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6850
  他沒言語,隻動了動手指,輕輕拂在她的臉頰上,有安撫的意味。

  圍場遇襲後第四日醜時末,銀川殿忽地騰起一陣喧嚷,殿中燭火頃刻間大盛,光芒透過朧月閣南麵的菱花窗投在房中的芙蓉帳前,照亮了帳中人瑩潔的麵容。

  動靜驚動了睡夢中的皇後,她微蹙著眉坐起身喚進來守夜的宮女,言語間頗有些不悅,“外間何事?”

  那宮女正欲開口作答,卻適逢林永壽在門外高聲喊了一嗓子:“聖上口諭,傳皇後娘娘即刻覲見。”

  深秋的夜風寒涼,若穿得單薄了能將傷病吹進人骨頭裏去,皇後從朧月閣踏出來,攏了攏身上厚實的大氅,沉聲吩咐林永壽提燈在前方開路。

  弦彎似得一輪月亮壓在翹起的屋脊上,尖尖一頭勾起青黑地夜幕一角,露出底下絨絨輝光。

  皇後駕到,原本熱鬧的銀川殿一霎像被當頭澆了瓢冰水,裏外都靜下來,一時越發顯得內寢中女子斷斷續續的抽泣格外明顯,皇後剛至橫梁底下,隔一扇青竹屏風,不見其景隻聞其聲便可想象淑妃聲淚俱下控訴她的場麵。

  林永壽的眼力勁兒適時竄上來,行在前頭猛咳了一嗓子,腳底下快走兩步繞進屏風裏,假模假式地站在垂簾旁彎腰喊了聲:“恭迎皇後娘娘。”

  淑妃話說一半止了音兒,側身坐在床邊,抬起眼看了看靠在床頭的皇帝,一雙翦水秋瞳欲語還休,凝結了比天高比海深的委屈。

  皇帝已聽足了這些日子的來龍去脈,抬手細細抹去她臉上的淚痕,瞧著她溫然勾了勾唇,“別哭了,再哭下去眼睛就腫了,你的委屈朕都知曉,這幾日著實辛苦你了,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辰時來與朕一同用早膳,午後朕還想聽你彈琵琶。”

  他那雙眼睛尋常總似幽潭寒星,可若是漾著笑意看一個人,幾乎毫不費力便會教人產生天地之間隻有彼此的錯覺,帝王的柔情對深宮的女人來說無疑是最好的慰藉。

  淑妃霎時紅了雙頰,頷首喏喏應了聲,這才起身朝帝後行過禮,裙角迤邐擺出了內寢。

  宮裏人有日積月累的習慣,帝後有事相談之時,旁人必不得在一邊礙眼。林永壽遂使了個眼色帶著滿屋的宮女盡都退了出去。

  皇後行至殿中央停了腳步,目光落在皇帝尚且蒼白的臉上,出口開門見山,“皇上召臣妾前來所為何事?”

  她所想他無非是要為圍場遇襲一事要個處置,或再為淑妃討個公道,左不過是壓了一胸懷的火氣要吵一場,何不早發泄早了事。

  誰成想皇帝撐著手肘頗艱難地轉了轉身子稍稍向她這邊側過來,饒有興趣地問:“聽他們說這幾日你一次都沒來過,是不是朕若沒醒過來傳召你,你就打算在那邊直等著朕何時駕崩?”

  她隻遲疑了一瞬,隨即坦然道:“臣妾並非醫者,來也無用。況且太醫當日曾言皇上傷勢於性命無礙。”

  皇帝挑眉噢了聲,沒繼續問若太醫說傷勢於性命有礙她又當如何,恐怕她會回答得更加理所當然:恰逢國公遠行之際皇帝突然駕崩,朝局必然動蕩,屆時內憂外患,需要皇後殫精竭慮出麵主持大局,哪裏會有多餘的心思來為個死人傷春悲秋。

  他多數時候都厭惡她是薑家人,但也有少數時候——例如眼下,他不得不承認,隻有薑家的出身與教化才能賦予她在山海波濤前仍舊淡然處之的手段。

  “你可知朕在昏迷的時候做了一個夢......”皇帝說著忽地抬手招呼她,動作扯著胸前的傷口一陣刺痛,他嘶一聲,緩了緩,仍執意要她過去,“夢到當年你我大婚第二日,我因為夜裏輾轉難眠,誤了給太後請安的時辰,被她罰在慈安宮外跪著思過,那時候誰能想到將我從冰天雪地裏拉出來的人竟然會是你。”

