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210
  皇後看在眼裏也喜歡,又當眾賜了特製的長命鎖一副給靖昌,心意倒確實是真誠的。

  那日傍晚與晏清寫信時,她忽地想起扶英小時候的模樣,不知不覺洋洋灑灑寫了許多,卻未曾知道,第二日他拿到信看完後,落寞坐在桌前,沉寂了良久。

  夜裏他睡不著,披一件外套兀自站在廊簷下仰著頭看天上的弦月,清冷的光輝照映在臉上,涼意便絲絲縷縷地滲透進心底去了。

  趙瑞成今夜不知從哪裏回來得這樣晚,踏進院門見他還沒睡,興衝衝跑進屋裏拿出來兩壇私藏的好酒,拉他一同在院裏的石桌旁落座。

  晏清心裏揣著事兒本就不順暢,便也未拒絕,兩個人就著月色小酌,才問起趙瑞成這麽晚做什麽去了?

  趙瑞成瞧著他一笑,沒立時言語,隻伸手從腰間取下來個香囊懸在他眼前晃了下,那上頭的花紋並不是內官佩服的定式,若不是外頭買來的,便該是姑娘家親手給繡的。

  按理說這麽顯眼的東西不應該掛在腰間大搖大擺,但其實呢,這禁庭裏就是個心照不宣的地方,內官宮女無數,真要一一防著底下人找對食是不可能的。

  上頭心裏也清楚,所以若是運氣不好被點了,那就是殺一儆百絕無留情,可隻要沒鬧出什麽不堪入耳的醜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是往後哪一方立了功在主子跟前長了臉,往上頭求一求恩準,說不定也能成一樁姻緣,到時候也沒有誰會去追究細枝末節。

  晏清看著心下了然,沒有問究竟是哪個姑娘和他瞧上了眼兒,灌下一口酒,隻含糊問了句:“你是真心喜歡人家姑娘的嗎?”

  趙瑞成嗬一聲,“瞧你問得,怎麽能不喜歡,不喜歡我花那麽些銀子給她買胭脂水粉做什麽?”

  晏清也說不出為什麽,無奈笑了笑,“那我問你,如果你喜歡的姑娘將來有朝一日羨慕別人有孩子,她想生兒育女當母親,你會怎麽辦?”

  他連話音都是苦得,趙瑞成又不傻,怎麽能聽不出來,這廂沒法子再貧嘴了,思索了下,話說得毫不在意,“誒,她想生就讓她找旁人生去唄,咱們隻管握住錢權兩樣,到時候天底下年輕漂亮願意貼過來的女人照樣多得是,何必給自己心裏添堵。”

  唉,就知道和這人說不到一塊去,晏清歎口氣,搖搖頭不再問了。

  他細想想,自從皇後遭受折辱受傷,皇帝至今一年多未曾留宿棲梧宮,或許是因為愧疚,但這樣的愧疚能維持多久?

  酒勁兒衝上了頭,激得人有些氣血翻湧,他隻要稍一想想倘若有一天她與皇帝生兒育女,便隻覺得嫉妒地簡直要發瘋。

  他不想別的男人再碰她,他想她隻是皎皎,隻是他一個人的,可悲的卻是她想要的,他根本沒辦法教她如願以償。

  兩種矛盾到極致的心理,幾乎要將他從內裏撕碎了。

  但宿醉過後,那些晦暗的念頭都隻能深藏在心底,他給她回信,隻字未提一切的苦悶,隻是順著她的話,問起扶英現下如何、她最近開不開心......等等,信箋末尾總還是要再加一句:吾思皎皎甚之,日夜盼與皎皎相見。

  一句話寫了不知多少遍,思念在一字一句中發酵成陳酒佳釀,兩個人卻也一直未能真正見上麵,甚至連信箋都隻能傳遞得越來越隱秘,時間間隔也越來越長。

  沒別的緣由,隻因他先前接連幫助林永壽鏟除周承彥,又操辦皇帝生辰宴得力,而後更是在擴張樞密院逐步收複樞密院職權一事上,多番替林永壽出麵於中書令方紀存跟前盡心斡旋,林永壽遂起了想要重用他的念頭。

