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蘇生巷豆腐鋪子
作者:陳長安      更新:2020-06-29 01:34      字數:3182
  葫蘆鎮位於天盛王朝南陲,毗鄰人間盡頭之稱的苦海汪洋。

  夜入五更天。

  蘇生巷子。

  一杆用朱毫寫著陳記二字的布旗,在夜幕下迎風瀟瀟。

  很難想象如此大氣滂沱的字體,竟由一位五大三粗的豆腐匠所書。

  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走出豆腐鋪子,他站在門前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有位睡眼惺忪的男人緊隨其後,冷不丁地抬起一腳,大頭木屐朝著他的屁股一踹。

  他一個踉蹌撲出門外,回頭狠狠地瞪了一眼,卻被男人突然睜開的一個眼神止住,霎時如同沒了火氣的泥菩薩,屁都不敢放一聲。

  他名叫陳長柏,踹他屁股的男人叫陳震,是他血濃於水的親爹。

  自打記事起陳長柏便不曾見過他娘親一麵,陳震亦不怎麽愛提起往事,隻說他娘因難產而死,之所以幫他起了陳長柏這麽一個名字,全是他娘的心願。

  打自陳長柏出生起,父子二人便相依為命,陳震在小鎮中經營起一份豆腐營生,生活算是安穩了下來,隻不過因為些狗屁倒灶的小事,父子二人常常勢如水火,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安生。

  滿身酒氣的陳震擺出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半眯著惺忪的雙眼,從豆腐坊旁邊的木槽牽出一頭毛色雜亂的毛驢。

  爾後又從豆腐坊提出兩隻覆蓋有白紗布的木桶,單看著便有些斤兩,男人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木桶提到了門外。

  木桶裏盛滿了新鮮製作的豆腐,騰騰熱氣不絕於縷地跳升冒出。

  男人看似酒意昏沉,可每樣功夫都有板有眼,分別將豆腐桶掛在驢背上,最後綁上一把鋒芒鈍拙的柴刀。

  由始至終陳長柏都在冷眼旁觀,不曾有過幫忙之舉,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腦袋小雞啄米般一上一下。

  陳震拍了拍毛驢的後背,有些心疼這位老夥計。

  外行看內行都說陳震這份生意滋潤,但其中的甜酸苦辣隻有自個知道。

  經營這家豆腐鋪子一點都不輕鬆,掙的銀子不如人家趕海捕魚的多,瑣事還沒完沒了的,但不管怎麽說,起碼足夠糊口營生養活他爺倆,平日還能喝上兩壺不錯的小酒。

  豆腐生意利潤淺薄,唯一的出路便是薄利多銷,為了陳記豆腐的生意,老夥計就不曾歇息過一天,所以他陳記豆腐才有了聲名在外的機會。

  老夥計通曉人性,能夠獨自馱著豆腐去隔壁鎮子送貨,臨了又馱著空桶子原路折返,對此與豆腐鋪子有生意來往的商家都已是見慣不怪。

  記得有一回大雨連綿,它馱著數十斤的豆腐到隔壁小鎮交貨,在雨坑裏頭摔了一跤愣是沒有倒下,送完貨後一瘸一瘸地拐回來,這多少讓陳震有些過意不去。

  這不陳震想著過些日子存夠了銀子,再去買一匹健壯的毛驢駝貨,好讓年紀老大不輕的老夥計退下來好好安生,隻管小鎮中的貨物

  往來便是。

  也正因如此,陳震才想著讓陳長柏一塊去送貨,一來有個照應,二來好讓他熟悉自家生意的門路脈絡,總比終日無所事事混吃等死要強,自家又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戶人家,哪裏經得起這麽個坐食山空法。

  一想到這裏陳震便氣得跳腳罵娘,陳長柏本來在小鎮的學塾念書,卻放著好好的聖賢書不念,跟小鎮財神客棧的少東主拉幫結夥,與學塾的同硯打了一架。

  打贏了還好說,結果給一群人堵在了巷口,差些沒被活活給打死,丟盡了他這個當爹的臉,當真是不成器的主。

  後來兩人皆被老夫子給攆出了學塾,陳震和財神客棧的大掌櫃隻好拉下老臉,在學塾外頭守了足足三日,也沒能讓老夫子回心轉意。

  陳震壓下了火氣,從懷中取出一隻木質上乘的老木煙鬥,砸吧砸吧地吸了兩口,心中默念道:“莫生氣,莫生氣,人生就是一場戲,再不濟也是自個親生的。”

  陳長柏蹲在地上昏昏欲睡,差些就一頭栽進了磚板上,嚇得急忙睜開眼,見男人準備好了一切,便牽起毛驢去往送貨,似乎不願與男人多言半句。

  陳震敲了敲老木煙鬥,甕聲甕氣地說道:“手腳麻利些,到隔壁的秋水鎮也就二十來裏路,早些回來幫忙磨黃豆,可莫要像昨天那樣五更送貨黃昏歸家,不然老子繼續請你吃‘黃鱔幹’。”

