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作者:沉九襄      更新:2020-07-06 13:53      字數:5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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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禍宦》

  作者:沉九襄

  【文案】

  深宮的高牆是牢籠,人在籠中,皆為鳥雀

  奸宦晏清伏誅的那一日,母儀天下的皇後,瘋了

  他十二歲進宮時名晏七,至第六年,有幸得見少帝擬詔聘承國公之女為後

  那日流風溶溶,他匍匐在地上,看見皇後錦繡堆疊的裙角鋪陳在眼前,耀眼奪目,不可直視

  但也是那日,從天光暖陽到日暮西山,他在華麗的宮殿外站了多久,便見那位尊貴的皇後娘娘在琳琅的妝台前坐了多久,一動不動地一麵側影,美的像幅畫,也悲戚得像首殘缺的詩。

  自此他這一生全部的意義,都變成了她。

  超冷冰山美人×超暖溫柔忠犬

  內容標簽:宮廷侯爵 虐戀情深

  主角:皇後,晏清 ┃ 配角:下本預收《恃寵》酣甜,戳專欄查看 ┃ 其它:

  一句話簡介:後與宦,情深不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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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慶和四年的秋天,自打第一場秋風吹紅了棲梧宮西牆邊兒的一排楓葉,帝都的雨水就再沒停過。

  連綿不絕的水滴從灰白的天空中細細密密地飄灑下來,把諾大的宮城都浸泡在了氤氳的水霧裏。不見天日久了,牆根兒底下教雨水泡得發黴,時候一長,黴味兒混著水汽竄漫得滿屋裏都是,憑是多名貴的熏香都驅不散。

  人在黴氣裏頭住著,周圍是名貴的木材殿宇,乍一想,總覺得距離入土為安,隻差一塊封墓石的冷寂了。

  這種無趣的時候便需得自個兒尋樂子,正是下半晌酉時過一刻,棲梧宮東偏殿的門半闔著,裏頭有悠然的箜篌樂聲伴著婉揚的吟誦從高闊的殿門縫隙中飄出來,女子的聲音,似山間深處的泠咚清泉,灌進耳朵裏有些沁入人心的寒氣。

  徐良工聞著聲兒,自遠處廊簷下便微躬下了腰,緩步過去,途中遇見的宮女、內官皆會停下來,衝他恭敬行一句禮,“拜見大監。”

  他至殿門前,推門進去,殿中光景儼然與外頭不同,仍是一派煌列明燭耀耀然照著。

  樂師端坐在一旁輕輕撥動懷中箜篌,那燭火中央有一人,素衫散發,手持長劍緩緩揮舞,毫無章法的招式在她手底下變得行雲流水,身段兒卻於無聲處透出股渾然天成的美,行止間不求淩厲,隻圖舒展悅己,隨心所欲的肆意。

  二人並未因他的到來而停下各自的動作,他在半人高的燭架旁停下腳步,朝殿中央舞劍那人深深彎下腰去,“娘娘金安。”

  鳳棲於梧,這棲梧宮裏除了母儀天下的皇後,沒有第二位主子娘娘。

  待卿雲歌吟誦完最後一句,皇後揮手吩咐樂師換首曲子的間隙,問他所來何事。

  徐良工靜立著,沉吟片刻方回道:“是寧歲宮劉婕妤,婕妤娘娘今日下半晌突發惡疾,病情來勢洶洶,至半個時辰前已確定小產......”

  皇後手上正輕柔靈巧地舞出個劍花兒,聞言動作忽地一頓,燭火倒映在劍身上倏忽閃出一道刺目銀光,蹙眉問:“突發惡疾?太醫便是如此定論?”

  “早前盡都忙著醫治劉婕妤,具體緣由尚且不明,太醫已在查驗了。”

  徐良工稍稍欠身,又道:“不過近日連綿陰雨,宮中各處大多潮濕,極易滋生蟲害。這些東西本就不幹淨,娘娘們身嬌體弱,若不留神碰了些不幹淨的東西以至生病,倒也是尋常。”

  尋常......宮裏的孩子胎死腹中是尋常,但什麽病能把孩子病沒了?

