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作者:龔心文      更新:2020-07-22 08:58      字數:10051
  明日就是大考之日。

  就連平日裏吃飯的食堂此時都充滿了緊張的氛圍。

  往屆的老學員們, 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聲交流經驗,分析過往考題, 揣摩這一屆先生們的心意。

  “這一次, 逍遙峰的行庭先生居然親自來了。他的題可不好估啊。”

  “害,估中了又能如何。那些垂髻小童有些連大字都不認, 不是依舊輕鬆被接入內門嗎?我等費盡心機, 耗到這般年紀,也未必能成。所以這事真看得是那一點機緣。”

  這邊新弟子也不甘於渾渾噩噩, 抓緊最後時間翻筆記背書籍,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這話是哪位先賢所言?”

  “孟子, 孟子。儒家學說。蘇先生講過幾次了, 你還沒記住?”

  “多言數窮, 不如守中。”

  “老君, 老君,這是老君說得。”

  童音稚嫩念誦之聲此起彼伏,把一個食堂搞得和書院一般。

  穆雪對這樣的考試比任何人都有經驗。

  在她真正年幼的時期,經曆過無數次嚴苛而高壓的考核。對她來說臨考前夕最重要的事不是繼續複習, 也不是整理資料, 而是嚴防來至於同門的黑手, 保護好自己。

  她運用自己剛剛凝練的神識,警惕檢查自己以及身邊幾人的飯菜飲食。並且隻肯吃母親送來的醃菜搭配饅頭白粥。再不亂吃一口別的吃食。

  小心翼翼緊繃了兩天的神經,居然什麽也沒有發生!

  直到晚餐的時候, 才終於發生了一件小事。

  那時穆雪正打開瓦罐,給幾位好友分享母親醃製的鹹鴨蛋。

  鬆花皮的鴨蛋, 醃製在整罐的酒糟中,撈出來紅豔豔的,剝開每一個都又油又香。

  林尹從身邊路過,正好臨近考試心裏壓力大,看著這個好欺負的小包子就來氣。

  “鄉下帶來的什麽肮髒東西,也好意思拿到食堂來,臭死了。”她口裏刻薄著,伸手就去推那個擺在桌邊的罐子。

  手還在空中,手腕卻被人捏住了。

  那年紀幼小,被撞了都不吭聲的小包子,竟然伸手準確無誤地掐住了她的手腕。白嫩的小手指又圓又短,卻十分有力,抓著她的手腕一絲不讓,指間隱隱有靈力流動。

  那張白生生的小臉上,一雙墨黑的眼眸定定地看著她。

  林尹突然打了個寒顫。

  她的家族中,有一位受人尊敬的金丹期老祖,剛剛這個孩子盯著自己的時候,竟然讓她莫名產生一種被那位長輩盯著時的錯覺。雙腿自然發軟,幾乎想要跪下地去。

  一定是弄錯了,自己自幼開始修行。怎麽可能會害怕一個入門才幾天的小娃娃。

  果然,那雙眼睛很快恢複了往日懵懵懂懂的模樣,還在她的手裏塞了一個染著紅糟的鹹蛋。

  “師姐想吃,就拿去,別把我的罐子打翻了。”穆雪好脾氣地說。

  “誰……誰要你的東西。”林尹把鴨蛋推回去,終究不敢再放肆,隻甩手回到自己的位置。

  她在座位上抽出一條帕子擦自己染了一手紅糟的手,又捧了一杯食堂提供的碧羅春茶灌下去,心裏憋著滿肚子的氣,懊惱萬分,怎麽喝都不解渴。

  過了約莫一刻鍾,人群密集的食堂內突然傳出了一聲清晰的放氣聲。

  所有人尋聲望去,就看見林尹漲紅了麵孔,在眾人的注視下如坐針氈。還未等她掩飾一二,接二連三的放氣聲清晰地響起。伴隨著傳出了一股難聞的異味。

  所有人都露出了嫌棄的眼神。

  林尹滿麵通紅,捂住了眼睛,在眾人的哄笑聲中,一路持續發出那些難聽的聲音,哭著跑了出去。

  這?就這都哭了?

