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是那種羅曼蒂克》2
作者:幾杯      更新:2020-06-27 05:09      字數: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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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rientation week有一係列社交活動,方與秋找不到一個人替他做自我介紹,何況外國人怎麽可能聽得懂方與秋與我聽起來像三個人但其實是兩個人。

  方與秋在一個全新的地方應付生活,除了學業還有很多意料不到的問題需要處理。偶爾喘口氣想到孔遊,一想到其後人生和這個人再無關聯,覺得自己是血還未流盡就死了。

  研究生要畢業那一年,方與秋接到孔遊的電話。方與秋不知道他怎麽拿到自己的新號碼,他一開口,表現得像是過往這兩三年他們還一直是親密朋友,他通知方與秋,我要來美國啦。

  方與秋沒問他為什麽終於下定決心考GRE,也很自然地說,那我去接你。

  孔遊說不用,宜沁的舅舅會來接我們,而且也不跟你在一座城市,你何必多跑一趟。

  方與秋不認得宜沁是誰,有一瞬間他錯以為他叫的是與秋。很快孔遊回答他,舒宜沁是他的新婚太太。

  方與秋問他,你結婚了?

  孔遊說,不止,我已經做爸爸了,雖然寶寶還沒出生。

  方與秋以前以為到了孔遊結婚生子的時候他會很難受,但其實好像還好,他還能聽得清楚孔遊在電話那邊講他畢業後的工作,申請到的學校不算太好,簽證辦完了才發現妻子已經懷孕。方與秋很誇張地附和他,哇,那你要做美國人的爸爸了。

  掛掉電話,方與秋走到浴室照鏡子。裸露在衣服外麵的皮膚半條傷痕也沒有,但他覺得自己可能早已體無完膚,沒有多餘的地方可以承受來自孔遊的刀。

  也可能是因為經曆了家中的變故,方與秋對意外事件的接受度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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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與秋到美國的第三個月,父親被控挪用公款,不知道是要保全後麵的大人物還是真的在意自己顏麵,在正式調查開始前選擇從辦公室一躍而下。

  死者不必再追究過多責任,贓款沒收完就算完,單位甚至反倒象征性補給他們孤兒寡母兩萬元,父親的官方死因是擦玻璃不慎跌落,認作了工傷。

  母親受的打擊很大,枕邊人說走就走,家中存款基本收繳幹淨,留下一個還需要支付高昂學費的孩子。

  方與秋當時是跨專業申請學校,能讀加州理工已經是驚喜,不敢再奢求有獎學金。收到通知書那段時間父親正好又升職,跟他說不要操心學費,爸爸付得起,你要讀就讀最好的學校。

  方與秋不敢去想父親挪用公款和自己的學費是什麽關係。

  他找到也是加州理工畢業的本科學長問是否有兼職機會推薦,學長隔了一周反饋給他一個好消息,他認識國內一家地產公司創始人,因為出生貧寒錯失教育機會,很樂於幫助讀書人,作為對價,方與秋隻需要保持優異成績並定期寫郵件給對方匯報學習生活,對方想借這些優秀年輕人的眼睛看看世界。

  方與秋其實很快找到了一份報酬不錯的兼職,但這位陌生人的資助的確幫助他平穩度過最困難的半年。

  經曆過生死這種大事,情情愛愛好像也看的淡了一點。得知孔遊已經結婚且準備做父親,方與秋並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聽到他和大三師姐在一起的那天其實就知道了結婚生子也隻是時間問題。雖然對於父親這個角色孔遊還是顯得過於年輕,但那總歸是孔遊自己的生活。

  孔遊到了美國之後,他們仍然很久沒見麵,倒是保持著固定頻率通電話。

  畢業的時候學院發了親友觀禮票,方與秋的母親是不會特地花錢來一趟美國的,跟孔遊講電話的時候方與秋把手裏的票來回反轉幾遍,到底沒問孔遊來不來。

  他們再見麵是直到孔遊的女兒出生。孔遊問方與秋,你真的不來嗎,我還指望著你當她幹爹,我女兒就是你女兒,你怎麽能不來見見。

  方與秋從來不敢奢望和孔遊有個女兒,因為生理上就不可能,也許是孔遊這個說法打動了他,他立刻訂機票飛到威斯康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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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遊來機場接方與秋,上一次見麵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誰都沒有再提。

  方與秋看不出來孔遊有什麽變化,他走上來很自然地接過方與秋手裏的行李,像讀書時他們去食堂,方與秋負責在窗口排隊,孔遊就拎著他的書包去找座位。

  孔遊開一輛福特,上車發動了,跟方與秋誇他的車,怎麽樣,聲音聽起來舒服吧,肯定比尼桑好開。

  方與秋轉頭看他一眼,沒有回答他。

  機場離孔遊的家不遠,他在路上跟方與秋交代,房子是買的,太太家裏付了三分之一的錢,為了湊足剩下的錢,他賣了外婆留下的兩套公寓,房價自外婆去世時已經猛漲過幾輪,此外又幾乎搭上自己的全部積蓄。