  但既然是“帝室文房”,上得台麵的人就絕不能再和棲梧宮皇後有任何關聯,皇帝的逆鱗,林永壽比誰都清楚。

  當初晏清離開棲梧宮,人盡皆知是被趕出來的,那戲既然要做,就絕不能授人以柄。

  所以林永壽還在觀望審查,他便隻能按捺等待。

  桂花飄香的時節,薑赫與明儀的婚事也重新被朝臣提起來,君無戲言,況且當初還是下過聖旨的。

  朝臣們會奉皇後的意思攔一次,但絕不會在眼下皇帝逐漸專權的情況下再攔第二次。

  於是這年十月中旬,明儀被八抬大轎風風光光迎進了承國府的大門,聖意賜婚、紅妝鋪了半個都城,依仗從街頭一氣兒排到了街尾,望都望不到頭,除了當年皇後進宮,帝都再沒有哪家女兒有那樣盛大的婚典了。

  又因前太後之故,明儀怎麽著也算半個皇親國戚,小承國公薑赫此一回境遇當真是令多少人豔羨不已。

  前腳承襲了爵位,後腳就又和皇帝沾了親,從上不得台麵的私生子到抱得美人歸的小承國公,外頭看著也就是這麽一兩年的光景。

  轉眼又是一年伊始,綠柳抽芽、冬雪消融。

  因南境去年夏季時疏通了自帝都附近淮州直達淩州的大運河,淩州位於南境中部,緊鄰洪湖,物產豐富水土宜人,向來是大贏朝國土上當之無愧的魚米之鄉。

  皇帝在帝都中困了這麽些年,總會想要出去見見外麵的天地,折子遞上來起便動了南巡的意圖,遂命工部緊急監造大寶船。

  籌備了大半年,今歲一開春兒,河麵上方才化了冰、空氣中還捎帶著嗖嗖涼意的時候,便興致盎然地帶著百官與後妃們,一道踏上了南巡的寶船。

  這一路都在水上,皇帝身邊傳令、侍奉文書之人不能少,林永壽遂點了晏清同行伴駕。

  出禁庭往淮州去的一路上,他隻在帝後登禦駕那日清晨遠遠見過皇後一眼,而後一整天,她都在車攆中未曾露過麵。

  傍晚到達淮州,晏清奉林永壽之命先帶領一眾內官宮女上船打點,翌日帝後上船時,他就站在甲板邊候著,眼見二人從麵前並肩走過,她目不斜視,淡漠疏離一如最初。

  他一時間失落得厲害,竟開始患得患失起來。

  畢竟兩個人距離上回夜市之行後,已經有整整六個月未曾對麵說過話,其中距離她的上一封回信,也已經過去了接近兩個月。

  這其中抓心撓肝的落寞與苦悶在親眼看到她之後不但沒有緩解,反而愈演愈烈,大有驚濤駭浪之勢。

  他當晚甚至夢到她用冰冷的目光看著自己,說教他離她遠遠兒的。

  夢醒時分,他頂著一額頭的冷汗從床上翻身下來,心有餘悸地匆匆穿好衣裳,想要立刻見到她,拉開船艙的門一路跑到甲板上才想起來,她不在這裏,而在旁邊華貴精美的禦船上。

  那邊仍是燈火通明的模樣,底下波濤聲陣陣,水麵上的月光粼紋一層層四散開,瞧著像灑落的一片碎銀。

  他有些頹然,背靠著船壁靠坐下來,隨著濤濤水聲沉沉呼吸,竭盡全力平複下自己的心緒,任憑涼風吹幹額上的汗,也吹走了身上唯餘的一點兒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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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寶船上的清晨伴隨著波濤水聲,初春的朝陽從東窗直照到床榻跟前, 暖黃色的一束光, 不足以驅散船艙中潮濕的水汽,但能將人從酣睡中喚醒。

  皇後撩開帳子朝外頭喚人進來伺候梳洗, 門打開,卻見沒有粟禾, 遂問起她的下落。

  梳頭的小宮女恭敬答:“粟禾姑姑昨兒晚上暈船得厲害,接連這幾日恐怕都不便來伺候娘娘了。”

  “可尋隨行的太醫去瞧過了?”