  穆雪看著那被她欺負哭了的小姑娘,突然覺得自己在這一屆小朋友中,有一種無敵的寂寞。

  “小雪都沒有笑林師姐,她脾氣真好,好像從來都不記仇。”夏彤說。

  穆雪軟綿綿地說:“對啊,我不太記仇。”

  有仇當場就報了。

  “她就是太軟,簡直像個包子。”丁蘭蘭哼了一聲,“算了算了,你們要不要看這道題――七大門派的服飾特征。我總覺得會考。”

  林尹的叔叔是玄丹峰的修士,他帶著哭哭啼啼的侄女找到了玄丹峰的峰主空濟。

  “這孩子自晚飯後,就一直這樣,明日大考了,怕影響了考試。還請峰主幫忙看看。”

  “晚食之後嗎?”空濟看了來人一眼,“枉費你在玄丹峰修習多年,連外門弟子的一點小把戲都要來煩我。”

  他罵完人,伸出手來,按在林尹的脈搏上,探入一絲靈力。

  片刻之後,他睜開了眯著的眼睛,站起來一拍手,

  “妙啊,絕妙!多羅魚分泌物煉就的香粉,混上了碧雲春茶,可不就得這效果。這法子既巧,又隱秘。哈哈,是個好苗子,可入我玄丹峰。”他一臉正色道,“必就是那食堂中的弟子之一,明日必將他找出來招入我玄丹峰不可。”

  此時的穆雪尚且不知道自己又被人惦記上了,她保持著警惕,全副武裝的入睡,帶著一點淡淡的失落,平安無事的醒來。

  對所有外門弟子來說,至關重要的大考終於來臨了。

  第一場的考試出乎意外的簡單,出題者是本次負責傳授入門心法的逍遙峰主蘇行庭。

  卷子出得是筆試題,僅僅考了入門的基本口訣,和一些十分簡單的先賢聖人之言。

  一些年紀小,家境貧寒尚且不識字的孩子,還獨列一室,口述背誦幾句口訣便可。

  出了考場之後,許多人大大地鬆了口氣。

  一帶著儒巾的中年文士摸著長須和同伴分析:“行庭先生這個字,便取之於《易》經‘行其庭,不見其人’,我估摸他必定是一位推崇聖賢之學的先生,果不期然。”

  他的同伴搖搖頭:“非也,行庭先生極少收徒,出得這麽簡單,估摸著今期還是一個也不收,唉。”

  第二場考丹道基礎理論,玄丹峰峰主空濟親自進入考場,在考場轉來轉去,不知道看些什麽。

  考場的正中心擺了數台大型的明燈海蜃台,輪番映出各種藥劑的立體形象。考生們一一在紙麵上寫下名稱和藥性。

  穆雪考慮到自己眼下年紀該有的知識麵,刻意跳過了不少罕見的植株。

  這一次她學乖了,很注意地將一些魔靈界十分常見,但到了仙靈界卻極為罕見的藥材,全部放棄沒有寫上答案。所以但她看到多羅魚,這個她剛剛用過的材料時,毛筆毫不猶豫地越過了。

