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合
作者:龍月半      更新:2020-06-27 01:46      字數:4053
  越帝正當盛年,白膚烏發,端坐禦座,莊嚴沉肅如皚皚雪山。

  有將奏請“封凍之日,起兵出征,北伐幽燕,一統河山!”一呼得百應,高華殿宇頓時喧嘩如鬧市。

  此時,一老者出列,他待越帝抬手示意安靜,方拱手道:“臣以為,幽燕氣數未盡,五年之後再造宏圖,方為上策。”

  老者在燕武帝滅吳前就為吳國仆射,其後隨吳主為燕臣,不離不棄,竟真的等來複國。然而不久吳主病逝,新主昏聵,不容錚錚舊臣,將他流放。

  他年輕時便立誓輔佐明主逐鹿天下,本以為此生再無機會功成。不意吳滅於越,他卻受到越帝賞識,複為仆射。

  越帝如日中天,靜水流深,令他兜兜轉轉,竟在古稀之年又看到了希望。

  “陛下已然北掃齊楚,南蕩甌吳,越雖強,但遠征日久,將士疲乏;幽燕雖弱,但以傾國之力堅守,破之不易。況且……”

  仆射曾為吳主心腹,亦知燕武帝與越帝的一段舊事。他年長越帝太多,雖為臣子,對越帝卻是忠誠之外,恕他不敬,甚至有一絲舐犢之心。

  仆射在心底暗暗長歎一聲,複沉聲續道:“赤帝雖沒,餘威尚震於殊俗,民懼與幽燕戰也,懼之則怨戰,破國可複完,怨民難複平。故此時應當修養生息,越無論兵力物資皆遠勝幽燕,來日方長,可徐徐圖之。如若不然。陛下豈不聞秦昭襄王之故事,若秦王納白起之言,不複攻趙,天下歸秦何至又待三旬?”語罷,期待地凝望著禦座中的身影。

  越帝從容起身,緩步至於陛階邊緣站定。殿內不少人都不由暗暗讚歎一句:岩岩若孤鬆之獨立。

  越帝目光落於仆射花白的頭發上,開口說了今日朝會第一句話:

  “休說又待三旬,便是朕戰敗身死,為千古唾罵,遺臭萬年,又何足惜?”

  越帝緩緩而道,卻字字若有金石之聲。

  “陛下!”仆射大驚,跪倒伏地道:“若君王不仁,窮兵黷武,軍雖強必折,國雖大必亡!”

  越帝沒有再出聲,殿內也無人敢接話。

  仆射心中也大有悔意,此話大謬。

  越帝非但不是不仁之君,反而一向寬和厚道,對降臣舊敵的優容不啻於當年燕武帝。

  若非仆射接連做過此二人之臣子,親眼所見,他絕不敢相信,晉人東郭之投影,竟然顯在這個時代武功最盛、殺伐最多的二人身上。

  隻因越帝平素一向明而善斷,從善如流,今日卻放任好大喜功的不智之請,而對忠直之語不為所動,仆射一時情急,脫口而出臣子勸諫君王止戈慣用之語。

  煎熬良久,仆射終於忍不住抬頭。

  高高的陛階上,一人皎潔挺拔,襯著墨綠袞袍,如染雪青鬆,見之忘俗。

  而他其實老眼昏花,已看不清越帝的麵容神色。

  他如何聽不出越帝語中自毀之意,可此間種種又豈是他可以置喙?最終隻能痛心道:

  “老臣都等得,陛下等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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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帝身形猛銳靈動,緩時如仙鶴戲水,白龍遊於雲端,急時快如閃電,忿然衝霄。

  他今日在殿上,麵對仆射的錐心泣血直諫,最終拂袖而去,回來後始終心緒難平,便來到園中練劍。

  他的園子很簡單,除了牆和土之外,就隻有一株枇杷樹,剛種下的時候和他一起長高,現在他不長了,樹還在長,何時方能亭亭如蓋乎?

  如此這般,過了三刻,他收劍歸鞘時,麵上已泛出汗珠,如朝露掛梨花。

  越帝抬頭發現自己的兩個高大的侍從麵紅耳赤地爭論著,凝神一聽,竟在爭“主上與武帝孰美?”