  方與秋問他,雞蛋不要放進一個籠子的道理他總該聽過吧。

  孔遊解釋說宜沁不太想回國,她是想徹底在這邊定居的,孩子也快要出生,總該有自己的家才安心。他這才想起還沒正式向方與秋介紹過他太太,舒宜沁,是他在國內做第一份工作時的同事。

  方與秋很快就見到舒宜沁。她還未能恢複產前的身材,因此容貌看起來並不太出眾,性格倒是很大方,見到他半點生分都沒有,邀請他進屋,小聲提醒他們女兒剛剛被哄睡著。

  孔遊的女兒躺在沙發旁的推車裏,寬闊的額頭和挺直的鼻梁像孔遊,孔遊笑嘻嘻站在一旁,問他對取名有什麽建議。

  方與秋脫口就說“隨野”,孔遊把詩句背出來,山隨平野闊,江入大荒流,孔隨野,長大了應該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孩子。

  方與秋心想小隨野長大了應該隻會知道自己的名字來自一首詩,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句詩其實是方與秋見到她爸爸第一麵時,對著那寬額高鼻梁在心頭浮起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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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時間才知道孔遊還邀請了別的客人,都是他們本科的校友,曾經為方與秋提供過獎學金信息的那個學長也在。大家都到了做父親的年紀,對孔遊的女兒十分好奇。舒宜沁親自下廚,她雖然來美國不到半年,但已經學著西方人不坐月子。

  孔遊家有很大的草坪。學長在外麵抽煙,方與秋顧及舊日恩惠,特地出去跟他打招呼。

  師兄先問他現在在哪裏工作,他回答了加州一所排名還算可以的學校,他沒有繼續讀博,能找到這份教職已經很不容易。

  師兄又講了一些他們認識的共同朋友的近況,忽然岔開一句,我還以為孔遊喜歡的人是你。

  方與秋不敢表現出異常,盡量坦然笑著回答他們是很好的朋友。

  師兄搖搖頭,一般朋友做不到那樣,那半年你收到的獎學金,加起來怎麽也不是一筆小錢,其實都是他支付的。

  方與秋其實已經猜到,在孔遊問他福特是否比尼桑好開的時候。他曾經向資助人寫過好多封長信,他寫東西像流水賬,連賣掉了之前開的二手尼桑換來兩千刀現金也要寫一筆。

  孔遊本不應該知道他曾經開尼桑。

  方與秋沒說話,他轉回頭去看落地窗裏的孔遊,他的太太,還有沙發旁載著小小的孔隨野的推車。

  他一瞬間竟然湧上淚意。

  晚上方與秋住在孔遊家的客房。隨野哭聲很響亮,而且頻率很高,他聽到孔遊和舒宜沁輪流哄女兒,他們應該都是抱著女兒在走廊上輕顛著來回走,每隔五分鍾就會路過一次方與秋的房間,方與秋幾乎一夜沒睡。

  第二天去機場也還是孔遊送他。孔遊把車停到車庫陪他一起值機。櫃台工作人員告知他航班已經確定會延誤,他不必著急過安檢,如果在安檢外的餐廳消費,可以憑登機牌打折。

  他跟孔遊找了間咖啡店坐下來。孔遊看起來也是沒睡好的樣子,跟他抱怨養小朋友的確很累人。孔遊花了很多時間講女兒,他其實才見到他的女兒不到三周,但分寸小事他都覺得有趣。

  算上延誤的時間也到了方與秋該排隊過安檢的時候。方與秋跟著隊伍一點點緩慢往前挪,孔遊還站在後麵,他一回頭孔遊就朝他揮手。終於排到前麵隻剩一個人,方與秋卻從隊伍中退出來,他幾乎是跑到孔遊麵前,他問孔遊,你當年為什麽要給我錢。

  孔遊對他已經知曉真相表現得並不意外,他輕輕歎一口氣,我見不得你吃苦。

  方與秋覺得他得到過孔遊這句話也就夠了,四舍五入,孔遊興許真的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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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見麵之後方與秋和孔遊的交往終於變得正常起來,雖然分隔兩個城市無法常聚,但節假日總盤算著一起出遊。孔遊居然真的教女兒叫方與秋daddy,隨野奶聲奶氣,一開始隻會發出第一個音節。

  每次出遊他們總在機場告別。方與秋通常訂時間更晚的航班,目送孔遊一手抱著隨野一手牽著太太消失在人潮之中,然後他再奔赴自己的登機口。

  隨野滿三歲,孔遊也終於快畢業。本來約好那年聖誕一起去波多黎各,誰也沒想到孔遊的太太和女兒會遇到意外。

  方與秋趕到威斯康辛的時候孔遊一個人在家裏,見到方與秋他隻有一句話,隨野才三歲。

  槍擊案,其實不算罕見,意外落到人頭上歸根結底是概率問題。凶手很快就被找到,警察說孔遊一家遭受的是金融危機的餘震,凶手在危機中損失慘重,決意隨機報複社會。他這個隨機隨中的就是孔遊和孔遊鄰居的家,那個晚上孔遊因為在公司加班成為兩家人裏唯一的幸存者。