  空濟溜達到穆雪身邊,伸頭一看,這個他抱著希望的小娃娃也沒有答對,不由失望地歎了口氣。

  到底那個熟悉藥性精通,甚至已經可以滿過眾多師長的好苗子在哪裏啊。

  從這一場考試開始,各種龐大而複雜的修行知識理論,不僅讓新入門的小弟子們一臉蒼白,更連那些年長博學的複考生也都一臉菜色。

  或許隻有和穆雪年紀接近的幾個小娃娃們出於無知者無畏,反倒相對放鬆。

  最後一場的考核考得是煉器。鑒於在場的考生多半還修為低下,隻要求用現場提供的物件,隨意地做一件手工製品就行。

  當然,大部分熟知考題的往屆生心裏都清楚,這個過程盡量將自己有限的靈力運用到製作中去,才容易被師門內的煉器宗師看中,拔為內門弟子。

  許多天賦上有所欠缺的弟子,多年苦修此技,便是指望劍走偏門,以奇門巧技入了師尊的眼,獲得成為內門弟子的資格。

  這一場考試,每個考生都分到一張很大的桌麵,桌上擺著一個極大的盒子和無數工具。

  穆雪翻開她的盒子,裏麵零零碎碎裝著各種東西。有木材,鐵塊,金銀,玉石,也有針線,布頭,麵粉,模具。也就是說你可以做一個木雕,鐵器,也縫個荷包,捏個泥人。基本毫無限製。

  穆雪的手在那大大小小各種型號的鑷子鉗子上摸過去,心底升起一種熟悉的親切感。

  上一輩子,她的人生大部分的時間都貢獻在這樣的操作台上,在空寂無人的屋子裏,伴著一盞燈,和那些叮叮當當的聲響,度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

  聽丁蘭蘭說過,如若被選為內門弟子,最後一場考試做出來的手作,會在入門儀式上,作為拜師禮,一並奉給師尊。

  是要送給師父的禮物啊。

  穆雪意識到自己很快有可能擁有一位新的師父。這裏的師父不會用鞭子抽她,也不會沒日沒夜地將她當做煉器的工具,她或許能夠像一位真正的女孩一樣,體會一下傳說中的童年時光。

  這裏的師父會真的按你的資質教東西,生病了會給藥吃,即便最凶的那位,也最多打三個手板子。

  穆雪的手在那些木塊鐵石上一一摸過,她可能不會是一位很好的徒弟,不能像小山那樣窩心又溫暖。但這第一份禮物,她至少希望能夠用一點心。

  小山當年,是怎麽送自己禮物的呢?

  岑小山送過她很多東西。有妖獸的妖丹,秘境中的珍寶,也有他自己反複製作出來的精品。

  穆雪其實也知道,那孩子在自己麵前溫順而乖巧,在外麵就是一匹齜牙咧嘴的狼。

  他的天賦很好,拜穆雪為師之後,修為進益得極快。很快就開始獨自出門獵殺妖獸,探索秘境,次次都能滿載而歸,笑盈盈地把最珍貴的材料捧在穆雪麵前。然後挨過來撒嬌,說他這裏擦傷了,那裏碰疼了。要呼呼,要塗藥。

  但如果真正受了重傷,他反倒一聲不吭。獨自躲在外麵處理的傷口,換了衣服,裝做若無其事的模樣走回家裏來。

  在小山送的這麽多禮物中,有一件穆雪印象最為深刻,至今還收在她書桌的抽屜裏。那時候小山剛剛成為她弟子,眼睛裏還帶著那種想親近又戒備的矛盾,慢吞吞從身後捧出禮物。

  “我……做了好幾個,這一個最好看。”那孩子十分沒有把握地說著,小心翼翼觀查著穆雪的神色。

  “哎呀,真好看,這麽簡單的材料,你怎麽想出這樣巧的法子?”穆雪十分驚喜地接了過來,把玩了好多年。

  想到此處,穆雪從成箱的材料中翻出一枚生雞蛋,三枚薄而纖小的金錢,一捧細膩如雪的銀沙,並兩瓶玉液溶膠。

  她敲開雞蛋倒去蛋液,隻留下頂端一小片圓弧形的蛋殼,洗淨作為底座。

  穆雪在蛋殼底部放置幾小片凹凸起伏木屑,點上一些綠意。再將調好的玉液膠緩緩倒入。那些透明的膠液漫過木結,使得那一片沉在膠底的木屑變得生動起來,仿若微觀世界中的一小片山巒。