  許是人在受傷的時候心上的盔甲會出現裂縫,也許是如此寂靜幽暗的夜晚本就易教人恍然,他說著不覺棄了自稱,靠在床頭金絲軟枕上微微仰著下頜,似是而非地歎息。

  十三歲的皇帝理應已經不常被太後罰跪了,那次是什麽緣故……他想了下,皆是因他出身薑家的皇後,太後在前朝與承國公爭權,薑家女到了後宮太後自然要給這所謂的兒媳一個下馬威,卻沒成想碰上的是個硬釘子,不僅能與她作對,更能讓她在不久的後來成為鬥爭中慘敗的一方。

  而那一場與他而言盛大卻別扭的婚典,記憶中留存至今的似乎隻有眼前這個淡漠似冰的皇後。

  他記得那時因不喜歡皇後的姓氏,連帶著也警惕不喜這個人,所幸也不幸的是,皇後似乎也不喜歡他,甚至與某些人一樣,她也根本不將“皇帝”這個理應至高無上的稱呼放在眼裏。

  大婚當晚,眾人退下後,皇後自行鋪了被褥在軟榻上,隨後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示意他:你睡這裏。

  那是個指使小孩子的口氣,宮裏有太後一個頤指氣使的女人已經夠多餘了,他絕不想再多一個,於是無視她的意願,踅身幾步翻上了床,為防止她過來躺下,還特意將自己擺成個大字占滿了全部空間。

  聽聞薑家世代武將大多野蠻,他嚴陣以待等了片刻,卻隻聽軟榻那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抬頭看去,她翻了個身背對著這邊,將被褥拉到脖頸處蓋得嚴嚴實實,除此之外再無半點動靜。

  這一夜,輾轉難眠的到頭來還是隻有他,而翌日誤了請安時辰,被罰跪的也隻有他,她原本壓根兒沒打算在慈安宮露麵。

  皇帝忽地一反常態收起全身的尖刺,倒教皇後一時不解他今日那葫蘆裏賣得什麽藥,依言往前移了幾步,思忖回道:“皇上是帝王,不該受太後欺辱至此,當初為皇上解圍是臣妾分內之事。”

  這話過了耳,他並未立刻做回應,側過臉時眼角餘光瞥見床邊的海棠木幾上放置的茶杯,隨手指了指,示意她搭把手遞過來,“如果沒有過往的諸多怨懟,我該向你道聲謝才對,畢竟太後若還健在,我恐怕就活不到現在了。”

  一晚上顧左右而言他,皇後向來不喜如此打啞謎似得周折,低頭輕呼出一口氣,上前幾步將茶水遞到他手上,皺眉問:“皇上召臣妾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為此回遇襲的事行了吧!”他陡然沉下臉,“但你已將此回負責秋狩的官員或殺或貶,連薑赫都打發去了北境,朕這時候再想過問,得到的不都是你早已準備好的答複,還有半點必要嗎?”

  這話說出來賭氣得厲害,可偏偏嗆到她心上了,闔了闔唇到底沒說出什麽來。

  他那頭動靜大了一口水喝下去竟猛地開始咳嗽不止,又扯動傷口,霎時疼出了一額頭的冷汗。

  皇後立在原地皺眉瞧了好一會兒,還是彎腰過去拿過茶水,一手扶著他完好的那邊肩膀,一手輕拍在他後背上。

  好容易稍平靜下來,他低著頭緩緩聲氣,喃喃了句:“裏頭這層藥怕是又不中用了......”

  皇後聞言伸出兩指捏著他身前鬆散地衣襟拉開些,垂眸朝寢衣裏看了眼,果然見胸口處包裹地厚厚一層紗布裏已隱隱透出些血色。

  他視線落在她捏著衣襟的手上,眸中忽地泛起微瀾,抬手抓住她正要收回的手臂,側臉看了看床邊的四層黃花梨小立櫃,匆匆道:“你替朕拆掉重新換一回,剪刀紗布和藥粉都在第二層屜子裏。”

