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苦海河麵有金蓮
作者:陳長安      更新:2020-06-29 01:34      字數:3009
  妙曲籟音以廊橋為中心蕩漾開來。

  陳長柏心中有愧,對是否踏上廊橋猶豫不決,可回家就這麽一條路,不走廊橋難道還得從苦海河遊過去不成?

  陳長柏毫無辦法,隻好硬著頭皮趟過這座連通小鎮南北的廊橋,他當下的表情比起五更送貨時,還要一萬個不情願。

  陳長柏默默地低著頭,盡量不去看心神一俱的肖瞎子,生怕他提起那二十枚銅板的事情來,那可就真的丟盡了老陳家的臉了。

  不過陳長柏一直在安慰自己,那拉胡琴的是個雙目無光的瞎子,即便他知道那二十枚銅板被人撿了去,也不一定就認得出是自個幹的,而自己是等他離開後再將那些銅板收入囊中的,於情於理也不算偷蒙拐騙啊,所謂地上撿到寶問天問地要不著。

  陳長柏給自己攤出了一大堆歪理,以此壯著膽子趟過廊橋,可老夥計卻偏偏要拆他的台子,四隻蹄子噠噠噠地猛踏。

  陳長柏回頭瞪了它一眼,誰知老夥計愈發變本加厲,像是在回報陳長柏丟下它投水逃竄的仇,驢蹄劈裏啪啦地踏響,擠出上下兩口大牙歪嘴咧笑,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陳長柏挽起袖子露出一隻拳頭,在老夥計的跟前晃悠了幾下,似乎是在告訴它你別得意,等回到豆腐鋪子再收拾你,可老夥計不吃這套,絲毫沒有收斂。

  陳長柏沒有法子,隻好加快了步子,想著快些趟過廊橋便萬事大吉,不願再逗留片刻。

  名叫肖瞎子的伶人,由始至終都在拉著那把老舊的胡琴,對渡過廊橋的一人一驢不聞不問。

  陳長柏稍稍放寬了心,更加肯定心中的想法,於是昂首挺胸大步邁出。

  偏偏在這時胡琴聲戛然而止,肖瞎子竟然抬起頭望向陳長柏,但眼眸之中卻尋不到焦點。

  陳長柏心頭一跳,千不該萬不該這麽張揚,這下好了被逮了個正著。

  陳長柏慌慌張張的樣子,與兒時被大黃狗追著滿街跑如出一轍,不過幸好肖瞎子雙目無光,看不見他這副窘態。

  滿頭霜雪的肖瞎子稍作醞釀,雙眸始終不見落處,他緩緩開口用沙啞的聲線說道:“小夥子,可不可以幫老夫一個忙?”

  陳長柏有些訝然:“何事?”

  肖瞎子平靜地說道:“不必驚慌,隻是一件小事罷了。”

  隨後肖瞎子指向苦海河麵的依依青蓮,問道:“老夫想知道這苦海河的青蓮開了沒有?”

  陳長柏愣了一下,踱步來到勾闌旁邊,望了眼雙目無光的肖瞎子,又看了眼苦海河,如實答道:“開了十之八九。”

  肖瞎子哦了一聲,有些驚訝地站了起來,但由於眼疾的緣故,竟把廊橋的一根朱漆柱子當作了陳長柏,與柱子對麵而立,又問道:

  “可見其中有一株與眾不同的金蓮?”

  陳長柏仿佛聽見了這天底下最荒唐的事,嘴巴張開幾乎能塞進一隻拳頭。

  他倚著廊橋勾闌,目光再次掃過河麵的青蓮,又看了看肖瞎子的臉,發現他臉上平靜得如同一口古井,不像是在開玩笑,心想倘若這河中真開有金蓮,早就被人采擷幹淨了,還輪得到你一個患有眼疾的外鄉人撿便宜?

  陳長柏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肖瞎子不僅眼瞎還缺心眼,難怪沒有發現那二十枚銅板,原來一切都是有因由的。

  陳長柏收斂起訝異的神色,又輕輕伸出手在肖瞎子的眼前晃了幾下,見他絲毫沒有反應便答道:“不見。”

  肖瞎子道了聲謝後又坐回到廊橋邊,重新拉起胡琴,幽幽琴聲似明月照山崗,又似清風拂山林。

  陳長柏覺得這個肖瞎子太過古怪,不願再在廊橋繼續逗留,牽著老夥計快步離去。

  回到蘇生巷子,豆腐鋪子早已收攤打烊,門口掛著的兩隻昏黃燈籠隨風搖曳,光影綽綽,照亮了門前的丈餘地,讓這條遠離喧囂的巷子顯得格外寂寥。

  陳長柏熟門熟路地將老夥計領回槽子,沒有去追究它在廊橋拆台的惡劣行徑,添置料草和涼水後便關上了木槽的門,從兩隻木桶裏頭取出兩大捆紫竹堆放在木槽的旁邊,方便陳震明日熬製鹵水所用,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壇對他而言“價值不菲”的秋水桃花燒。