  這種溶膠用靈力加以凝固打磨之後,會呈現一種瑩透光潔如晶如玉的模樣,十分漂亮,是煉器師大量使用的一種基礎材料。

  看著那一點山巒被固定在蛋殼底部。穆雪雙手交握,靜下心來,讓靈力在十指間相互流轉。

  在她雙手之間,小小的蛋殼旋轉其中,新的玉液在靈力的控製下,從容器中流入蛋殼內,慢慢凝固成一枚剔透晶瑩的“雞蛋”。

  那卵中自有天地,碎木成山,銀沙化雪,中空而有液體溶流,金色的三枚錢幣,被慢慢融入其中。

  底部大地山巒穩固,定如磐石。穹頂中空,內含玉液,周轉融流。有三枚小小的金錢飄在天地中,隨波翻轉。若是拿在手中把玩,紛紛銀屑如落雪,微觀的天地間,三枚金錢隨雪而降,掉在群山之間。有一種乾坤已定的意境。

  用來搖卦測算,十分方便有趣。還帶著一種難言意境。

  穆雪閉上雙目,運轉周天,雙手中那“卵中天地”浸泡在靈力之中,被靈力反複打磨,外表變得越發堅固剔透,內裏一派生機勃發,自然流轉。

  雖東西簡易,實含大巧若拙之態。

  在這樣慢慢打磨器物的狀態中,穆雪陷入了一種十分熟悉且安然的心境。

  她雙膝盤坐,小小的晶卵懸空在身前緩緩圓轉,剔透若水滴,瑩潤似晶玉,載滿了天地靈氣,仿佛下一刻就要有生命從中孵化。

  這裏有人將要破殼而出,重獲得全新的人生。

  考場的一牆之隔,坐著數位等待結果的先生們。從他們這裏,可以清晰地看見考生們的狀態。但考場內的學生,卻被術法阻隔,看不見這些金丹期修士,就坐在他們的不遠處。

  碧遊峰的丁慧柔站起身來,“看那個孩子,合該是煉器師,她已然領會了大巧若拙之境。”

  她轉過身,對著坐在桌邊的蘇行庭道,“蘇師兄,這回你就別和我爭了,就把這個孩子讓給我吧?”

  蘇行庭慢悠悠地從袖子中摸出三枚銅錢,在桌上一灑,占了一卦。

  “艮為山,坎為泉。山水蒙卦。”他衝丁慧柔笑了笑,“非我求童蒙,乃童蒙拜入我門。師妹,此乃天命,不可強求。這孩子注定是我的徒弟,你就別多想了。”

  蘇行庭精通易理,他的金錢卦向來很準。丁慧柔被他一句話堵住了,哼了一聲,“我們歸源宗門規,師徒相擇,拜山為定。師兄且不用過早下定論。”

  蘇行庭不緊不慢收回錢幣:“你看看她做得拜師禮是什麽。這就是師徒之緣,合該是我的弟子才對。”

  最後一門考完,已是斜陽晚照,華燈初上的時刻。

  穆雪站在青磚鋪就的廣場上,遙望連綿起伏的九連山脈。

  那些險峻瑰麗的主峰於夜色中藏在雲霧之內。

  今夜有多少人駐留在這化育峰,渴望著明日就能夠有幸一睹仙山真容,從此脫凡身,拜仙師,入得山門去了。自己能否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呢?