  今晚的皇帝略有些不同尋常,卻又似乎並無不妥,至少在太後倒台之前,兩人尚且處在同一陣營時,也曾有過如此這般情景。

  深夜的寂靜與安寧果然適合息兵止戈。

  皇後將一應所需取來放置在海棠木幾上,側身坐在床邊褪掉他的上衫,拿一把剪刀躬身自一側肋下小心剪開了他身上纏繞的紗布,露出底下皮/肉翻開的寮長傷痕,看得人怵目驚心。

  她瞧著不覺眉頭緊鎖,一邊用沾了藥水的手帕仔細清理著傷口周圍的血汙,一邊道:“猛虎利爪比之尋常刀劍更要凶險幾分,一掌下去割骨剔肉,那般孤身犯險之舉,還望皇上今後引以為誡。”

  “再怎麽凶猛也不過一隻畜生罷了!”皇帝揚眉笑了聲,眉宇間是少年慣有的桀驁不馴,“總歸到最後還能活著喘氣兒的是我不是它,明日便教韓越將它一身皮毛送來,朕要掛在禦書房供群臣觀賞,讓他們都瞧仔細了無論什麽東西想要朕的命,那畜生就是前車之鑒。”

  皇後手中動作忽地一頓,下一刻卻已恢複如常,她低著頭再未言語,專心致誌清理完眼前的傷口,重新撒上藥粉,臨到要包紮時才抬起頭對靠在軟枕上的他說了三個字:“坐起來。”

  他絲毫沒有推諉,規矩坐直了身子又抬起手臂,一副任她施為的模樣。而她麵上始終冷淡,動作卻很輕,像是在對待一件精雕細琢的珍品。紗布纏繞到背後時,她的兩隻手臂會隨著動作呈現出仿佛擁抱的姿態,靠近些,甚至可以聞到她發間的馨香,是什麽花,他分不清,但卻不自覺動了動喉結。

  所幸她低著頭未曾察覺,紗布纏繞到肩頭時,她仿佛離得更近了,可惡這殿中竟一霎靜得出奇,她極輕極輕的呼吸響在他耳邊卻好似驚雷乍起在雲端。

  他略帶著煩躁似得側過臉看她,近在咫尺的距離,甚至能看到她鬢遍細碎的絨毛。亮如白晝的燭火下,她的臉素淨、瑩白,沒了粉黛修飾,反而透出些玉質的柔和。

  許是因深夜前來,她在白日裏總齊整綰起的青絲此時皆隻用了根長簪盤在腦後,教他不由得想:若是取了那簪子,讓三千青絲傾泄而下,她會如何?

  他突然起了惡作劇的興致,那般想了便真就那般做了,緞子一樣的長發一瞬垂落,劃過他手臂時帶起一陣奇異的戰栗,帶著灼人的觸感在他胸中點燃了一簇火苗。

  這顯然教她措手不及,甚至有片刻的慌亂,隨即便要遠離開,他卻突然用力鉗住她兩側肩膀,帶著溫熱的氣息靠過來,高挺地鼻尖若有似無地掃過她臉頰,低聲問:“為什麽殺朕的妃子和孩子,你不是想要個太子麽,過繼的孩子終究生分,那朕可以讓你有自己的孩子,隻要你就此收手,嗯?”

  “讓開!”她一瞬收起了所有的溫和,抬手扼在他肩頸傷口旁狠狠推了一把。

  這麽毫不留情得直朝著傷處去,他果然吃痛失力教她掙脫了去,咬了咬牙抬起頭怒視於她,卻反被她冷寒似冰的眼刀刺了個滿身窟窿。

  她甩開手中的紗布,立在床前緊皺眉頭厭惡至極般看了他一眼,未發一言,轉身大步往外走,隻聽身後有什麽砸在地上砰的一聲,緊隨著是他怒喝的聲音,“薑扶桑你記著自己的身份,你是朕的皇後不是第二個太後!”