  皇後轉身時淡淡睨他一眼,“傳召的是哪個太醫?”

  “寧歲宮初次所傳太醫乃是院使孫蒙,而後聖上駕臨寧歲宮,憂心之餘便又傳召了院判章守正,二人竭盡全力但隻暫時保住了劉婕妤,對皇嗣終究束手無策。”

  孫蒙向來與劉婕妤母家交好,章守正又是皇帝的人,此二人都不可能不盡心施救,想來罪魁禍首就在那“病”上了。

  “瞧著倒像是直衝她肚子裏的孩子去的……”皇後收了劍勢,緩步走到一旁的桌案上拿起塊錦帕擦拭劍身,想起來又問了句,“皇上現下可還好?”

  徐良工半垂著眼瞼,頷首道:“兩年始有此一喜訊,聖上目下自是悲痛萬分,已在寧歲宮偏殿獨自靜坐了許久,娘娘此時若去,想必能寬慰些許。”

  “兩年才有此一胎,可惜了......”皇後喃喃一語,未曾理會他的進言,“自傳出喜訊,寧歲宮一應照料皆是宮中最好的,但偏就教那病尋上了她,良工可覺得有何蹊蹺之處?”

  徐良工不著痕跡皺了皺眉,隨即把腰彎得更深了,“老奴愚鈍,私以為此事是否另有隱情還是要等太醫的診斷結果再做定論,老奴不敢妄言。”

  “有何不敢,莫不過就是有人不想讓那孩子出生,使了手段加害劉婕妤罷。”

  從她口中說出的話始終都是平穩的聲線,目光一心一意落在手中的長劍上,人在燭火中立著,周遭的燭火仿若都因她而熠熠生輝起來。

  她說著忽又搖搖頭歎息一聲,“但縱觀這偌大禁庭,隻怕此時已經人人都把這筆賬算在了本宮頭上,良工且告訴本宮,這回,本宮是冤,還是不冤?”

  殿中樂聲仍舊縈繞不絕,樂師在一旁低眉頷首仿若未聞。

  “娘娘......”徐良工麵上一時萬分踟躕,抬起頭瞧她一眼,思索片刻正欲再開口辯解,卻見眼前忽地一道寒光閃過,肩頸處隨即落下一道冰涼的分量,冷得人心中一顫。

  他忙在樂聲中朝她拱了拱手,如實道:“老奴不敢擅自做主,國公爺的意思是聖上長子必須為娘娘所出,如此之舉也是為娘娘今後著......。”

  “他人不在帝都,眼睛倒時刻未曾離開過!”皇後截斷他的話,眸中一時冷寒,“何時來的信?”

  徐良工隻得屈膝認罪,“信送來已有小半月,是老奴自作主張扣下了,娘娘性子仁慈,老奴料想此等傷天害理之事娘娘不會願意做,老奴亦不想娘娘髒了手,自當代勞,況且劉婕妤此前便對娘娘頗有微詞,若再教她生下皇嗣,依仗加身時隻怕免不了當眾放肆,老奴本是娘娘手中的利刃,理應防患於未然為娘娘清除一切隱患。”

  這老狐狸,一張嘴三言兩語就能翻出朵花兒來!

  “今日一個劉婕妤,明日又是誰?後宮女人眾多,你們難不成要一個個殺盡?那你何不幹脆將皇上殺了,沒有他,哪裏來得隱患?”

  徐良工不敢回話,氣氛便就如此沉寂下去,他也不敢抬頭,殿中隻有婉揚的樂聲一下下敲打在他心上,像擂鼓,震得人胸悶氣短。

  難熬的時候通常都會以為時間是凝滯的,他都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直到冒出的冷汗足足浸濕了一整張背,上首才終於又有話音傳來。

  “良工與國公相識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吧……”

  皇後微眯起眼睛朝虛空中望了望,“多年不忘初心,良工之忠世上少有,隻可惜你的忠心是對國公而非本宮,既然如此,本宮做主,遣你出宮入國公府做個閑散管事可好?”

