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魚市的獨臂老頭
作者:陳長安      更新:2020-06-29 01:34      字數:3219
  在那些人的眼裏,紕漏分明是出在龔頭的身上,因為他錯估了氣象變幻的勢頭,才害死了一船人的性命,他是不可洗兌的千古罪人,可龔頭非但不願承認紕漏,還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而官府那頭亦以船難蓋棺定論草草了事。

  那些屍沉苦海的青壯無疑是蒙了大冤,老天真是不開眼,偏偏讓這麽個不是人的東西活了下來,就這麽讓十數家風華正茂的小娘子成了寡婦,讓那些還在繈褓裏的嬰兒沒了爹。

  劫後餘生的龔頭深居簡出,時常會挽上一籃子元寶蠟燭來到海邊,祭祀在那場浩劫中回不來的船員,但在外人看來卻是貓哭耗子假惺惺之舉,沒少在背裏頭指指點點,你若是這麽惦記著那些弟兄,當初怎麽就丟下他們自己回來了?

  所以盡管龔頭在魚市謀了份營生,卻沒有多少人願意去光顧他的生意,龔頭早已習以為常,平日不求掙多少銀子,能夠三餐溫飽足矣。

  陳活著當然多少有聽過一些關於龔頭的閑話,說他如何拋下全船人的性命不顧,如何貪生怕死,隻是陳活著的看法與他人截然不同,他覺得求存是人的本性,根本就沒有對錯可言。

  再者,一船人在汪洋大海上遇上了風暴,全船無一人能夠幸免,龔頭又能做些什麽?

  在浩瀚的汪洋之中,血肉凡軀的普通人連一隻螻蟻的算不上,能夠保全性命已是萬幸,又如何顧全得了他人?

  陳活著看不慣那些自詡清高的臭草,所以特別照顧龔頭的生意,每當去趕海回來總會光顧龔頭的小攤,把收獲低價賣給龔頭,爾後龔頭又轉手賣給其他商家,以此謀得微薄利潤。

  陳活著如常來到龔頭的魚攤前,取下身後的竹籮筐,將漁獲通通倒騰出來,龔頭沒有多言半句,微微收攏那隻空蕩蕩的左袖,用布滿老繭的右手逐一清點著陳活著的漁獲。

  不一會龔頭伸出三根手指頭,陳活著點了點頭,重新背起空竹籮,龔頭從一隻粗糙的錢囊裏摸出三十枚銅板,反複清點,生怕算漏了一枚。

  這隻錢囊就像是一隻水囊,平日鼓而又癟,癟而又鼓,總而言之裝的都是些輕飄飄的銅板,沾滿著魚腥味,從不曾裝過真金白銀。

  最後龔頭用一條紅線將銅板串起,小心交到陳活著的手中,兩人從頭到尾都不曾言語半句,這是龔頭定的規矩,他說他是鎮子的罪人,與罪人說話會惹來閑言閑語,龔頭明白陳活著的心意,但他不希望別人帶著異樣的眼光看陳活著。

  陳活著收好三十枚銅板,與龔頭點頭打了個招呼後,便背著籮筐離開了魚市,直奔向廊橋的方向。

  一路上,陳活著的心裏頭忐忑不定,最終他微微握緊了拳頭,目光變得堅定起來。

  他從不喜歡欠著別人的東西,該還的得還,哪怕是晚上一點也得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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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腐鋪子來了位陌生的熟客,這位客人深居石頭巷,一年到頭見不著幾回影子,實在是巴望不得的稀客

  ,可偏偏就是這麽一位客人,卻成了陳記鋪子最特別的熟客。

  吳老頭岣嶁著腰走進豆腐鋪子,發現廳堂裏空無一人,又聞得與廳堂緊鄰相依的豆腐坊中傳來黃豆香味。

  老頭不請自來,入屋以後踱步走了幾圈,似在打量著屋內的裝潢,之後拎起酒壺斟上了一杯茶水,又看見旁邊的櫃子上高放著一壇秋水桃花燒。

  吳老頭如看見金子般雙眸發光,立馬就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將茶杯放回桌麵上去,又悄悄看了眼正在豆腐作坊忙活的木屐男人,男人似乎並沒有發現他的到來。

  於是吳老頭躡手躡腳地走近櫃子,打算偷偷將那壇秋水桃花燒捧下來,呷上一小口解解渴。

  誰知木屐男人腦後長眼,嘴裏頭砸吧砸吧地抽著老木煙鬥,頭也不回地說道:“吳大劍師大駕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幹呢?”

  在石頭巷中一言九鼎的吳老頭嘿嘿笑道:“來找陳大劍仙討口酒喝,可否?”

