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是那種羅曼蒂克》1
作者:幾杯      更新:2020-06-27 05:09      字數:6061
  ***

  孔遊大學本科讀精密儀器專業,這是高中老師幫忙選的誌願。他本人對學校裏各類專業沒有仔細做過功課,剛剛認識方與秋的時候至少問過他三次,鍋爐係到底做什麽用。

  那是兩千年初,他們從不同的城市來到北京。所有兩千年初就到了北京的異鄉人十年後都後悔當時沒有投資地產,隻有方與秋後悔認識孔遊。

  孔遊的室友跟方與秋的室友是朋友,兩個寢室聚會是大學生擴大交友圈的典型方法。八個男生約在一起吃過一頓飯後,孔遊認識了方與秋。

  分配宿舍時方與秋是鍋爐係多出來的無法被四整除的那一個男生,他的其他三個室友都來自經管。孔遊聽說了方與秋的專業,連招呼都還沒跟他正式打過就湊上來問他,鍋爐係是幹什麽的。

  他們各自的室友很快因為不巧暗戀同一個高中女同學鬧掰了,反而方與秋和孔遊成為朋友。

  方與秋父母在三線建設的時候跟隨上一輩往西往南遷,方與秋高中畢業時他們已經分別在兩家國有企業任中層幹部。孔遊父親早逝,母親再嫁給初戀情人移居香港,留下孔遊跟著外婆,每月按期收到從香港打來豐厚的撫養費和扶養費。

  高二上學期,孔遊外婆去世。班主任幫他操作一通,他幹脆提前一年參加了高考,念大學住集體宿舍的好處是不需要人照顧衣食起居。

  方與秋一開始總是拒絕孔遊過於頻繁的邀約,但孔遊很執著,他喜歡拉著方與秋一起去參加各種聚會,社團的,他們專業的,甚至是跟留學生的。孔遊認為和方與秋一起赴約能夠為他提供絕佳的開場白跟陌生人聊天,你知道他讀什麽專業嗎,他讀鍋爐係,你知道鍋爐係是幹什麽的嗎。

  這個開場白其實並不如孔遊以為的那麽吸引人,考入這所學校的大部分人其實都知道鍋爐係是幹什麽的。

  方與秋沒能招架孔遊的執著,他們逐漸開始一起參加各種活動,孔遊要加入話劇社,方與秋也得跟著一起報名,隻是最後排出來的成品孔遊演男主角,方與秋戲份隻有三分鍾,台詞一句都無。

  ***

  第一學期期末考試結束兩個人各自坐火車回家。大年三十孔遊打電話給方與秋。方與秋家裏的座機是時興的子母機樣式,他去父母的臥室拿了分機走回自己房間的陽台跟孔遊講電話。

  孔遊在家鄉已經沒有親人,年夜飯也是去高中班主任家。他並不是很介意這件事,跟方與秋說班主任家反而比以前他和外婆兩個人過年熱鬧。

  孔遊本來就是兩個人裏說話更多的,方與秋一如既往隻用耳朵聽。後來孔遊也沒話講了,就讓方與秋聽他那邊的爆竹聲,方與秋在音量過大的背景音裏突然就說,我有一門專業課隻考了七十六分。

  分數其實一周前就公布了,方與秋誰也沒說,包括對在飯桌上總旁敲側擊問他大學第一學期學習如何的父母。

  優等生做慣了,換到一個周圍全都是優等生的環境裏收到這樣一份成績單,方與秋其實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孔遊電話那邊實在很吵,方與秋講完沒聽到他的回答,倒是隱約聽見他應該是在和老師家的小孩對話。

  方與秋心想孔遊沒聽到也好,重新說一遍的勇氣他肯定是沒有的,不如再祝一聲新年快樂就道別。沒料到孔遊換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回答他,天啊,那你們老師出的試卷也太難了吧。

  方與秋一直懸著的那顆心突然就放下了。

  他從小學開始一直成績排名靠前,父母單位同事聚會,他總是被叔叔阿姨誇獎的最多的那一個。方與秋父母雖然不算嚴厲,但有上一輩人那種刻板,一旦出了什麽問題必然要讓方與秋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初中有一次考試周發燒,生物機讀卡填錯六道選擇題,方與秋的父親知道後認為這是方與秋缺少體育鍛煉的緣故,由方與秋又發散到他們這一代人,嬌氣,吃不了苦,不像他們年輕的時候,淋著雨幫農一整天也健康無虞。

  方與秋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他查出癌症,父母可能也會覺得是因為不良生活習慣導致,在為他落淚之前恐怕要先批評反省,為什麽這種倒黴事落到你頭上沒有落到別人頭上。