  他無奈一笑,提起狂飆回到寢殿,自己找巾帕拭汗。

  抓著雪白的巾帕,越帝忽然輕笑,他想起燕武帝練完劍,總是用同一方巾帕,先擦劍,再擦臉。

  “你如此不愛惜你的臉麵,難怪老得快。”東宮笑嘻嘻地揶揄道。

  燕山公嘴角翹起,“為何要愛惜,我又不會時常賞玩。要愛惜也是愛惜這一張啊。”說罷伸手將東宮的麵團一樣的臉蛋好一番揉捏。

  越帝好不容易將自己從一段回憶中拔出,卻很快又陷入另一段。

  他想起燕武帝喜歡各式各樣的畫本,東瀛的西洋的也來者不拒。從前他為燕山公時,經常帶著東宮一起流連於越都的各個書市,連帶著他也對各種精怪神話故事了如指掌。

  他作為東宮第一次參與議朝時,在滿殿的朝臣中尋找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背對著他,許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視,那人朝他轉過身來。

  頑童喜歡在額頭貼上布條扮僵屍,但燕山公豈是一般頑童?他貼的是他的玉笏。

  他內心五彩斑斕,然而在禦座投射下來的灼灼視線中,隻能拚命忍住,麵無表情地轉過頭去,餘光看到那人在周圍同僚們壓抑的笑聲中尷尬地將玉笏摘下。

  思及舊事,越帝感到心如刀絞,難以自持,他無法再忍,決定去重遊故地。

  越帝縱馬疾馳,很快便來到燕武帝最喜歡的漫巍書店。

  斯人已去,書店卻同記憶中一樣熱鬧。

  “話說赤帝人亡霸滅,他滅的國家紛紛複國。好不容易拚好的一個大月餅又被切開了。”

  他循聲望去,店主正舉著幾本嶄新的畫本在對圍著他的客人們介紹。

  “果然說到吃的你就感興趣了,哈哈。”腦海中一道聲音閃過。

  越帝心神激蕩,很快又苦笑:今日是怎麽了,雖然故人夜夜入夢,但此前白日裏,他所思所想唯有鐵馬兵戈、皇圖霸業。

  “……咱們陛下多能吃啊,月餅怎麽能拱手讓人,就這麽啪啪啪幾下,又差不多把一整個大月餅搶到手了。就差赤帝的叔父據幽州維持的燕國了,小小的幽燕怎能與大越抗衡?”

  店主說得天花亂墜,客人們卻有不服:

  “赤帝雖然不在了,但是他建立的赤杉軍還在啊,當年赤杉軍從燕都一路殺過來,麵對各國軍隊,可是砍瓜切菜一樣。那時離現在才幾年?我可不想跟赤杉軍打仗。”

  “傳說赤帝喜歡玩人偶,你們說赤杉軍其實是不是赤帝用提線木偶變的,不然你們還見過這麽指哪打哪分毫不差的軍隊嗎?”

  麵對眾人一片恍然大悟的附和聲,店主看起來十分無奈:“諸位,諸位,你們應該看看小店新進的兩套畫本,看完你們就知道,赤帝隻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是三頭六臂的神仙。”

  店主拿起一本看不清封麵的書冊,一本正經地說:

  “這本卻說的是當年赤帝同諸王一起去山中遊獵,不曾想已經俯首稱臣的昔日對手,突然一同發難,赤帝雖然萬分神勇,終於寡不敵眾被擊殺沉於山邊湖中。臨終言曰:‘還有你嗎,齊王楚王吳王秦王?’”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個突兀地聲音:

  “太假了,若是能數完的人數,他早逃脫了。”

  店主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拿起另一本:

  “這本說的是,赤帝雖是以寡敵眾,但萬分神勇,竟然逃脫,為躲避追擊,他屈於山間一庵中,庵中姑子大方收留他,將他帶入一間房中安頓,誰知落鎖後竟開始放火,原來庵中皆是赤帝滅諸國所誅軍將之遺孀,此時天賜報仇良機焉能錯過,終於熊熊烈火中一切化為灰燼。留下遺言:‘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

  那人又立刻評論道:“太假了,他最忌諱年齡,平常提到都隻說自己是年輕人,怎麽會白白給自己加那麽多歲。”

  店主忍無可忍,撥開人群,走到那人麵前,將兩本畫冊遞過去,惡聲道:“郎君為何總要拆我的台?郎君自己看看,這都是正版畫本,絕無作假!”