  出了銀川殿,皇後連夜擺駕回宮,翌日清晨,棲梧宮又下懿旨,因近來禍事不斷,皇後自請前往西經樓齋戒一月為皇室祈福。

  ☆、第十一章

  皇後駕臨西經樓比懿旨傳遍宮闈的時辰還要早上許多。

  平日晏七原本該在戌時末出值,但今日因輪到他要前往樓內替換宿夜的小內官,故而早了半個時辰。

  內官們的就寢處在堤岸邊一方映春庭內,臨湖的一側被楊柳遮蔽,庭院四周草木叢生,原該是個清幽的好地方,但在他來之前這些植物野蠻生長,教人平白瞧出些雜亂荒廢之感。他來之後,尋常抽空稍稍修整了一番,縱然如今蕭瑟秋日裏也能使人賞心悅目許多。

  晏七踏出房門時南邊兒的廊簷下傳過來兩聲鳥鳴,那是一隻彩紋藍翎的鸚鵡。

  這樣貴重的鳥兒原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隻因小東西身為鸚鵡卻不會學人說話,討不了主子娘娘的喜愛險些被喂了貓,幸而被住在晏七隔壁的任東昌悄悄救下,而任東昌原先是程修儀宮中的人,犯了錯被貶到此處,便連著這小東西一道帶了來。

  他聞聲緩步過去,從善如流給鸚鵡的食盅裏加了吃食和水便出了大門,沾染著清晨的露水行過一條蜿蜒小徑,才到了水上遊廊的入口。

  這會子時辰尚早,湖麵上霧氣未散,使得西經樓遠遠瞧去像座空中的幻影,美麗得充滿了不真切。

  剛走上遊廊沒多久,隱約聽見那頭有人聲傳過來,晏七抬頭微眯著眼分辨了片刻,認出了其中兩人是掌事李故與昨夜樓內值守的內官劉承喜,旁邊那人瞧著眼熟,但隔著霧氣使他一時沒想起是誰。

  他心中犯疑,複又想了想時辰,明明還未到交值的時刻,劉承喜為何提前出了西經樓?

  百米的遊廊不算太遠,幾人很快在中間打了照麵,晏七這才看清,方才覺著眼熟那人,正是內侍監徐良工。

  行過禮,李故聽他說是要去與劉承喜交值,卻擺了擺手,“皇後娘娘駕臨,即日起一個月,白日裏都無需在樓內留人值守,今兒你也回去吧,稍後便會有人將未謄寫完的書籍送去映春庭,傍晚之前會再有人來取。”

  晏七未及多想,頷首應了聲是,隻得又跟著三人一道往回走,轉身時目光掃過薄霧中的西經樓,心中不由道:皇上這時候應當還在圍場重傷未愈才對吧,皇後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他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後來巳時一刻,棲梧宮的懿旨便下達了各處。

  彼時一道回映春庭的路上,劉承喜顯得很高興,“誒,我還從來沒有那麽近距離的看見過皇後娘娘,晏七你知道嗎,娘娘還親口對我說話了,嘖嘖......那聲音可真是菩薩才有的!”

  晏七一笑,問:“娘娘對你說什麽了?”

  “娘娘說:今日不必守了,你去傳李故前來。”

  很簡短的一句話,劉承喜說時端著架子極力模仿皇後高高在上的姿態,說完了又縮著脖子四下一瞧,生怕掌事李故長了順風耳聽見底下內官直喚他名諱似得。

  晏七見了含笑搖搖頭,不再搭他的話,他倒像是逮著晏七十足有耐心的脾氣,直教言語的口岸決了堤,興高采烈說了個沒完。從皇後的一舉一動說到隨行婢女的穿著打扮,臨了又猛地拍了拍晏七的肩膀,“還有,你是沒見那薑家的二小姐,天爺啊,就那鼻子那眼睛,活脫脫就是個小皇後,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歲數相差那麽大卻長得那麽像的姊妹倆。”

  承國公府原先有兩位公子兩位小姐,二小姐江扶英比皇後整整小了十五歲,晏七從前也是有所耳聞,但現下才八歲的小孩子能看出些什麽,他聽著劉承喜的話也隻是一笑而過,轉身便任晨風吹到了耳後。

  因晏七白日需得著重謄寫書籍,夜裏值宿的差事自然不會再派遣他,是以此後一連許多天,他都未能再踏入西經樓一步。

  一日,他在收拾櫃子時無意間又翻到了當日臨行前敏欣送來的那封淑妃親筆信,他從未曾將這封信示與人前,甚至沒有拆開過,是覺得沒有必要,也不想平添諸多麻煩。

  信拿在手中停了下,便就著桌上的燭火燒著了一角,推開窗,讓它飄飄揚揚隨風飛進了湖中。

  從敞開的窗戶望過去,夜裏的西經樓是個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妙人,樓中光芒影影綽綽,隻有頂部的第五層最為明亮,若瞧得仔細些,仿佛還有人在其中往來。