  她話音輕飄飄的,卻聽得徐良工心驚膽戰,他是把主子手裏的劍,為主子披荊斬棘才是他的價值,失去價值的利器與廢鐵也無差別。縱然早猜到先斬後奏必然惹她不悅,卻未料想會如此嚴重,直到了留他不得的地步!

  他一時情急,忙又往前膝行了幾步,深深叩下去。

  “老奴所思所想一切皆以娘娘為先,絕無二心,老奴知錯,請娘娘大刑責罰,老奴以性命擔保此事絕沒有第二次,今後當對娘娘唯命是從再不敢擅自做主!老奴知錯了!”

  多年的老人了,在宮裏無論走到哪裏也都是有臉麵的,這會子趴在地上折了脊梁,瞧著像隻抬不起頭的貓啊狗啊……

  皇後冷凝他一眼,一時未有發落隻由他跪著。

  她低著頭執筆落在紙上,過了良久才終於喚他起身,手中拿一封信箋遞給他,“派人將此信送給國公。你既不願出宮,本宮也不勉強,但往後無論他有何吩咐,本宮都要第一時間知曉,也望你別再輕舉妄動。”

  徐良工接過信箋忙應了個是,掖起袖子抹了把額上的冷汗,見她起身往裏閣妝台那邊去,躑躅問了句,“娘娘……是否還要前往寧歲宮?”

  他原以為怕是不會去了,卻又聽她淡然嗯了聲,“喚人進來伺候梳妝吧。”

  作者有話說:  悄無聲息就開坑了,寶貝們,前三天留言全部紅包伺候,謝謝你們的支持與陪伴,比心

  ☆、第二章

  外頭細雨綿綿,下得久了也在地上積下不深不淺的水坑。

  皇後素來不喜弄濕鞋襪和裙邊,宮門口已有步攆在備著,坐上去,隔著四周朦朦朧朧的煙雨看宮城,模糊了那金碧輝煌的棱角,瞧著像一幅被暈開的畫。

  寧歲宮距離棲梧宮不算太遠,乘步攆過去約莫一柱香便到。出了事的地方倒比尋常還熱鬧些,宮門前已停了些許宮妃的行頭,瞧戲也好真心探望也罷,總之來得都比中宮早。

  守門的內官瞧著領頭的徐良工,不消多朝步攆上張望,扯著嗓子朝裏頭喊了一句,“皇後娘娘駕到!”

  話音方落,廊簷底下宮女內官已齊齊跪倒了一片,四下裏靜得隻剩下了雨滴從琉璃瓦砸在地磚上的嘀嗒聲。

  徐良工撐著傘,引皇後踏進正殿時瞧著人都守在偏殿門口,整整齊齊站了兩列,隻有一個素來與劉婕妤交好的趙昭儀守在暖閣那邊的床前,止不住地抹眼淚。

  皇後站在殿中沒立刻往哪一邊挪步,隻待眾妃皆行過了禮,便喚來章守正詢問劉婕妤的情形。

  章守正拱了拱手,說話是一貫的虛實半摻,“婕妤娘娘自懷胎後日夜心神不寧,此等境況下突然小產實在凶險萬分,下官幾人已竭盡全力以銀針施救,但婕妤娘娘方才失血過多已然昏死過去,如今情形不容樂觀,恕下官直言,若明晨之前仍不能醒來,隻怕……隻怕是凶多吉少。”

  這話也就是人事已盡了,如今隻能聽天命的意思,趴在床前的趙昭儀哪裏聽得,一時握著劉婕妤的手也顧不上儀態,幾乎要哭得背過氣去。

  皇後不著痕跡微微蹙了眉,不為別的,隻因她尋常不愛聽見哭聲,總覺得像是人還沒死就開始給人送終了似得,晦氣。

  凝了凝神還是收回目光,問章守正,“此回變故因何而起?”