  越帝接過畫冊,瞄了一眼封麵,就扔回店主懷中了。

  “這都是你自己畫的吧。”越帝覺得太好笑了,他忍不住仰頭大笑,直到笑出了淚水。

  “你的畫賣不出去的,這麽多年你竟然還不死心。”越帝抬手擦去眼淚,然後伸手揭下店主臉上的鋼鐵人麵具。

  “果然人老了記性會變差嗎?漫巍書店賣的是西洋畫本,怎會有你的故事?”

  “他們確實一同攻擊我,但我平素實在待他們不薄,也不知是心懷不忍還是擔憂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竟然都想著,即使自己隻是做做樣子,總會有別人了斷我……這樣一來,我如何逃不掉?”

  “還有山中尼姑庵……”

  “她們確是軍將遺孀不假,但卻是無子女的妾室,你可知,她們本來皆要被亡夫正妻殉葬,是我下令將她們送到庵中,才得以保全性命。如此,你說我於她們是仇人還是恩人?”

  “既然如此,你為何也要玩金蟬脫殼這一招?”

  “東郎,哎,你聽我說完,那日那些姑子將我帶入庵中,我在她們的庭院裏看到一株梨樹,滿樹梨花盛開,像雪落滿枝頭,我突然就想起了一位故人,情不自禁就朝那株梨樹走去……”

  “紫薇郎真是風流人物,那種時候還有心思風花雪月?”

  “你知道的,我任何時候都有心思想你的。東郎,你也知道,我從小喜歡看各類精怪異誌,可我自己卻是從不信鬼神的,我一直都相信人定勝天,天下和你,天命或許本都不在我,但我都得到了,後來把你還回去,也是我自己的決定,無關天意。”

  “我之前則是信天意的。本以為天意讓我在你和這萬裏河山中隻能二擇其一。當年我在越都聽說你沒於叛亂,便以為天意替我選擇了皇圖霸業,數年來,我總想著此間事畢,可隨你去……”

  “東郎,你先聽我說。正是直到那日,我才知道,或許這世上,真有鬼神,天命不可違。但是我又想到泯泯眾生,又有幾人有機會窺見天機?一人能遇見,是不是說明其運其行,人力已不足以扭轉?所以當雪白的梨花瓣就在眼前,萬裏無雲的晴空中,一道閃電忽然劈下,那一瞬間,我說的是‘天變其為我耶?死亦何恨。’”

  “……別開玩笑了!這又是哪本畫本中的故事?”

  “東郎,我沒有騙你,我再也不會騙你了。可是我現在知道了,我當時說的‘死亦何恨’隻是吹牛罷了。我若當真無恨,今日今時又為何而來呢?東郎,我後悔當年隨口就叫你東郎了,還是你本來的名字好……”

  越帝隻覺得眼前一晃,那張令自己魂牽夢繞的麵孔慢慢模糊起來,隻能看到他嘴唇微動,飄渺的聲音傳到耳畔,似乎是:

  “不管天意如何,我意,你明白了嗎,萬年郎?”

  越帝睜開眼,環視四周,這是自己的寢殿,自己靠在椅背上,左手支頤,右手抓著一方巾帕,膝上橫著一柄泛著青光的利劍與其血紅的劍鞘。

  兩個高大的侍從一左一右沉默地矗立在他身旁。

  不知他們剛剛爭論出結果沒有。

  “阿洪、阿濤”越帝利落地收劍歸鞘,站起身來吩咐道:“備馬、備禮,朕要去向仆射請罪。”

  侍從們應聲之後即刻各司其職去了。

  越帝踱至窗邊,緩緩抬頭,日正中天。

  紫薇郎,你定是想說:

  你我此生緣盡,不妨過好此生,以平我恨,以待來生。