  他一時看得出神,在窗邊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身後的木門打開吱呀一聲,回過頭瞧見是同寢室的內官韋安回來了,他收攏思緒,抬手關上了窗。

  湖心西經樓送書籍的宮女每日辰時以及酉時末各來一趟,先頭第一回踏足映春庭時卻不巧正碰上小解回來路過院中的任東昌,小宮女瞧著任東昌那廂衣衫不整的模樣惱羞成怒,一張臉燒得鮮紅欲滴,場麵實在鬧了大不雅,此後晏七便時時早些片刻候在映春庭門前,等人來了,接過書籍便教她折返。

  小宮女將書箱遞到他手中,細聲道了謝,見他轉身欲走忽又躊躇似得誒了聲。

  晏七回過身問她還有何事,她低著頭思索了片刻才抬起臉來,笑了下,話說得有些磕磕絆絆,“也沒有其他的事,就是......就是......你這些日子有心幫我解圍,我也沒什麽好謝你的,唯獨隻有針線活兒還看得過去,前兩天看見你的香囊有些舊了,所以......我就替你重新做了個,你收下將就用吧。”

  她雙手捧著個精致秀美的香囊遞到晏七麵前,眼中一股腦真切的熱忱燒得他忽地怔了片刻。

  深宮的寂寞無邊無際,身處其中的主子們尚且是籠中雀,更何況是他們這樣的奴才,卑躬屈膝的一生一眼都可以望到頭,死水一樣的日子便需得自渡,奴才配宮女,聽起來似乎沒什麽不妥。而得益於身上這幅算得出眾的皮囊,那樣的熱忱眼神於晏七而言並不陌生。

  “言重了。”他陡然板起臉來,露出鮮少示人的不近人情的那一麵,“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所為不過舉手之勞,無功不受祿,香囊還請你收回吧,告辭。”

  他把話說得沒有餘地,略一欠身,便往庭院裏去了。小宮女氣餒的很,過了良久這才想起來自己甚至都忘了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她歎了口氣,隻得轉身快步離開。

  晏七回到屋子裏將書箱放在桌案上,打開來,裏頭妥帖擺放了一本《觀海策》孤本。

  這當屬那時損毀較為嚴重的一批古籍,雨水將紙張泡得褶皺發黃,打開來看,裏頭的字跡許多已模糊不清,他為免錯漏,謄寫十分謹慎。

  低垂著脖頸筆耕不輟半個多時辰後,他卻忽地停了下來,放下筆,拿起書籍仔細端詳了片刻,才確認,書中前後幾頁的內容並不一致。

  當初書籍被淋濕後,李故曾派人將其拆開加緊晾曬過一遍,想來是裝訂有誤,導致這本《觀海策》的中間部分裝成了別的內容,而正確的部分,此時應當在那時同批晾曬的某一本書籍中。

  晏七無奈之下,隻好提上書箱匆匆往西經樓而去,行過水上遊廊來到西經樓前,被樓門前侍立的兩名禁衛攔住了去路,一五一十說明來意,二人卻恪盡職守並不放行。

  他不欲多做無用功正要去尋李故前來向皇後請命,恰逢粟禾從門裏出來,瞧著他眼熟,簡單問了幾句,吩咐了聲“手腳輕些”,便教他進去了。

  這時辰正有暖黃色的秋陽從窗戶照進樓中,落在高聳林立的書架上映出一塊塊金色的方磚。他的腳步輕緩踏在樓梯上,揚起的微塵飄浮進一束束光線裏,呈現出一種兵荒馬亂的紛雜動蕩,融合起周遭寂靜的陰影,像是幕啞聲的戲台。

  他在三層停下腳步,直奔甲字排翻看當初與《觀海策》一同晾曬的書籍,沿途都未有多餘張望。

  不多時,卻聽身旁的書架後突然響起一串輕快地腳步聲,落在木質的地板上像隻靈巧的貓,小貓兒在他身後幾步之遙停下來,壓著聲兒問:“你是什麽人啊?來這兒做什麽?”

  那是孩童特有的清甜嗓音,他回過頭來,便見個小姑娘站在麵前,綾羅錦緞繞身,領上一圈八寶纏絲瓔珞,該是承國公府的二小姐錯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