  對父母的態度方與秋倒並不是太反感,可能是從小到大習慣了,以至於他自己遇上問題也習慣了先自省。像這次查到期末成績,第一反應也是不是和孔遊參加太多無關緊要的活動導致習題做得不夠。

  但孔遊提供了一種不一樣的答案。他比方與秋自己還要信任方與秋,而且是發自內心的,不是說說俏皮話那種輕浮的信任。在孔遊看來,方與秋如果分數不佳,隻能是因為試題難度過高。方與秋如果生病,那也得怪神靈不長眼。

  後來證明孔遊是對的。那門專業課的教授剛從美國的學校辭任,在新單位工作的第一學期出題判分根本不顧學校的優秀率要求,七十六分的方與秋都排在年級前十。方與秋申請出國的時候也是這位教授給他寫的推薦信。

  ***

  對表演的熱情過去了,大二時孔遊又報名參加歌唱比賽。方與秋不知道他會唱歌,他也堅決不肯在方與秋麵前練習。想要順利走到決賽至少需要唱贏四輪,孔遊隻準方與秋去看最後那場決賽。

  方與秋問他如果沒能闖入決賽怎麽辦,孔遊想了想,說那到時候再單獨唱給你聽。

  結果孔遊順利唱到決賽。方與秋拿著他給的門票進了場,位置很靠前排。

  輪到孔遊上場的時候觀眾席裏為他鼓掌的人遠遠不止方與秋一個,他們甚至還有編排好的整齊劃一的俗爛口號。

  方與秋不知道孔遊原來已經有了如此多的簇擁者。

  孔遊唱的是方與秋熟悉的歌,很冷門,節奏和旋律其實並不太適合這種需要在短時間內調動氣氛的場合。一曲結束之後坐在方與秋旁邊的女生很失望,跟同伴抱怨孔遊這次選歌選錯了。

  他們本來說好要在後台見麵,方與秋卻提前退場騎車去了圖書館。他待到閉館才回宿舍,比賽更是早就結束了。

  孔遊在方與秋宿舍樓下等他。方與秋隔著一段距離看孔遊,心裏突然意識到這個人永遠不會屬於他了,雖然此前其實也從未屬於過。

  孔遊一走上來還是習慣把手臂搭到方與秋肩膀上,他沒問方與秋為什麽先離開,也沒匯報自己最後的成績名次,徑自抱怨說,我靠,剛剛在台上真的差點緊張死。

  方與秋客觀評價,看不出來你緊張,從初賽開始唱過那麽多場了有什麽好緊張的。

  孔遊停下腳步看著方與秋,他說,真的緊張,拿話筒的那隻手全是汗,生怕唱不好你喜歡的那首歌。

  ***

  意識到鍋爐係並不那麽冷門難懂後,孔遊又找到新的開場白。

  因為歌唱大賽他認識了一大批新朋友,通過這批新朋友又認識更多的人,有一段時間幾乎天天都有人邀請他一起參加聚會。

  有生人的場合,他總是習慣第一個做自我介紹,順便也介紹方與秋,我是孔遊,他是方與秋,方與秋與我是最好的好朋友。

  他說完自己先笑,笑完了喘勻氣問對麵疑惑皺眉打量他的人,方與秋與我,你會不會聽成有三個人,分別叫方、秋、我。

  沒有人被他的笑話逗笑,但第三個人的確出現在他和方與秋之間。

  大二下學期孔遊交了第一個女朋友,按照年齡看,大一的女生跟他更為合適,他交到的女朋友卻是大三的師姐。

  他第一時間來跟方與秋報告,邀請方與秋晚上一起吃飯,方與秋答應了。孔遊就又開始介紹他和師姐的故事,師姐讀新聞,他們在圖書館遇到過幾次,師姐主動跟他告白,他答應了。

  方與秋聽完了,說原來你這麽好追。

  孔遊開玩笑,那怎麽辦,要不要跟師姐說推遲戀愛,讓她再追我幾天。

  兩個人一起笑起來,笑聲蓋過方與秋放著歌的隨身聽,他放的歌還是孔遊決賽時唱的那一首。笑完了孔遊又跟著磁帶哼了兩句。

  送走孔遊後方與秋站在宿舍陽台上看他背影,孔遊穿襯衫永遠不會老老實實紮進褲子裏,騎車時下擺被風吹得鼓起來。他習慣一隻手握著車把,另一隻手隨時準備好舉起來和路上遇到的熟人揮手打招呼。