  陳震吐出一團煙霧,叮囑道:“對了,燒鹵汁的柴火剩不多了,回來的時候路過黑陳嶺記得給砍上兩捆紫竹,柴刀給你捆在驢背上了。”

  陳長柏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示意男人放一萬個心,當男人以‘黃鱔幹’要挾時,他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摸了一下屁股。

  陳震所言的‘黃鱔幹’可講究了,選取兩根韌性極佳的藤條擰成麻花狀,曬幹以後霍霍生風,抽在皮肉上勝過皮鞭子沾涼水。

  走出蘇生巷子,陳長柏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葫蘆鎮被一條名叫苦海河的河川貫穿東西,橫分為鎮南鎮北,陳長柏所在的蘇生巷就在鎮南。

  這是一條水波清澈卻深不見底的河川,河麵上有座飛瓦流丹的廊橋橫跨,供行人平日來往。

  廊橋外的河麵一年四季開滿青蓮,縱是大雪紛飛的隆冬亦是如此,從不懼嚴霜也不結凝冰,河水總是在平緩流淌。

  小鎮裏頭與陳長柏同輩的少年眾多,卻從不見有人膽敢下河嬉戲,隻因小鎮曆來流傳著一個毛骨悚然的傳說。

  苦海河下有水鬼河童,相貌醜陋至極,覆滿刀槍不入的鱗甲,渾身沾滿了令人作嘔的腥臭粘液。

  更是聽聞河童能如四腳蛇般,變幻著各種色彩潛伏於河川之下,皆由失足落水或是自盡投河不能投胎轉世的惡靈所化,它們徘徊在生前身死之地,耐心等待著下一位替死鬼,而後便可以投胎轉世。

  雖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但陳長柏對於

  鬼神一說素來不以為然,他壓根就不怕那些被世人傳得雲裏霧裏的東西,反倒還想親眼一睹虛實。

  一些上了年紀閑來無事坐在橋頭嚼舌根子的老人,常常會將小鎮外的天下描述得天花亂墜,譬如山裏頭住著神仙,每到洪水肆虐便是蛟龍過江,而大雨連綿便是天公打噴嚏,晚上走夜路千萬不要細望芭蕉林,諸如此類玄乎其玄的東西。

  陳長柏默默牽著毛驢經過苦海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鼓起勇氣望了苦海河一眼,目光猶如風中青盞明滅不定。

  踏上連通小鎮南北的廊橋,陳長柏在橋心停住了腳步,他鬆開了老夥計的韁繩,任由它順著廊橋先行離去,他雙手搭著褪色的朱漆勾闌,從懷中抓出一把炸得酥脆的黃豆,輕輕在青蓮依依的河麵揚開。

  黃豆落入河麵的聲音細微得難以尋辯,隻能依靠淡淡的月色,望見河麵上泛起圈圈漣漪。

  陳長柏的眼眶莫名泛紅,卻露出一個由心的笑意,拍幹淨手心的餘屑,快步追上那頭兢兢業業的毛驢。

  當下是倒春寒的時節,行至鎮口時涼意漸濃,陳長柏不禁打了個哆嗦,有些後悔沒有多添一件衣裳,他不禁抬頭望了下深邃的夜幕繼續趕路。

  今日的活可不輕巧,一想到這陳長柏就有些頭疼,他實屬不愛推那座沉甸甸的磨盤。

  葫蘆鎮的鎮口處有座城隍廟,裏頭供奉著一位神通廣大的城隍爺金身,乃是守護鎮子安寧的重要神祇。

  相傳這位城隍生前曾是小鎮的縣令,氣度恢弘胸有大誌,後平步青雲位極人臣,總而言之與小鎮有著種種淵源,在任期間散盡家財造福小鎮,那座廊橋便是他的手筆之一。

  陳長柏在途經城隍廟時,前方野徑突然生起了大霧,起先不過如炊煙嫋嫋,須臾後幾乎遮攏天地,這讓陳長柏驚呆在原地,就連那頭時常獨自翻山越嶺的毛驢,也不知為何突然停住了四蹄,若不是陳長柏死死拉住韁繩早就溜之大吉了。

  陳長柏靜下心神,似乎感覺得到老夥計在瑟瑟發抖,它好像在雲霧之中看見了什麽,嚇得魂飛魄散。

  陳長柏多少有聽過一些這樣的說法,驢眼能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老夥計平日獨自穿行於山野之間,不知遇到過多少離奇怪事,從不曾如此反應激烈。

  陳長柏的思緒愈發鬥亂,想起那些根本不著邊際的鬼怪奇談,又望向那團難以洞穿的霧氣,霎時渾身毛孔全開。

  與此同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陣怪聲,似嬰兒啼哭又似有人在哽咽低泣,綿綿不斷忽高忽低。

  陳長柏喉嚨鼓動咽了口唾沫,心中念道:“該不會真撞鬼了吧?”

  啼哭聲愈發尖銳,陳長柏頭皮發麻毛孔全開,想要邁出步子往小鎮方向折返,可手腳卻僵硬如鐵,實在是寸步難行,最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中緊緊撰著那條韁繩,生怕老夥計丟下他一人,那回可真是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