  “這……”章守正麵露難色,眼神不自覺朝偏殿裏飄了下,收回來時又飛快地瞧了眼她,思索片刻才遲疑道:“方才下官觀婕妤娘娘脈象,發現娘娘體內沉屙淤積應是長久服用不當藥物導致內虛體弱,女子懷胎之時正需進補,此時若反倒氣血兩虧,那輕則胎兒生長不良或為死胎,重則便會導致小產,更甚者母子雙亡。”

  一語激起千層浪,話說得再隱晦又有何用。

  劉婕妤懷這一個皇嗣直恨不得看得比眼珠子還珍貴,向皇上請了恩準在宮中私設小廚房,送進嘴裏的必然都先是由宮女早前試用過許久確認無礙才承到她麵前,如此精細謹慎又怎麽可能是她自己無意中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可要說宮裏有誰這麽膽大包天敢暗害皇嗣,除了這位出身承國公府的皇後娘娘,似乎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眾人麵麵相覷,四下裏最不缺各懷鬼胎的猜度目光,可也沒人敢說出來,眼神交接都是不約而同的心照不宣,連床邊為了好姐妹哭得死去活來的趙昭儀,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也隻能偷偷在心底將殿中那位蛇蠍皇後千刀萬剮了去。

  皇後其實不甚在乎她們的仇視,就如同狼不會將羊放在眼裏一樣,當淩駕於芸芸眾人之上時,誰有心思去理會弱者的苦悶和恨意。

  隻不過有些體麵上的話,還是要問:“什麽藥物查出來了麽?”

  章守正卻搖頭,“皇後娘娘恕罪,婕妤娘娘日常所接觸之物多不勝數,一一排查尚需時日,目下還未有確切定論,下官自當竭盡全力……”

  這廂正說著話,一旁偏殿大門吱呀一聲輕響緩緩打開,章守正忙止了話頭,隻見從裏頭出來個小內官,弓著腰緊著步子挪到皇後跟前,畢恭畢敬的姿態,“聖上召皇後娘娘入內覲見。”

  偏殿西邊的菱花窗這會子敞開著,有簌簌清風送進來,吹散了香爐中熏燃的沉香,隻餘淡淡一縷縈繞在鼻端,混雜著窗外的秋雨,有些頹靡的意味。

  皇帝立在窗邊,眸光靜靜望向院裏零落的一地銀杏。屋外雲影中的一點灰暗天光都不及燭火明亮,人在交錯的陰影中,周身盡都籠罩上一層霧靄,看不清道不明也猜不透。

  皇後在幾步之遙外盈盈福下身行了個禮,窗邊的人聽著聲音回過頭來,極年輕的一張臉,少年人劍眉朗目輪廓英挺,隻眉心幾道抹不平的皺褶讓麵容平添了幾分沉肅,眸光略略朝這邊掃了一眼,招呼她過去,又朝引路的小內官吩咐道:“教外頭的人都散了吧。”

  帝後有話要談,旁人自然不便在場,小內官出去傳達聖意,徐良工得了皇後授意便也隨之退下。

  身後大門輕闔,屋裏隻剩下了二人,皇後依言行到他身邊,他卻好像並不打算開口,兩人便就如此沉默地並肩站著。

  屋裏淡薄的光線打在背上,照出兩個互不相與的單薄剪影,邊緣鋒利,仿佛稍有不慎便會傷人傷己似得。

  兩相寂靜許久,還是皇後先開口,話音平和,“臣妾聽聞皇上已在這裏靜待了整日滴水未進,如此下去於聖躬不利,還請皇上節哀順便。”

  皇帝聞言寂然瞥了她一眼,“你向來連朕的死活都不放在眼裏,還在乎朕是否節哀嗎?”

  她從未當他的麵說過任何悖逆之語,如今有此一言不過是因此前他與侍衛在校場擊鞠,禦馬不知為何受了驚險些將他摔下來,事後他卻聽聞她端坐在觀台上淡然自若,連眼皮都未曾慌張地多眨一下。

  他伸出手去接了一把窗簷下的雨滴,雨水落在掌心裏轉瞬成空,留下一片水漬。那手上還有些斑駁的血跡,教雨水打濕了,浸透了,徐徐染開來,滴在窗沿上顏色比周圍深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