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627
  好在有前車之鑒,晏七倒不像上回那般慌驚惶失措了,趕在她回過神之前,手上使了力將她扶穩,但總歸還是貪心了些,不願意就此放手,隻抽回了環在她後背的手臂,雙手規規矩矩摻在一側小臂上,低聲囑咐了句,“娘娘當心腳下。”

  中官伺候主子走到哪裏不都是這樣嗎,任誰看了也說不出半個不妥來,她也不能,所以他情願在她身邊做個普通奴才,最好一輩子都這樣“普通”。

  皇後站穩了腳,也實在覺得身心俱疲得厲害,此時借了他的力站著仿佛從心底裏也能輕鬆許多,手搭在他腕子上輕握了下,溫聲道:“陪本宮去書房。”

  晏七嗯了聲,扶著她緩步往那邊去,看到了她另一隻手上拿的那張名冊,又委婉地問道:“娘娘,大監那邊這回已真的無力回天了嗎?”

  “你在殿外都聽到了?”她問。

  晏七輕輕嗯了聲,憂慮道:“但奴才還聽到皇上要的不止徐大監一個人的命......可若是宮中人手教皇上盡數除去了,娘娘此後在宮中豈不是孤立無援?”

  皇後歎息一聲,不予置否,“還記得本宮從前跟你說過的,身在鬥爭中,今日人上人明日刀下鬼,稍有疏忽便會滿盤皆輸,人命就是最沉重的代價,是本宮疏忽了,可代價卻是底下人的命。”

  她說著又咳嗽起來,晏七忙伸手在她背上輕緩拍著,“禍從天至,娘娘也無法未卜先知提前預料到,不是您的錯。”

  有誰願意背著那樣重的擔子,不論是她失去的人,還是被她踩在腳下的人,最後都變成了她手上沾染的鮮血。經過這麽些年,她早已能做到什麽時候都將話說得簡單直接,聽起來甚至有幾分冰冷,但這些冷淡背後是功虧一簣的無可奈何。

  她卻是在乎那些人的,他都懂。

  而帝後之間的明槍暗箭他今日也是第一回如此真切的領教到,不止是嫌隙,不止是夫妻不睦,他們之間是隔了人命的對手,隻是他想不通,這樣的兩個人要如何做對方的枕邊人?

  晏七垂下眸,目光落在她瑩潔的側臉上,實在猶疑了好一會兒,才問她:“那娘娘......會怪皇上這樣咄咄逼人痛下殺手嗎?”

  皇後苦笑了下,“若眼下危局不解,隻怪罪他又有什麽用。”

  也是了,權勢爭鬥隻怪罪一個人是沒有用的,否則,早在皇嗣被害之時皇帝盛怒之下或許就殺了她了。

  可就是人人有掣肘,人人有顧忌,才生出這麽許多勾心鬥角。

  徐良工認罪的消息於第二日傳進了棲梧宮,案子定下來,他承認因一己私仇謀害張家滿門,因實在罪大惡極,故判處斬立決,三日後於尚秋刑台當眾處斬。

  而其實早在當日皇帝走後,皇後再派人去探聽名單上一些人的消息時,便已經是石沉大海,他來那一趟,確實不為商議,而隻是木已成舟之後裝模作樣的一份通知。

  裝模作樣為得是什麽呢,大概是為了今後尚且還無法殺了她的那些歲月中,彼此還有一絲絲好相見的可能。

  皇後聽聞消息時沉默良久,再開口,便是對晏七說:“屆時去替本宮送良工一程吧。”

  她嗓音輕飄飄的,說話的時候微微仰著頭,眸中平靜的看著頭頂蔚藍的天空,正值中午,這時節的太陽不算溫和,刺進眼睛裏實際上有點疼。

  回了殿中,她在偏殿的佛像前靜靜跪坐了一下午,誰都沒有見。

  京畿府衙自然是進不去了,晏七隻能在徐良工行刑那日出宮了一趟。

  他一個人,乘了馬車前往尚秋刑台,原以為那般血腥可怖的場麵大抵是不會有多少人看的,卻不料,馬車剛臨近街口便被堵得寸步難行。

  晏七蹙著眉,看著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時出神,才知道原來世上有這麽許多人“嫉惡如仇”,樂意去看著一個與他們其實無冤無仇的人去死。