  連綿的青山薄染霞輝,山下蜿蜒的大江濤濤而去,再遠處是廣袤無垠的天地。

  穆雪的心中微微帶著一點期待,又透著一片平靜安和。這份心境是從煉製卵中天地中延續下來的,前所未有的舒適。或許這就是蘇先生所傳的修心之功效,她已可以不像從前麵臨考試之時那般緊張難安,患得患失。

  第二日一早,師門便召集他們通知大考的結果。

  所有參加考試的外門弟子,聚集在化育堂外的廣上。麵對著九連山脈的方向擺了一個巨大的青銅香爐。

  通過考核,入內門的弟子,會有一個拜山儀式。

  廣場之上,且不說新入門的小弟子,便是那些老持沉穩的修士們也都免不了麵色凝重,露出忐忑期待之態。

  夏彤頂著一雙黑眼圈,拽著穆雪的胳膊直搖,“這可太熬人了,我昨夜一宿沒睡。是好是壞,快點給個結果,好歹讓人喘口氣。”

  圓子同樣頂著黑眼圈安慰她:“沒事沒事,今年不過還有下次呢。”

  “啊呸呸,別說不吉祥的話。必過的,我們都一次就過。”

  拂曉光妍,旭日躍出山巒。霞光萬頃破開山間濃霧。

  一時間,從不露出真容的九座主峰齊齊從濃霧之中現出身姿,那頂峰之上原有雄霄寶殿盤踞,金闕玉宇煌煌。山林之間瑞獸齊鳴,虹橋高架。當真是天中麗景,人間仙境。

  第一次看見這樣景象的弟子們免不了心潮澎湃,張大著嘴幾乎說不出話來。

  山間鍾響,主持儀式的師兄是逍遙峰的葉航舟,他取出一份名冊,開始依次念出人名。

  念到名字的弟子,取三隻香,恭恭敬敬來到香爐之前,衝著群山拜三拜,將香插入爐中。

  先前穆雪遇到的那位挑著擔子的中年漢子第一個被點到姓名。他大步向前,接過三隻香,鄭重地拜了三拜,燃香入爐的那一刻,天空中霞雲流轉,遠處群峰之中,鐵柱峰上亮起了一道奪目的光芒。

  那漢子一臉狂喜,在墊子上狠狠磕了數個頭,雙手捧著自己的符玉舉過頭頂,大聲道:“弟子符堅,願拜入鐵柱峰,深謝恩師。”

  鐵柱峰上便如流星一般飛來一道光,沒入了他的符玉中,算是鐵柱峰有一位金丹期的前輩收他為徒了。

  後有弟子逐一上前拜山,有人燃香入爐毫無反應,有的人卻幸運地同時亮起兩座以上的主峰。

  這樣的弟子可以自主選擇想要去的地方,此乃歸源宗傳統,表示師父選擇徒弟,而徒弟也可以選自己想要走得道路,叫做師徒雙擇。

  人數眾多的外門弟子中,終究失落者居多,遂願者少。無數人苦修多年,依舊不能如願,卻不敢在山門吵鬧,隻死死咽下苦果,恭恭敬敬拜完山,一臉沮喪地退了回來。

  一位年過花甲的老者,顫巍巍將燃香擦入香爐,等了片刻。

  清虛峰的主峰微微閃了閃,亮起了明光。

  “中了,我竟然中了!”老者涕淚直流,舉袖遮麵,痛哭著拜下地去,“弟子……弟子願拜入清虛峰。謝掌門,謝恩師。”

  他情緒激動,幾不能自己,還靠葉航舟上前攙扶了一把,才哭著爬起身來,尤自不停抹著眼淚。

  夏彤被念到了名字,渾身僵硬地上前拜山,香燃而山不動,最終哭著回來了。

  圓子也是同樣的際遇,

  丁蘭蘭拜山的時候,燃香入爐的一瞬,三座山峰都亮起了明光。她叩拜於地,選了自己姑姑所在的碧雲峰。

  終於輪到穆雪。

  穆雪吸了一口氣,走上前,手持三柱香,在心中默念,“弟子穆雪,雖然出於魔靈界,但如今誠心願入宗門,還請師門庇佑,接納弟子入門。”

  她拜了三拜,將三隻香插入香爐內。

  天空祥雲流轉,群山靜立,毫無反應。

  穆雪的心沉下去,閉目吸了口氣。

  然道還要再等三年嗎?