  小宮女頷首, “昨兒晚上就看過了, 太醫給開了藥方, 又指了穴位,說讓奴婢們常給姑姑按一按, 要不了幾日就能緩解。”

  皇後頷首嗯了聲,粟禾是一輩子都待在都城裏沒出去過的人, 坐船這怕還是頭一回, 倒也難怪。

  她這頭立時又念起晏清, 他小時候進宮後也沒有出去過, 不知這會子還好不好?若是也暈船了,還不知有沒有人去照顧他?

  心底裏兀自歎氣, 昨兒個上船時明明離得那樣近,彼此卻連眼神兒都不能側目一下。

  她也覺得心裏堵得慌,那麽久沒有見,擱誰能不想念呢。

  小宮女梳好發髻,打開妝奩在裏頭找合適的釵環, 皇後瞧著著那裏頭放的翡翠玉簪,思忖半會兒,拿起來遞給小宮女,“今日戴這一支。”

  正說著話,隻聽門外有人在艙板上輕敲了兩下,出聲兒的是個皇帝身邊的近侍。

  “給娘娘請安,皇上聽聞今兒要路過蘄州,早早派人傳了當地有名的曲藝班子屆時上禦船獻藝,遂想請娘娘午時時分一同往旁邊兒的明月台聽曲兒賞樂,還望娘娘賞臉一顧。”

  禦船上下共四層,帝後兩個人一個住在船頭一個住在船尾,中間隔了大半條寶船,若是不特意來請,各幹各的,估摸著一路到淩州都見不上麵兒。

  皇帝如今真道是煞了性兒了,從前一言不合就要大動肝火的人,如今教人來傳話,竟也知道“賞臉”二字怎麽寫的,像是鄢家男人血脈裏那點子詩情畫意的風骨盡都漸漸蘇醒過來,不再是從前那陰晴不定的混賬了。

  她隔著門簡單應答了一聲,麵上始終都是淡淡的。

  其實對於皇帝,她遠遠談不上恨,甚至那年初進宮時,她是可憐他的。

  當初一個迫於局勢的嫁,一個沒有選擇的娶,外加上中間猶如天塹一樣的五歲差距,她自己有多少的不甘,反之就對皇帝有多少的同病相憐。

  可事實證明,哪怕同為籠中鳥,皇帝卻是從小成長在牢籠中的那一類,他的眼睛早在過去的十幾年中習慣了這裏的暗無天日。

  當同病相憐的感覺逐漸褪去,彼此間非我族類的排斥感便愈加強烈,隻是隨著年紀漸長,帝王掌控一切的欲望開始淩駕於所有人之上。

  於他而言,皇後是皇帝之妻,她既然做了皇後,她的一切就理所應當都是他的,就像他說得,不管她喜不喜歡,也不管她願不願意。

  午時暖陽高照,晏清自中書幾位大人的船上遞交了文牘後,又乘小舟回禦船上複命,踏上甲板時,明月台已經開始有斷斷續續的樂聲傳出來。

  因林永壽從昨晚上上船不久便開始身體不適,遂由鄭高班暫代其職,晏清自然需暫且補上鄭高班的缺,同在禦前聽候差遣。

  他歎一口氣,站在甲板上收攏心緒,這才提步上樓梯。

  地板上鋪了厚厚的錦織毯,一腳踩上去全無聲音,越加顯得木門裏的談笑聲清晰可聞。

  她大約是在逗靖昌公主玩兒,明明一貫清冷的嗓音,也未曾因和孩子說話便有意用軟軟的聲口,但教皇帝聽著也莫名熨帖,話音都帶著笑意,“這孩子倒是與你十分合得來,你若是喜歡,日後便教賢妃常帶著姵兒多走動,也好早早同你親近些。”