  他隻能下馬車步行往裏去,希望最好能到最裏麵去,讓徐良工可以看到他,看到皇後的掛念,讓他知道他舍棄性命保全的主子,沒有忘記他。

  他在人群中行的艱難,好不容易卻也隻到了刑台幾十步之外,無法再往前,隻好站在原地遙遙望向那個昔日位高權重的內侍監,耳邊隻聽得見四下的罵聲不絕於耳。

  百姓們其實真的知道他究竟有什麽惡行嗎?

  恐怕不是的,隻是那念訃告的衙役那般念了,說他謀害了別人一家,想想定然是個十惡不赦之徒,於是什麽難聽罵什麽。

  罵到後來,人們開始獵奇那是個閹人,還是個犯了死罪的閹人,所以閹人生性扭曲,仿佛身為殘缺之人才是他時至今日的根本禍因。

  晏七在鼎沸的謾罵聲中漸漸聽得木然了,他在刑台下站著,卻仿佛與刑台上的徐良工身在一處,周遭反而一霎靜下來,人們無聲的張著嘴,隻是在說著毫無意義的話。

  徐良工就那麽滿身傷痕地跪在刑台中央,一張臉被血汙浸透幾乎教晏七分辨不清,隻有那一雙眼睛,哪怕在人海茫茫中依然看到了晏七。

  視線交錯,他眼中隻有平靜,沒有恐懼、沒有怨恨、也沒有悲喜,漠然、無謂也無畏,仿佛四周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

  隻是在行刑前,他忽然抬起雙臂高舉過頭,身負鎖鏈朝晏七這邊鄭重拜了一拜,虔誠而恭敬,一如他從前多年都做過的一般無二。

  晏七看得懂,那是他對皇後、對國公最後的忠,至死都不曾變過半分。

  而後時辰到,令牌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兩聲響,手起刀落,一切便都結束了。

  那一刻,晏七終究閉上了眼睛不忍去看,他等了許久才睜開眼,直等到四周的人都漸漸散了,才有衙役將屍首從刑台上收下來,隨意扔上了旁邊停一輛破舊牛車,準備扔去亂葬崗。

  晏七忙要上前去,方走了兩步卻見另一側已有人先他一步過去了,清瘦的一個身影,晏七也熟悉的,所以一眼就認出來,正是李故。

  他帶著些討巧的笑,給那兩個衙役手中塞了些銀子,因本就是個苦差事,沒費多大功夫就打發走了兩人。

  等人都走清淨了,他麵上陡然陰沉下來,蹲著身子把地上身首異處的屍體整齊擺放在一起,撥開臉上淩亂的發絲,然後就那麽一直看了許久,一動不動,也沒察覺晏七的靠近。

  晏七內心是不願打擾他的,所以步子輕緩,到近處了,在他身後溫言喚了聲,“掌事。”

  李故轉過頭來,雙目泛紅眸中濕潤,見著是他麵上倒是欣慰許多,站起身來勉強笑了下,“是你啊,西經樓一別,也有許久未曾見過了,良工後來和我說過皇後娘娘收留了你,娘娘心善,這也是你的造化。”

  晏七朝他欠身稱是,知曉他此時不好受,其餘的一應寒暄便都免了,直說:“大監是為國公府盡忠而去的,皇後娘娘記掛大監,特教我來送他一程,也為他料理身後事,想來掌事至此也是為這個吧。”

  “不是什麽掌事了,就叫名字吧。”李故說著低下頭看了看地上的屍首,知道晏七話裏是教他別在意先前的那些罵名,一開口卻是苦澀,“盡忠也好,也算成全了他自己的願想。他這半輩子都是為了國公府活著,最後究竟是黑是白,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現如今人死燈滅,我會讓他幹幹淨淨地走。”