  就在此時,她聽見身後傳來數聲吸氣,再接著是此起彼伏的驚歎聲。

  她睜開眼睛,抬頭看去。

  先是雄霄寶殿盤立的清虛峰,亮起的明亮的霞光。接著瓊樓玉宇的碧遊峰,放出了五色光彩。接著鐵柱峰也亮了。就連對她多有嗬斥玄丹峰主,都在山峰後亮起了一圈明月般的光。

  然而一切還沒有停止。到了最後,群山之中那始終沉默的逍遙峰也動了。從那險峻的山頂開始,一圈潔玉般的白芒鋪下來,覆蓋了贏贏天地。

  “這也太誇張了,亮了五座山,連逍遙峰都有了反應。”

  “這小丫頭什麽來頭?”

  “該不會是掌門的親閨女吧?”

  “掌門少年出家,連道侶都沒有,去哪裏找的女兒?沒準是逍遙峰主的女兒。”

  穆雪看著那霞光璨璨的群山,一時愣住,說不出話來。

  直到身邊的師兄提醒她,她才茫然跪下地去,

  葉航舟看小小年紀的師妹跪在地上發愣,笑道,

  “不必慌張,師父們喜歡你,但並沒有誰強留你。你問問自己的心,選一條最適合自己的道路去走便是。即便你去了別的地方,我還是你師兄,師父也一樣會回答你的問題。你且就安心選吧。”

  穆雪沉默片刻,好好地問過自己的心意,雙手舉符玉過頭頂,俯首拜山:“弟子穆雪,願拜入逍遙峰。”

  ……

  過選的弟子,便要被接入內門,由各自的師長親自教導,至此不再居住在化育堂。

  夏彤和圓子紅著眼睛來送她們。

  “太可惡了,小雪。我們一屋的,就你一個選上了。”夏彤哭鼻子了。

  穆雪心裏想:從前我考得比所有人都好,也有師妹和我說這句話,結果當天晚上她就悄悄給我下的咒術,幸好我警惕,防住了。如今換了你又能怎麽樣呢?

  夏彤眼睛裏包著淚水,拽著穆雪的袖子憋了半天,哇一聲哭了出來,眼淚鼻涕蹭了穆雪一袖子。

  啊。不太妙,她雖然不會下咒,可是會哭的啊。

  穆雪覺得有些招架不住,

  或許還是你來我往,明晃晃的敵人容易一些。

  “安慰一下啊。”丁蘭蘭悄悄捅了捅穆雪。

  安慰一下?穆雪眨眨眼,怎麽樣才是安慰。

  小山從前也是個喜歡哭的男孩子。

  穆雪回憶起往日情形,小山哭起來很好看,不像夏彤這樣眼淚鼻涕一把的。他總是噙著一點淚花,拉住自己的袖子,請求自己不要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一起帶著他去荒野狩獵。

  那時候自己是怎麽安慰他的?

  穆雪伸出手,在夏彤腦袋上揉了揉,“沒事,你還小呢,等過幾年再上山也來得及。”

  丁蘭蘭捂住了臉。

  直到他們跟著領隊師姐,向內山走去。

  夏彤才跺著小腳,大聲喊住了穆雪,“都是騙你的,我一點都不討厭你。你要等著我們,再過三年,我們就去內門找你了啊。”

  胖墩墩的圓子也一並揮手:“如果內門的東西比較好吃,記得悄悄帶點下來看我們呀。”

  一行人排著隊,向更高的山峰走去。

  穆雪回過頭,半山腰上,那兩個朋友的身影已經變得很小,她們還在那裏向著她揮手。

  雖然心裏或許有一點的不舒服,但她們似乎沒有將這份不舒服化為仇恨,還是把自己當做朋友來送別。

  此刻心裏的感覺和兄長送自己上山那天好像,又似乎有些不同。

  曾經,朋友對穆雪來說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

  如今在這裏,她卻擁有了不少的朋友。

  山路很高很陡,爬山的人卻沒有一個抱怨的,人人精神振奮,抹著臉上的汗,臉上都還帶著笑。

  哪怕坐在山道邊休息的時候,也有人克製不住興奮繼續議論。

  “終於上來了啊,想了多少年的事,我恨不得大笑幾聲,讓所有人都聽見。幸好沒放棄啊。”