  陳震眯著惺忪的雙眼,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吸了口煙鬥吐出大團煙霧,霎時巴掌大的豆腐作坊似被騰騰煙霧所繚繞。

  陳震抬起那把黑不溜秋的豆腐刀,反複擦拭後在一大塊豆腐上切出縱橫有序的網狀,用瓷碗盛起一大塊,在裏頭灑上秘製的香辣醬,最後取上兩雙木筷,又狠狠吸了口煙,端著豆腐走出豆腐坊。

  吳老頭蒼蠅搓抓般口水直流。

  陳震將色香味俱全的豆腐磚擱在八仙桌上,分給吳老頭一雙木筷,接著又捧下那壇被他安放在櫃頂的秋水桃花燒。

  吳老頭接過木筷後夾起一角豆腐放入口中,芳香醇厚的豆腐與回味無窮的香辣醬在口中交融,妙不可言。

  陳震總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樣,這回晃著酒壇子一屁股坐下,輕輕掀開封泥,酒香從裏頭四溢蔓延,陳震生怕酒香散盡急忙蓋上封泥,深深吸了一口彌漫在空氣中的酒香,一臉心滿意足。

  吳老頭停下了筷子,嘖嘖說道:“怎麽?打算望梅止渴?”

  陳震輕敲著釉色光亮的酒壇,不慌不忙地說道:“看來吳大劍師還真就是奔著這壇秋水桃花燒來的,不用想,肯定是那小子泄露的口風,誒,不對啊,他今日好像沒到你那去送豆腐腦啊。”

  吳老頭沒有上當,更沒有沿著陳震拋出的枝椏岔開話題,用筷子敲了下桌麵道:“給個明白話,到底舍不舍得這壇子秋水桃花燒,我說你好歹也是豆腐鋪子的老板,而老夫可是嘔心瀝血幫你鑄劍的恩人,能不能大氣一些,在這一碼事上你拍馬也趕不上自個的親兒子,陳活著那小子說話雖是吊兒郎當,心裏頭卻清如明鏡,義字當頭,靠譜得很,說了承包我往後的豆腐,果真是一言九鼎,一碗也不差。”

  陳震念叨了一句羊毛出在羊身上,卯足了勁吸了一口老木煙鬥,有意無意地朝著吳老頭吐出一口煙霧,吳老頭頓時如墜入雲端般不見了人影。

  一連串的咳嗽聲驟起,吳老頭使勁揮袖散去

  嗆人的煙味。

  吳老頭正要動怒,陳震卻笑嘻嘻地掀開了封泥,以茶杯作酒碗倒上了滿滿兩大杯桃花燒,吳老頭酒癮難耐,端起茶碗就要抿上一口。

  陳震卻擋了擋吳老頭的酒杯,特地提醒道僅此一杯恕不再續,吳老頭直勾勾地回瞪陳鎮一眼,罵他是守財奴小氣鬼,下回不給他鑄劍了。

  陳震哈哈笑道:“你老人家身子骨還比得過從前嗎,還想著把酒當水喝,也不掂量掂量,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葫蘆鎮折了位名聲赫赫的大鐵師,我可可擔不起這個罪名,再說了外裏頭的劍仙可都排隊等著鑄劍來著,若是真有個閃失,我這身上不得多出密密麻麻的窟窿來?”

  吳老頭白眼道:“誰敢在你陳震麵前班門弄。。。劍?”

  陳震嗬嗬一笑不說話。

  吳老頭不願與陳震磨嘴皮子,他知道自從陳震經營起這家豆腐鋪子後,每日與市井婦人討價還價,嘴上的功夫可謂一日千裏,他饒是有兩張嘴也未必是陳震的對手。

  吳老頭隻好無奈地搖了搖頭,端住盛滿酒液的茶杯小呷了一口,生怕會灑出來一點,桃花燒穿腸過,桃花芬芳齒頰留香,當真是一絕。

  陳震也呷了口酒,夾起一角豆腐送入口中,咀嚼了幾口問道:“你親自來蘇生巷走這麽一趟,到底所為何事?”

  吳老頭舔了舔嘴巴回味無窮,微微抬頭望了眼敞開的木門。

  陳震心領神會,手袖微動,屋內橫生輕風,豆腐鋪子的大門嘭地關起。

  吳老頭小心翼翼地放下酒杯,剛要把手探到袖內,突然又聞得天神錘大鼓般的敲門聲,吳老頭頓生警惕,伸入袖口的手靜止不動。

  陳震雲淡風輕地擺擺手,示意吳老頭莫要緊張。

  吳老頭繃緊的神態才略有緩和,但伸入袖口的手始終紋絲不動,他很是好奇門外的人到底是誰,竟敢這般敲響陳震家的門,莫不是活膩歪了?

  外裏頭的人大喊著臭豆腐,咚咚咚的敲門聲震耳欲聾。

  陳震實在是忍無可忍,啪地一聲放下了筷子,一把端起桌上還剩一半的豆腐,大步流星走向門口,可就在陳震離開木凳的同時,豆腐鋪子的大門劈啪地破開兩半。

  門外站著一個頭頂四方巾的高瘦男人,手裏頭撰著一本折皺泛黃的書籍,呆若木雞地望著正要大步上前的陳震,臉上盡是惶恐失措的表情,

  高瘦男人心想完了,捅了比天還大的簍子。

  陳震猶如一陣風來到門口,盛著香辣豆腐的瓷碗高高舉過頭頂,眼見就要落向門外那個拆家破門的家夥。

  隻見門外的高瘦男人伸出一掌擋在頭頂,殺豬般喊道:“且慢!”

  瓷碗在離高瘦男人頭頂三尺的地方驟然停住,似乎在等著男人道出‘遺言’後再當頭扣下。

  高瘦男人頓時就沒了敲門時的精神氣,霜打茄子般道:“我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