  晏七聽得心頭悶地很,見他彎腰去挪地上的屍首便也想去幫忙,卻被他抬手止住了,隻好站在一邊看著他在一旁的馬車上安頓好。

  “你隻回稟皇後娘娘是我將他帶走了,娘娘不會怪罪你的。”他說。

  李故沒想讓晏七插手,自然也沒想讓晏七去料理徐良工的身後事,他兀自在車轅上坐好,手裏攥著韁繩卻遲遲沒有離去,停在晏七麵前半晌,終於轉過來鄭重叫了聲晏七的名字,“你是個難得的好孩子,別讓自己走了他的老路。”

  他說完深深看了眼晏七,隨即一揚韁繩催馬而去,晏七站在原地目送著馬車在鋪滿落霞的街道上漸行漸遠,直到在小巷盡頭處徹底淹沒進來往的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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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送走了李故,晏七不想空手而歸, 便吩咐車夫直往城西的京畿大營去, 想問問程嘉許所查進度。

  一回生兩回熟,這回見程嘉許無需再有皇後的手諭為證, 侍衛徑直領他進去了,到了會客廳奉上一杯清茶, 左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聽外頭步伐沉沉, 來人腳下踩著揮斥方遒的氣勢踏進了門。

  晏七聞聲起身拱手見了個禮, “見過程指揮使。”

  “中官不必多禮, 坐。”

  程嘉許朝他抬手示意了下,隨即大步在上首主位落座, 取下的頭盔與佩劍撞在木桌上“砰”的一聲響。

  晏七瞧對方進門的神色不太好,想來是公務上遇到了問題, 他知曉不便多問, 便隻和言道:“常聽皇後娘娘說指揮使戍守帝都盡職盡責, 定是辛勞萬分, 但事務一多難免繁雜,還望指揮使保重身體, 勿要輕易動怒。”

  為官者輕易喜怒形於色已是不妥,麵前還是皇後身邊的人,程嘉許到底不敢輕慢,聽著話麵上忙收了神色,爽快笑一聲, “多謝中官告誡,害,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多費些心罷了,無礙!”

  說著話,有侍從奉上茶來,他該是渴得很,拿起桌上的茶牛飲了一口,才問:“中官今日來想必是為皇後娘娘吩咐下官所查之事吧。”

  晏七說是,“因此事涉及國公府侍從張曄與前內侍監徐良工,娘娘格外矚目,遂教我來看看是否有何進展。”

  程嘉許也應下來,“這些日子確實有些消息送回來,本官已教人整理抄錄完畢,派去取的人也快到了,中官稍等片刻。”

  “勞煩指揮使。”晏七道聲謝,因心中總隱約記掛著“衡州”這地方,遂先問道:“敢問指揮使,衡州那邊可有傳回來任何消息”

  程嘉許對這處並沒有特別注意,稍想了下才回說有,“說是找到了張曄先前每年都要去的一處院子,但那地方早年教一場火燒了個幹淨,出了人命,故而荒廢了許久,時至今日周圍許多住戶也都已物是人非,想繼續追查恐怕不易。”

  “可說了早年具體是哪一年?”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就已燒死了人,荒廢了,但張曄明明生前不久還去過衡州。

  晏七也不知是何緣由,冥冥之中總覺得那裏或許就是解開迷霧的關鍵,忙站起身朝程嘉許拱手道:“望指揮使費心,教底下的兄弟們辛勞些,盡快查明那院子當年起火的詳細情況,張曄前往衡州是否還有其他的落腳點,而且若有人在火災中喪命,張曄這些年前往衡州許是為祭拜,也請查查看他所祭拜之人。”

  他將一應都交代得詳細,程嘉許也無推脫,爽快應了,待侍從拿來整理的消息,晏七便要告辭,隻臨走時,程嘉許又拿出一封信遞到他手上,說請他代為轉交給程舒懷。

  他是個會做人的,按宮規來說,宮妃原是禁止與家族私自傳信的,若觸犯宮規被發現,必免不了責罰。

  而皇後統禦後宮,隻要這信先經由一遍皇後眼前再到程美人手裏,那也就是皇後默許了,旁的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挑程美人的錯,他也可借此再表一表對皇後的忠心與坦誠。