  “不瞞兄台說,四十歲的時候,我就想著該放棄了,始終舍不得,咬牙忍羞和一群娃娃一起考至今,終於等到撥雲見霧的這一日。”

  “哈哈哈。”

  “真好,真是好啊。”

  這裏的山景和化育峰又有不同,仙草玉樹隨處可見。時而有瑞獸拖著長長的翎羽,幾乎壓著他們的腦袋飛過去。

  林間突然傳來一聲虎嘯,一時林木搖動,陰風四起。

  唬得所有人從山道上站了起來。

  “不妨事,是付師兄。”領隊的師姐安撫他們。

  一隻吊睛白額的花斑白虎,從上空飛過。看見他們一行,白虎在空中停下,白虎上坐著一位身著白袍,神色冷淡的年輕修士。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腳下一行人,淡淡開口道:“這是這一屆新收的弟子?”

  那位師姐叉手行禮,笑盈盈回複:“是的,付師兄。本次收錄外門弟子一共三十八人呢。其中新人十五人,其餘都是老學員。”

  那男子點點頭,不再說話,踩著他的老虎騰雲駕霧,直上山頂去了。

  穆雪這才發現自己見過此人兩次。

  上山的第一日,她陽神夢中出遊,在庭院中便是被此人發現,嚇了回來。觀心入靜的第一日,入了魔障,也是此人念誦靜心咒,喚醒了噩夢纏身的自己。

  穆雪悄悄問身邊丁蘭蘭,“這位師兄是誰啊?”

  “他你都不知道?”丁蘭蘭十分吃驚,“他不就是你逍遙峰的師兄。姓付單名雲字。付雲師兄修為極高,容貌又生得俊美,被公認為門派內金丹之下第一人呢。”

  “就是性子冷了點,冷冰冰的不愛搭理人。誰讓你去逍遙峰的,逍遙峰基本全是怪人。”丁蘭蘭似乎不太喜歡這種性格的人,“不過門派裏有許多師姐傾慕於他,高領之花嘛,人人都想折一折。其實這種人難相處得很。”

  一行人進了內門之後,為了表示對師承的重視,還在掌門所在的清淨峰舉辦了十分隆重的拜師儀式。

  弟子們向各自的師父行三拜九叩大禮,敬茶,奉拜師貼和手作的禮物。

  穆雪跪在師父蘇行庭麵前,恭恭敬敬行了禮,奉了師貼和自己做的卵中天地。

  蘇行庭接過手去,來回倒轉幾次,晶瑩的小球內,銀雪紛飛,三片薄薄的金錢在乾坤中翻轉,十分有趣。此物雖然毫無靈力,算不上法器,但金錢起卦本就講究自然二字,是沾不得靈力操控的,用這個東西最是合適。

  蘇行庭拿在手中,給坐在左邊的丁慧柔,“唉,我徒弟少,就收了這麽一個禮物。比不得丁師妹收了那許多。”

  丁慧柔眼看著跪在眼前的一群小蘿卜頭遞上歪歪扭扭的荷包,木簪之類的玩具,差點被蘇行庭的N瑟氣得破了修為。

  蘇行庭還在拿給右邊的空濟看,“小徒弟嘛,送得就是個心意,哪有什麽用處。湊巧我就喜歡占卦,這才勉強能拿著用用。”

  空濟看著一群上了年紀的新徒弟孝敬上來的金銀寶玉,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蘇行庭N瑟夠了,方才收斂出師尊的模樣,伸出一指,在穆雪的眉心輕輕一按。