  方與秋鬆一口氣,孔遊不是。

  下一秒卻又忍不住問,他為什麽不是,怎麽能不是,憑什麽不是。

  ***

  孔遊的戀愛不影響他和方與秋的友情,他可能是看出來方與秋對三人聚會的熱情不高,盡量把見女朋友的時間和見方與秋的時間分開來。

  他拿了獎學金,在學校門口隨手買的一張彩票又中了五千元,他拿著一疊現金約方與秋一起去中關村配筆記本電腦。最後方與秋也買一台,買完了方與秋跑到學校門口學孔遊買彩票,可惜一個數字也沒中。

  方與秋配好人生中第一台筆記本,失眠的晚上找到網站搜索關鍵詞,順著旁邊的浮窗廣告他點開一段色情視頻,男性器官出現在特寫鏡頭中時他下意識覺得惡心醜陋,生殖器卻很快勃起。

  第二天再跟孔遊見麵就覺得恍惚。孔遊還是跟以前一樣,見方與秋今天心神不寧走在路上都發呆,就要回身來拖著他的手往前走,催他再慢一點恐怕就要錯過電影開場。

  方與秋立刻甩開孔遊的手,嚇了一跳似的,盯著孔遊看,孔遊的臉正被陽光曬著,白淨,五官端正,尤其鼻梁極挺。他想孔遊是不一樣的,他肖想孔遊,是想跟那個師姐一樣和孔遊在學校裏牽著手走路,他不是要把孔遊當作彈窗廣告視頻的主角。

  電影是學校一個冷門文藝社團借了個教室放映,孔遊是來給他認識的社團創辦人捧場。上樓之前方與秋問孔遊今天放的是哪一部,孔遊回答他,好像是一部公路電影。

  其實是電影的名字就叫公路電影。

  這個晚上方與秋又失眠。他沒再打開電腦,他躺在床上睜著眼想到孔遊反複用的開場白,方與秋與我是最好的好朋友。

  每次聽到這句話方與秋都覺得痛苦。他懷疑武打片裏被人一刀刀刺穿大概也就是這樣的感受了,每到一個新的聚會,他都站在孔遊旁邊等著新的一刀落下。

  方與秋決定哪怕到了自己血流身亡那天,他也不要教孔遊知道他大概也許可能愛他。

  ***

  師姐畢業要回家鄉電視台工作,孔遊跟她順理成章分了手。

  對比起來方與秋和他的友誼反而顯得更堅韌持久,至少在考慮前途去向時孔遊會征詢方與秋的意見。孔遊在晚課結束後回宿舍的路上跟方與秋討論,畢業了怎麽辦,是不是也該買本紅寶書來背單詞了。

  大三的暑假兩個人一起去香港考GRE,孔遊給他媽媽打了電話,他其實一直有她的聯係方式,外婆去世的時候他曾經打去一個電話,最後她沒有回來奔喪,隻寄回來十萬塊錢,在當時是很大很大一筆。

  傳聞中她在香港過得很好,但她約孔遊見麵的地方是個破敗的小餐館。這讓孔遊麵子有點掛不住,因為他是邀請方與秋一起去的,他本意是要讓方與秋也免費體驗一下高檔酒店資本主義風味的下午茶。

  三個人坐下來,孔遊沒有介紹方與秋是誰,方與秋打量眼前的女人,的確很漂亮,孔遊的鼻梁應該是遺傳自她,她放在油膩餐桌上的精致手包顯得很違和。

  孔遊喝不慣凍檸茶,嚐試兩口就開始拿著吸管戳杯底的冰。女人在這時候開口問他是不是缺錢。

  孔遊措手不及,一時沒說話。

  女人又說,講話時表情幾分哀婉幾分請求,孔遊提供銀行賬戶她會定期匯錢,現在內地香港換匯不再那麽麻煩。

  她說話的時候口音帶一點港普的意思,雖然她其實在北方城市出生長大生活了二十五年。

  見孔遊不搭理她,她又找補解釋說,現任丈夫不知道她在大陸結過婚。

  原來她跟著初戀情人來香港後很快就認識了更有錢的本地人,雖然不是什麽頂級大富之家,但家門仍然難進,她是靠懷上一個兒子才得到認可,自然再不敢坦陳曾經婚育過。寄回家的錢也取自這位香港丈夫,她隻說家中有年邁母親,丈夫認同她這份孝心。