  皇後搖著撥浪鼓的手停了下,半歲的孩子漂亮地像個粉團兒似得,這頭一停下動作就等不及伸著手來抓,柔嫩的一雙小手捏在她手上,很能軟化人的心。

  她眨眨眼,手上又重新搖動起來,聲音未見波瀾,“若是賢妃願意,倒也甚無不可。”

  皇帝聽著覺得舒心不已,“姵兒多個人疼愛,她還有什麽不願意的。”

  他望著皇後,似乎是躊躇了下,微微起身不動聲色朝她那邊坐過去些,俯身去逗著靖昌,目光沒好意思看她,話卻是對她說的,“你將姵兒視同己出是好事,但我心裏總還是想和你有個孩子的。”

  言語間有幾分忐忑,也有幾分試探,想知道她的氣究竟消散幾何了,也想知道她如今對他是什麽態度。

  皇後都聽得明白,側過臉去沉沉看著他的側臉,緩緩搖了搖頭,話音簡潔明了,“我不想。”

  一句話徑直將皇帝釘在了原處,所有的笑意盡都凝結在嘴角,再也化不開。

  晏清正從門外進來,聽得很真切,他抬眸去看,入目便在她的發髻上看到了那根翡翠簪子。

  前一晚的患得患失在一瞬間消散,心安定回原處。

  他是應該高興的,可下一刻,除了那根簪子,他還看到了皇帝灰敗的麵容,一時間卻又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苦是樂。

  這時候後知後覺的愧疚或許有假惺惺的嫌疑,但確是他真實的感受。

  三個人的局麵,從沒有其中哪一個人能逃得過內心的煎熬。

  晏清收回目光,緩步上前行禮複命,皇後大約也沒心情在這裏繼續待下去,放下手中的撥浪鼓,站起身兀自告退,路過他仍舊是目不斜視,裙角很快消失在門口轉角處。

  那頭人走了,皇帝心裏悶著氣,大手一揮教曲藝班子那些人都退下了,靖昌公主也差人送回了賢妃處。

  明月台頓時裏外都安靜下來,人坐在上首頹然了許久,側過臉目光不經意的一掃,卻看見旁邊落下了一隻手釧,想必是方才皇後取下來哄靖昌玩兒的。

  他看著不順眼一個勁兒隻想砸了去,但拿在手裏揚起來半會兒,還是作罷。

  皇帝起身,拿著手釧負手出了明月台往前頭雲瀾閣去,玩樂的心思都被攪亂了,還是要找點什麽正事做。

  晏清奉命跟著,進了裏頭便見皇帝往桌案後落坐,隨手將手釧放在桌子一角,又吩咐他過去伺候筆墨。

  他應聲,到跟前兒了,皇帝抬眸瞧他一眼,想起來問:“你叫什麽名字,從前怎麽沒見過?”

  晏清聽著頗為無奈,這哪裏是沒有見過,最初在棲梧宮若不是皇帝氣盛摔了茶盞,他那時候或許就被徐良工活活打死了,而後來含元殿,他一條命又險些交代在皇帝手下,隻是這位皇上倒真可謂是貴人多忘事,全然都不記得了......

  他頷首回話道:“奴才晏清,現為樞密院承旨,隻因這幾日大監身體不適,鄭高班才暫時調奴才到禦前伺候。”

  皇帝略點頭,兀自重複了一遍,“海晏河清......倒是個好名字,進宮前原是出生讀書人家的嗎?”

  晏清說不是,“奴才出身貧賤,這名字是進宮後才改的。”

  也是了,若出身詩禮之家,合該去參加科考,又怎會進宮來?

  皇帝嗯了聲,稱讚了句改得好,便不再多言,從麵前成堆的文牘中抽出一冊打開來,隨即一頭紮進了浩瀚政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