  那指腹冰涼,觸及肌膚猶如醍醐灌頂。

  在那一瞬間,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語,穆雪心中仿佛開了一條道,前方的路該如何行走,豁然開朗。

  就好像師父手把著手,將大道之上一路所用的主要心法口訣,都牽著手領她走了一遍。

  即便如今不能明白之事,等將來走到那個步驟的時候,有了今日師父這醍醐灌頂的一指頭,也會自然而然地明白起來。

  “此為灌頂之術。因你已開了黃庭,元神逐漸清明,才可用此術傳法。”蘇行庭溫聲同她解釋,“許多功法口訣,非言語能述說。這也是為什麽外門弟子不傳秘法,並非是師門不願傳之,實乃不能為也。”

  蘇行庭的手指離開穆雪的頭頂,帶出了細細一絲靈光。他將那一點靈光小心收入一盞琉璃寶燈內,琉璃燈內藍色的火苗立刻竄起,朝氣蓬勃地跳躍著。

  這是為穆雪點了魂燈,置放在師門內,可以知道每一位弟子的狀況。

  “行啦。”一旁的葉航舟興奮地將穆雪拉起來,“終於有小師妹了。我總算不是最小的了。”

  逍遙峰隻收一名弟子,儀式簡單。師徒三人告別眾人,向自己的逍遙峰走去。

  “咱師父什麽都好,就是不愛收女徒弟,整座山上就幾個大老爺們,一位師妹都沒有,也太無聊了。”葉航舟走在逍遙峰頂的庭院中,“幸好小雪你選了逍遙峰,你不知道,那時候我緊張死了。就怕你不要我們。”

  蘇行庭收起衣袖:“怎麽沒有女徒弟了,你苗紅兒師姐不是嗎?”

  葉航舟聽見這個名字,好像被針紮了一下,苦著臉道:“苗師姐就別提了,打起架來比我還厲害,我可怕她了,哪有小雪這樣師妹軟綿可愛。”

  院子裏傳來一道爽利的女聲:“誰又在後麵編排我的壞話。晚飯不想吃了是嘛?”

  緊接著碰一聲巨響,一個重物被丟進庭院,揚起一地塵土。

  那是一隻巨大的五色牛妖,一身肌肉虯結,頭頂銳角猙猙,可惜已經死了。

  一位身勁裝的紅衣女子從天而降,踩在牛身上,眉目帶笑:“師父,苗紅兒回來了,這是新來的小師妹?正好,晚上可以吃烤牛肉慶祝。”

  這位師姐穆雪竟然也有印象。

  她築基成功,開了黃庭的那一日,元神出遊被招往魔靈界,當時守在屋頂上吃蠶豆的師姐,就是這位苗紅兒。那時候她吃著豆子,完全看不見自己,穆雪隻得從她身邊飄了過去,因此記住了她的麵容。

  苗師姐能獨自解決這般強大的牛妖,已是修為不俗。可她依舊看不見自己,由此也可那位能發現自己的付雲師兄,確實修為了得,難怪被稱為歸源宗內金丹之下第一人。

  “我說師姐,”葉航舟道:“人付師兄去己土之森狩獵,抓回來一隻神獸,馴為坐騎,出入都威風凜凜,多長臉啊。你這去了一趟,就給搞了頓晚餐啊?”

  苗紅兒在牛身上坐下來,手腕架著膝蓋:“這世間還有比吃更重要的事嗎?鮮嫩的小牛肉,晚上正好煮火鍋,有本事你別來。”

  葉航舟立刻堆上笑臉:“來來,火鍋誰不吃?這還得給小師妹慶祝呢。”

  苗紅兒白他一眼,“聽說師尊讓你去東嶽神殿,到時候,看你能帶什麽好東西回來。”

  葉航舟N瑟,“我肯定能帶很多好玩的回來,到時候咱山上人人都有。小雪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