  方與秋在心底重複aftermath這個詞,當年紅寶書上a開頭的單詞他是真的逐一認真背過。

  後來是他替孔遊應付處理各種問題,他接管了孔遊和孔遊需要處理的一切。通知孔遊嶽父嶽母,幫他們填寫簽證表格,給使館寫郵件申請加急,接到兩位老人後和保險公司一起商量遺體如何處理,再幫孔遊約心理醫生。

  那段時間他們睡在一起。孔遊買的房子其實隻有五居,儲物間用不上,方與秋睡過的那間客房給嶽父嶽母用,主臥和女兒的房間他都邁不進去,書房收拾出來,方與秋從宜家搬回來一張床拚好,睡兩個人剛好。

  嶽父嶽母同意就在美國安葬女兒和孫女。他們原本是打算退休後隨女兒一家移民的,突逢意外,一時手足無措,方與秋逐一跟他們講各個方案的優劣,所需費用,又替孔遊承諾孔遊會負責他們的晚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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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七結束那天晚上,兩點多的時候方與秋突然驚醒,他很快意識到孔遊一直沒睡著,此刻正趴在他胸前哭,嗚咽聲小小的。

  方與秋不知道他們怎麽突然睡成了這個姿勢,他沒能克製自己,抬起手臂輕輕拍了拍孔遊的背。孔遊又哭了二十分鍾才停。

  他沒有跟孔遊詳細聊起過這起事故。他給孔遊聯係的心理醫生很出名,一次谘詢費用花掉他每月五分之一的工資。

  他其實沒有新的工資收入。學校已經開學,他卻始終沒法下決心走掉,他不在這裏孔遊恐怕三餐都難以對付。寫辭職信隻花了十分鍾,寫完再出門查銀行卡積蓄,好在他在股市賺得的大筆錢都已經在金融危機爆發前及時套現,足夠應付一段時間。

  孔遊實驗室老板知道他家中出事,批給他一段長假。兩個人整日在家裏,倒也不覺得煩,周末的時候開孔遊的車去附近看看自然風光,坐在海灘邊,孔遊說打算把這套房子賣掉。

  他們回家就開始聯係中介,孔遊負責出售,他則負責找適合的新家。危機之後買比賣更容易,他找到離市區更近的一套公寓,價格較危機之前跳水很多,而孔遊原來的房子因為發生過命案,最後竟然吸引到熱衷於收集凶宅的買家。

  新家的翻新與布置是兩個人一齊進行。房間有了多餘,這次輪到孔遊去宜家采購,床卻還是隻買回來一張。

  方與秋拿捏不好孔遊的態度。孔遊看過心理醫生的晚上偶爾情緒會小小崩潰,哭聲很輕,醫生說是正常現象。方與秋習慣在這種時候抱著他,偶爾會有生理反應,身體緊貼孔遊不可能感覺不到,但從來不推開。

  方與秋想過直接攤牌,顧忌孔遊還在服喪,又不能多說什麽。

  方與秋當時以為他和孔遊以後就這樣生活下去了,新家麵積比之前的別墅小,但能很好的容納下他們兩個人的全部生活。雖然沒有名分,但是一日三餐實打實一起過日子,餐具毛巾牙刷杯子都是同款式不同顏色,晚上睡一張床。他甚至已經開始在附近的學校看是否有合適的教職,眼下靠給附近社區的中學生輔導功課其實也有穩定收入。至於性生活的事情可以之後慢慢再議,來日方長。

  直到孔遊回實驗室的第二個月,晚餐時他猶猶豫豫問方與秋,有個也是中國來的女同事想讓我去見見她單身的好友,小沁才走八個多月,是不是不太合適。

  他問的並不是要不要去見,而是去見是否合適。

  方與秋當場就翻了臉,他問孔遊,你把我當什麽。

  孔遊沒料到他的反應,有點著急地解釋,朋友,最好的朋友。

  方與秋看著他,孔遊,你明明早就知道我要的不止如此。

  孔遊低著頭不說話。

  晚上方與秋睡在沙發,醒來的時候孔遊已經不在了。他留下的字條壓在茶幾上的水杯下,他告訴方與秋他會離開一段時間,實驗室正好有外派去東京一個月的差事,他對不起方與秋,但他也確實無法給他想要的。

  方與秋一周後搬離威斯康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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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遊從東京回來打電話給方與秋,兩個人的手機是同一個款式,諾基亞的滑蓋機,也是他們用過的最後一款諾基亞。

  孔遊沒有問他去了哪裏,又是為什麽離開,以後還見不見麵,孔遊講他在東京的見聞,發達的地下交通係統,本地人奇怪的英語口音,便利店的成人碟片,拉麵壽司通通都吃膩了。

  方與秋大部分時候隻用聽著,孔遊最後說,其實你走了是好事,你和我在一起做什麽,我可能真的命中克人,從外婆到隨野,一共多少條人命了。

  方與秋心道他其實早已經死在孔遊的刀下很多年,但他最終隻是跟孔遊說,走的那個人其實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