  便如先前國公將家書夾在奏折中直接呈送尚書省是異曲同工。

  晏七心中明白,接過信箋便告辭了,折騰一來回,於傍晚時分趕在宮門關閉前,踏著昏昏日暮回到了棲梧宮。

  這時辰正逢皇後為逝者祝禱之時,偏殿的大門緊閉,晏七也不便進去打擾,先在扶英的偏殿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聽得那邊大門打開,他望了眼,見粟禾扶著皇後正往正殿去。

  晏七這廂便朝扶英告退,扶英也允了,隻瞧著他出門的背影撅起嘴喃喃了句,“哼!這人現在隻顧阿姐都不顧我了……”

  扶英的一點怨念晏七自然沒聽見,聽見了恐怕也是笑話她一場。

  皇後跪的久了腿腳不便,遂行得十分緩慢,他自廊下快走了兩步上前去,見過了禮便自然往另一側去攙著她。

  他知曉她牽掛什麽,於是不等她問,便先緩聲回稟起今日在刑台遇到李故之事。

  “李故與大監是多年至交,由他費心安置,大監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還望娘娘安心。”

  粟禾也附和了句,“是啊,娘娘要先保重自己的身子,切勿過於傷懷,良工他定是盼著娘娘好的。”

  皇後聞言沒有搭話,又問:“他也未曾告訴你會將良工葬於何處嗎?”

  晏七搖頭。

  皇後見了心下便也了然,李故到底是有些怨念的,他希望徐良工死後清清靜靜,再不要和國公府有任何幹係。

  “他還有說過些什麽嗎?”

  她問這話的時候轉過臉來看著晏七,平和的目光,溫然的語氣,甚至不是主子在問奴才。

  晏七直直看著她片刻,仍舊搖頭,“沒有了。”

  皇後垂下眼瞼,噢了聲,不再多問。

  待一同進了正殿,晏七從懷裏掏出從程嘉許那裏得來的消息遞給皇後,“奴才送走李故後瞧著時辰還早,便又往京畿大營去了一趟,這是程指揮使這些日子查到的消息,還請娘娘過目。”

  皇後接過去,一應都入了眼,卻也如他一般瞧著“衡州”這地方蹊蹺不已,“國公在衡州也不曾聽說過有故人,怎會年年派遣張曄專程往那去一趟,一方院落……瞧著倒不像是公務。”

  她兀自喃喃了句,忽然想起什麽似得,吩咐粟禾去喚李嬤嬤進來。

  李嬤嬤也是自國公府跟進宮的,從前伺候過國公夫人,因皇後初入宮時未免太後在下人中做手腳,棲梧宮一應人等皆是從國公府調派,後來宮中漸安穩,又放出去不少,李嬤嬤則是為數不多還留下的。

  皇後見她年歲見長便給了個輕省差事,權當養老了,眼下找她過來自然不為問宮中事,而是國公府舊事。

  “嬤嬤可知道當年薑赫生母初懷胎之時,夫人不讓進府,最後是安置到哪裏了”

  李嬤嬤記性好,稍稍回想了下,利索道:“奴婢記得當年夫人生了好大的氣,同老爺在書房吵得翻天覆地說什麽都不願讓那女人進府,老爺起初也不退讓,誰知都把夫人氣暈過去了,傳大夫來請脈,一看之下才發現夫人也懷著娘娘您了,正妻嫡子無論如何也比外頭的私生子重要,老爺怕夫人傷心再動了胎氣,便讓張曄將那女人安置到郊外的宅子裏了。”

  果然又是張曄!

  皇後輕呼出一口氣,又道:“但是後來為何薑赫母子又不在郊外了,薑赫也流落在外多年,嬤嬤還知道些什麽,就都說出來。”

  李嬤嬤起了個頭,思路也更清晰起來,接著道:“夫人那麽多年都和老爺夫妻情深,容不下那女人也是情理之中,哪怕人在郊外也還是根刺,況且千不該萬不該,那一胎還是個兒子,孩子出生了老爺總要去看看,一來二去又生了將他們母子接回府裏的念頭,夫人實在氣不過,就……就……”

  她突然磕絆起來,皇後想想也能猜到個大概,隻教她直說,不必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