  不知何故,陳長柏回想起今日在黑風嶺上的遭遇,忽然有些餘波後怕,就像滾滾閃電過後,許久才突然炸響開來的一記天雷。

  幸虧這壇桃花燒完好無損,要不然陳長柏得心疼死。

  陳長柏躡手躡腳地來到豆腐鋪子門前,耳朵貼在門上悄悄打聽著裏頭的動靜,平日陳長柏捅了婁子,陳震總會在家裏頭守株待兔大刑伺候,嘴裏頭罵罵咧咧個不停,每當這時陳長柏便會爬上屋子旁的老槐樹,翻二樓的木窗回房,避開怒不可遏的陳震。

  有一回陳震蹲了陳長柏整整一夜,愣是不見陳長柏的人影,後來才知道陳長柏翻二樓的木窗回家,早就在房間裏頭呼呼大睡了。

  陳長柏還記得那一頓“黃鱔幹”突然入夢來,讓他的屁股腫得三四天都坐不下椅子,害他在學塾裏頭被笑掉了大牙。

  陳長柏屏神凝息,仔細聽著裏頭的動靜,安靜得好似一灘死水,這讓陳長柏好奇不已,於是陳長柏輕輕推開木門,鬼鬼祟祟地摸入屋子。

  廳室內擺放著一張前不久新添置的八仙桌,一盞油燈靜靜地燃燒,約莫是燈油快要到底了,顯得昏昏沉沉。

  八仙桌上橫七豎八地放著空酒壇,煙灰灑了一桌。

  屋內一片狼藉,唯獨不見陳震那家夥的人影,陳長柏捧著桃花燒走近桌子,

  腳底下卻好像踩到了什麽東西,陳長柏使勁地用腳尖轉了轉,軟軟綿綿。

  低頭一看,滿身酒氣的陳震一灘爛泥似地躺在地上,呈一大字形,而陳長柏的腳尖正踩在他的褲襠正中。

  陳長柏急忙縮回腳,將“山迢路遠”帶回來的桃花燒擱在桌麵上,伸手湊近陳震的鼻子,探查了片刻後尚有鼻息,這才鬆了一口氣。

  陳長柏看著屋內的亂象,插腰搖頭歎息了一聲,重新給燈盞添上燈油,逐一收拾好屋子內的亂象,最後望著酩酊大醉的陳震發起了愁,特別是那躺著仍如丘陵凸起的肚腩。

  雖然在某些方麵陳長柏很是看不上他的這位親爹,可遙想起兒時印象中的陳震,那是真真正正的風流倜儻,即便是前些年陳震的身材也還不至於這般臃腫,可自從他沒完沒了地開起酗酒後,便走上了發福這條不歸路,一去不複返。

  陳長柏的身板還算結實,但想單靠一己之力挪動陳震這座“大山”,還真不是一件易事,總不能讓這家夥在這躺一晚上吧?要是有個小病小痛,豆腐鋪子的生意誰來照看?

  論起製作豆腐這門手藝,裏頭的講究多得很,陳震既然能將陳記豆腐鋪子經營得風生水起,自然是有他的本事門道,起碼在這事上邊,陳長柏自認不如陳震。

  陳長柏無奈地搖了搖頭,雙手從背後挽住陳震的雙肩,像個七八歲的孩童拖著一隻盛滿大米的麻袋,用盡全力地往後拖。

  陳長柏想要把陳震拖上二樓閣子的房間,可好不容易把陳震拖上了狹窄的木梯,眼見就要登上二樓,誰知腳下一滑踉蹌了幾步。

  陳震就像斷崖邊上的落石,咚隆咚隆地滾下了木梯,摔了一個底朝天,可陳震醉得昏死,哪裏知道痛癢,依然呼呼大睡。

  陳長柏看見陳震的後腦勺滲出血來,頓時慌了神,匆匆跑下樓梯,再次去探查陳震的鼻息,幸虧一切正常。

  最後陳長柏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陳震拖回房中。

  在安置好陳震以後,陳長柏又將廳室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幾乎一塵不染,隻不過屋子裏頭仍殘餘有濃鬱酒香,難以肅清。

  陳長柏雖是五大三粗的性子,卻偏偏在這一塊精致得像個娘們,就連他自己也不知為何會如此,反正眼裏頭就是容不下一顆塵埃。

  陳震對此倒是有一個說法,他說陳長柏渾身臭毛病,幸好這一點隨他娘。

  忙活完手頭上的功夫,陳長柏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剛要拿起空杯倒上一杯茶水解渴,卻突然想起了什麽,眼中盡是自責和內疚。

  他木訥起身來到一樓的偏臥外,推開房門後裏麵不見有臥鋪,卻供著一座神主牌和一隻餘煙嫋嫋的香爐。

  香爐上插著兩根燃盡的香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