  孔遊於是明白過來,他在生出他的這個人的世界裏等同於沒有出生過。他脫口而出就罵了一句髒話。

  方與秋是這張餐桌上唯一情緒穩定的一個。他牽著孔遊站起來就走,兩個人人生地不熟,照著路牌最後居然也能走到維多利亞港。

  走了那麽久的路,對著海和海風,孔遊反而什麽情緒都沒有了。

  方與秋說,你哭吧。

  孔遊反問他,我為什麽要哭,我不會為丟下我走的人哭。

  過了一會兒他又講,媽的,她太狠了,我是不是該學她,做先走的那一個,比較不容易傷心。

  他的聲音飄在風裏,方與秋分明捕捉到哭腔,不知道是來自他還是風。

  ***

  酒店訂的是雙人間,房間小得可憐,箱子無法完全打開,兩張單人床幾乎就要拚攏一處。

  晚上洗澡的時候方與秋讓孔遊先,孔遊早起一向困難,方與秋怕他睡不夠影響第二天的考試。

  孔遊一天情緒起伏又走了很遠的路,看起來像是已經困了,洗澡洗頭統共隻花十分鍾。他頭發並沒有擦得全幹,站在床尾跟方與秋講熱水器的使用方式,有水珠淌到方與秋的床單上。

  方與秋洗澡一向很慢,酒店提供全新的香皂,孔遊已經拆開用過了,還有蒸汽和水珠凝在上麵。方與秋把香皂從上到下擦,擦到胯骨的時候起了生理反應。

  一個澡於是洗得就更長。他出浴室的時候孔遊似乎已經睡熟了,方與秋蹲在床與床之間的狹小縫隙,就著床頭台燈黯淡的光看孔遊側臥的睡顏。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擰滅室內所有的燈,低頭用嘴唇碰了碰孔遊耳垂下麵那一小塊柔軟的皮膚。

  好在孔遊從始至終呼吸平穩,方與秋躺到自己的床上,很快也睡著了。

  他們在第二天一起去GRE考場,孔遊比方與秋先出考場,方與秋猜他應該發揮不錯。

  兩個人專業不同,申請時要考慮的學術問題沒法兒多交流,隻好討論地理位置。方與秋想去紐約,孔遊覺得加州更好,因為他聽說紐約冬天常有暴風雪。

  ***

  四月份的時候方與秋收到加州理工的錄取通知,他申請時換了專業,能有這樣好的結果其實是出乎意料的。他去孔遊宿舍找他,說我終於不再是鍋爐係。

  孔遊說,鍋爐係有什麽不好嗎,我用鍋爐係破過多少次冰。

  方與秋問他,你呢,申請結果什麽時候能全出來,我是不是又要和你在同一座城市。

  孔遊低著頭不看方與秋,他從來沒有在方與秋麵前表現出心虛,但此刻是心虛。我不去美國,他回答。

  方與秋以為自己聽錯,你不去哪裏。

  美國,不是不去,是去不了。

  孔遊根本沒考那場GRE,他跟方與秋一起進的考場,他們被分在不同考室,開考前他舉手示意監考他棄考。

  他搭的士過海又去了維港,方與秋不在,他如果對著海自言自語會顯得很奇怪,所以他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算好時間又提前返回考場,站在教學樓下等方與秋,搶著說,你感覺怎麽樣,不是很難吧我覺得。

  孔遊跟方與秋解釋,沒考成,可能是因為見了我媽吧,狀態不對,沒有語言成績申不到排名靠前的學校,所以幹脆就沒遞申請。

  方與秋看著他,看了好久,開口時是震怒,操你媽的孔遊,我操你媽,你錯過一場還可以約下一場,考位滿了大不了換個城市。

  方與秋生氣的樣子並不可怕,他看起來反而像個易碎品,而且某一部分已經被打碎了,他說,孔遊,你其實根本就不想跟我去美國。

  他轉身就離開,樓梯都下了一層,又想到孔遊說他打車去了維港,他折身返回,孔遊竟然還站在宿舍門口,方與秋這次輕聲問他,聲音輕得好像根本不敢開口問,那個晚上你醒著是不是?

  孔遊歎口氣,下午跟自己親生母親發生那樣的事,我怎麽睡得著。

  孔遊對著維港在想什麽。他試圖去想方與秋在他身邊是什麽心情,他半分都揣摩不到,但又替方與秋覺得心酸,總歸不會是像他在方與秋麵前那樣隻有輕鬆快樂。但現在他也輕鬆不起來了。

  孔遊覺得他不能再跟在方與秋身邊,雖然這是他從小到大最珍視最喜歡的朋友,但他親愛的朋友也許會在這段關係中覺得痛苦。

  方與秋離開孔遊的宿舍,那天起一直到畢業,他們不再在學校裏同行。方與秋畢業的第二天就回家,八月中飛往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